那是他第一次握笔,他用练剑的认真,拼尽全力学写“傅淮”两个字。
傅淮,他的真名,因他生于淮州故名为“淮”。
但那两个字却招致了所有人的嘲笑。
他们都笑话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成这个样子。
那些尖锐刺耳的笑声,以及母后嫌他丢人,将宣纸劈头盖脸砸到他脸上时的鄙夷。
不同于待他的冷淡,父皇母后都会被把兄长的诗稿全都珍藏起来。
傅葭临不知道什么是厚此薄彼,他也不懂什么是艳羡。
但他只是不知人间情缘深浅,不是蠢笨。
他知道在意,才会小心翼翼对待。
比如,把墨宝裱起来,比如他会永远握紧手中的剑。
陆怀卿看傅葭临迟迟没有回答,她又“鼓励”他:“你只要好好练,有个三年五载,肯定会很好看的!”
就像前世傅葭临那手力透纸背、纵横张扬的字。
傅葭临缓缓向陆怀卿看过来,她的身影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里。
他道:“好,多谢公主鼓励。”
陆怀卿送他的书里说了。
旁人勉之,亦要言谢。
那陌生而又奇怪的感觉,又在他心里肆意蔓延。
第十五章
这些日子,因着陆怀卿把傅葭临那些字挂起来的事,整个荒原的人都知道小公主有个很是在意的奴隶。
荒原的人都议论纷纷,认为这个奴隶会成为小公主的夫君。
何怀之在给阿依木送安神汤时,也提及了如今漠北的种种传言。
阿依木将手中的汤药饮尽,平素害羞内敛的人不屑一笑:“他也配。”
这话一出,饶是何怀之也不敢再多嘴。
阿依木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将手中的帕子叠好:“一个小商人、小奴隶,做公主的夫侍都是抬举了……还想做正室?”
何怀之连连点头。
让个大燕人做公主的正室,先不说别人,阿依木就第一个不同意。
她的生父利欲熏心,曾利用职位之便往来大燕与漠北间贩卖胡姬,就连她也不放过。
当时小公主得知消息,跑死了两匹马追上了那些人牙子,才救下了阿依木和其他胡姬。
对阿依木而言,公主就是人生中最明亮的光。
傅葭临算个什么东西?哪里能配得上大漠最耀眼的小公主。
“这些时日,你最好和衣而眠。何医官最爱饮酒,你让他最近不要饮酒。”阿依木提点何怀之。
公主把她引荐给盟主大人后,她虽只是处理一些部落琐事,但却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
虽然仲夏已过,漠北该往新的草场转移了,但却没有按往年的路线,而是向南绕道而去。
这件事还一反常态不由也真的部落负责,而是被交给了盟主的心腹铁木。
阿依木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怕是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何怀之听明白了阿依木话中委婉,“好!你且放心。”
他不聪明,但最会听聪明人的话。
“这七月流火,书上都说……”
“喂,你别走啊!别走!”
阿依木不愿听何怀之念叨,转身就进了营帐。
她却在即将进帐时,掀开帘子,向他遥遥看来。
就在何怀之以为她是想他再闲聊会儿时,却听到阿依木道:“好好照顾公主。”
“公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这冷酷的模样,哪有阿依木在陆怀卿面前的胆怯内敛。
“阿嚏――”
陆怀卿忍不住打个喷嚏,侍女迎上来询问时,她笑着摇头,表示自己身子没事。
“你的字,好看许多了!”陆怀卿继续和傅葭临品鉴他的字。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的字不过几日,就已经比一开始的“不堪入目”好了很多,虽然仍称不上十分好看,但方方正正的。
就是这字有点过于规矩了?就像是跟着那些印刷的字硬学的一样,他模仿得还真像。
这些字看起来让人心情好了不少。
尤其是,陆怀卿一想到傅葭临的字,是因为她才变好的,她就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陆怀卿察觉到傅葭临没说话,而是紧盯着她,她福至心灵道:“我真没事了!我打喷嚏,肯定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想我。”
见傅葭临还是不说话,她又补充道:“你可别不相信,大家都很喜欢我的。”
这里可是漠北,不是长安,这里喜欢、佩服、尊敬她的人可多了。
傅葭临极淡地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不相信陆怀卿的话,而是她刚刚的笑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还是傅葭临第一次看到有人有些欣慰地看他的字。
在此之前,他见过嘲讽、也见过怜悯。
可是陆怀卿的眼里连怜悯都没有。
仔细想来这个小公主的处处都很可疑。
不论是初遇时,她既害怕又小心翼翼的举动,还是如今对他的过于关心。
她究竟想要什么?
