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把她虚虚地揽在怀里,从她的肩膀上抬头,望向地上疼得坐不起来的曾曲毫,冷冷开口:“曾公子,你家的药田在哪?带路吧。”
*
“嘶……”曾曲毫摸了摸肿痛的后脑勺,偷偷去看马车对面的两人。
那男子凶神恶煞的,他纵有千般万般不乐意,最后也按照他的说法,带了路。
幽兰山谷在城外很远的地方,他们在马车上坐了六七个时辰,又穿过了一处小镇,才终于到达。
夕阳西下,空中升起薄雾。
曾曲毫出示令牌,马车被顺利放行,进入山谷。
空气中带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穿过树林,便是一片绿油油的田地。
历拂衣用袖子遮住抵在他后背的匕首,低低地说:“进去,我们要见你说的仙人。”他说“仙人”这两个字的时候,没忍住看了看洛疏竹的表情。
曾曲毫不由得背脊僵硬,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装作很自然的样子。
田中的长工结束一天的劳作,正结伴出谷,他们略带惊讶地喊了一句,“大少爷?你怎么来了?”
“是我是我,”曾曲毫极其惜命,他生怕别人闹出乱子,激怒身后的人,连累他小命不保。于是他笑着挥手,“你们走吧走吧,别管我,我就是带朋友来……看看小妹。”
他顿了顿,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又提声问道:“今日我爹在么?”
“不在,老爷在老宅中。”
“好好好,”曾曲毫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朝后道:“我爹要是在,说什么也不能进去。”
药田中的长工离开后,四下里空无一人,曾曲毫终于松了口气。他走了两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忽得扭扭捏捏起来,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历拂衣皱起眉:“怎么?要反悔?”
“不是。”曾曲毫咬了咬下唇,“我、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传开,“那个仙人,在我拔了剑之后……就醒了。”
第三十章
“他醒了?”洛疏竹猛地上前, “带路,快点。”
曾曲毫被她的动作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回神间, 他硬着头皮, 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七拐八拐, 三人走到了一处崖壁之前,这完全是一条死路,直直的山壁像刀削一般, 立于此处。
崖壁上,长满了绿色的藤蔓