“哎呀!”陆怀卿的话打破傅葭临的沉思。
“我和你光说这学字的事,我答应何怀之的东西都还没给他。”陆怀卿一拍脑袋。
何怀之要做的假死药里,有几位药材不好找,她也是派人去找了好几日才找全。
日近西山,她等会儿把药材送到依何怀之处,依他与何医官的性子,必定会留自己饮酒谈天。
而她其实是有些害怕一个人走夜路的。
陆怀卿目光落在傅葭临已经好了许多的右手,寻了个理由:“你与我同去何怀之处,我让他帮你瞧瞧伤。”
这话她也没有胡说。
傅葭临的手虽然好得很快,快到让陆怀卿都觉得意外。
但他毕竟之前受的伤太重,何怀之也叮嘱要让傅葭临记得多去看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仰头,无害地对他笑:“走吧!”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陆怀卿的身后。
一路上,陆怀卿先是遇到的巡逻的侍卫们,她笑着和领班那人闲聊。
少女比比划划,说到兴奋处就会笑得眉眼弯弯,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架子。
还特地吩咐人请他们巡逻完喝酒。
陆怀卿好像待谁都很友善。
她骑着她的云渡,头上的彩石随着她转头与人问好而叮叮咚咚,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夏日的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漫到傅葭临的脚下。
夏日,微风,少女含着笑意的眼神。
陆怀卿的那句话确实没有夸大。
荒原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就连傅葭临都觉得他能将这个夏日,记到很久以后。
“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见傅葭临终于跟上来,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前世,十五岁的陆怀卿并不害怕独自一个人。
但后来经历了太多事,陆怀卿看到身边的人都逐渐离开后,她越来越害怕一个人。
倘若她真的给阿娜下了假死药,那必然又得去一趟长安。
前世,她连侍从都没有带,按照大燕的要求,跟着大燕使团远赴长安。
不过这一次不会了,她会在与亲人好生告别后,带着她最好的朋友,骑着她最喜欢的小马驹再进长安。
她会安安分分朝贡完就回漠北,绝不多牵扯长安那些人的事。
这样的话,应当也算是避开前世的命运了吧?
陆怀卿还差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何怀之处时,却突然有人扶老携幼向这边而来。
那些人有的身上已经受了伤,正在往外渗血,提着值钱的包袱就往陆怀卿这边来。
“公主!也真率部叛乱!”
“也真部和大燕人里应外合!”
……
陆怀卿听清了那些人的话,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样。
她记得漠北大乱不是在一年以后吗?
不是因为阿娜突然辞世,才会导致也真联合外族人,让漠北陷入纷争战火吗?
怎的重来一次,这件事情反而提前了呢?
血、妇孺的啼哭声、不知道是哪位老夫的哀嚎声,还有白骨成堆、血浸透了昔日水草丰美的漠北,只剩下秃鹫啃食腐尸……
“陆怀卿!”傅葭临道。
这三个字,让陆怀卿突然清醒过来,她转过头向傅葭临看过去。
上次两人在暗巷中,她自称“陆怀卿”。加之时下漠北贵族中,不乏给自己取大燕名的新风。
傅葭临应当是误会“陆怀卿”是她给自己取的大燕名。
这人此时还不是前世阴鸷的模样,但他平静的双眼和那一声轻唤让陆怀卿平静下来。
这不是漠北大乱时的景象,那样的人间炼狱,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的。
眼前不过只是小小的也真勾结外人的叛乱罢了。
“傅葭临,你保护这些人撤退,我先去探探情况。”陆怀卿骑马而去。
傅葭临护住这些人往后撤,还抬剑干净利落杀了几个追上来的逃兵。
“你居然也会多管闲事了。”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补刀。
他的头发随意扎起,一身红色劲装。
他说话不着调的同时又十分高调,就算补完刀后手上没沾一丝血,都还要用手帕特地擦干净手。
“说吧,”少年将丝帕收入袖中,“违反烟雨楼规矩联络我,是要我帮你救谁?”
“难不成是刚才过去那个小姑娘……”
“王垠安,你护着这些人退后。”傅葭临打断对方未尽的话。
王垠安望向傅葭临消失的方向。
傅葭临这个出了名的吝啬鬼,难得花两百两银子雇他来帮忙――居然是为了亲自去救人家小姑娘?
“看不出来啊,平日不声不响的,竟这般深谙英雄救美之道。”王垠安啧啧称奇。
陆怀卿也没想到傅葭临会追上来。
她没来得问,就听到他解释:“我猜到了近日漠北会有动荡,提前寻人前来相助。”
“他的刀法很好,能护着那些人好好撤退的。”
傅葭临很确定他母后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更何况是陆将军的事,她就更不可能听劝。
陆怀卿听到相似的话,想起前世傅葭临回应她的求救时,那封来自长安的信件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那封信要更张扬,更不羁许多――
“朕知公主难守,大燕不弃漠北旧友,请之,亦可往。”
陆怀卿前世拿到那封信,心中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知道那是走投无路下,对伸出援手之人的感激。
如今再逢相似的场景,陆怀卿才发现不一样。
前世,她对傅葭临的千里鸿雁传书全然是感激之情。
而此刻,她听到傅葭临的话,她心头的情绪并不全是感激。
第十六章
陆怀卿曾受过傅葭临的恩惠,她对这人的害怕里,始终夹杂着几分感激。
加之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发现此时的傅葭临还没有犯下滔天大错,也没有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他还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暴君,只是一个寻常的大燕少年罢了。
甚至……她都不知道何时起,她对傅葭临的害怕都变淡了。
“傅葭临,谢谢你!”陆怀卿诚恳道。
不论是前世夹杂着算计的援助,还是今生他反常的相救,她都很感谢他。
只是前世她报答不了傅葭临的大恩,而今生她可以大大方方和傅葭临说一句谢谢。
前世她与漠北对傅葭临来说都是附庸,但今生她与傅葭临能像是普通人般相处。
甚至……或许他们可以做朋友。
傅葭临听到这话不解,这个小公主感谢他做什么?
只是修书一封让王垠安来罢了,更何况,他也不只是为了这个小公主。
这个小公主果真是……很奇怪。
“嗖――”傅葭临将从远处射来的箭劈落在地。
他打断陆怀卿的思索:“下马。”
荒原地势开阔,两人骑着马无疑是对面的活靶子。
陆怀卿盯着这些箭矢上的箭羽,有些诧异:“是金雕羽。”
漠北崇敬鹰神绝对不可能用雕羽制作箭矢的。
而除了漠北,只有大燕才有能力能够制出这么多上等箭。
恐怕还不是一般军队,必定是一等一的精锐军队才有这般配置。
“是虎贲军。”傅葭临拿起箭矢,仔细观察了一下上面箭羽上的花纹。
虎贲军!
陆怀卿听到这个名字无比诧异,这不是宫廷禁军吗?
他们不好好守卫大燕皇城,跑来这里做什么!
陆怀卿明明记得前世,也真部落是联合更往西的异族和族中不少逆臣发动的叛乱。
怎么今生他们居然会同大燕搭上了线?
“躲起来。”傅葭临拉着陆怀卿躲进最近的营帐中。
陆怀卿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虎贲军可以说是大燕最精锐的军队,两人连把弓弩都没有,此时贸然上前无异于送死。
陆怀卿借着营帐的遮挡,向不远处领兵的塔木看过去,只见他让人将没来得及逃走的族人全都聚在一起。
这次意外的叛乱确实和前世的叛乱不同,前世这些人哪里有这么井然有序。
在最动荡的那段时间,基本上叛军士兵全都杀红了眼,见人就杀,真珠河上都飘满了尸体。
整个漠北化为屠宰场,没有人还记得大家本来是一家人。
塔木让人把何怀之和他师父拖到众人面前,一脚踩在何怀之脸上:“你不是跟着银雀那个贱/人狐假虎威吗?”
他将何怀之的药箱一脚踢翻:“来人!把他的手筋给我挑了,看他以后还能如何行医!”
陆怀卿此时趴在地上,听到塔木这话,她好像又回到前世漠北大乱时。
那时她被士兵按在地上,看着塔木一个个在她面前屠戮她最亲的族人们。
会给她分羊奶喝的阿伯、教她跳舞的舞姬姐姐、妙手回春的何医官……全都被这人当着她的面杀害。
而她因为手上的伤不仅救不了他们,甚至最后还是阿姐舍了好多精兵,才将她从塔木的敌营里救了回来。
一滴汗从陆怀卿的额前滚下,混着她无意识流出的泪,一齐狠狠砸到地上。
“不、不要……”陆怀卿陷入了她最害怕的梦魇。
傅葭临不知道陆怀卿怎么了,但见她脸色苍白、双眼失神的模样,他的心里浮起几分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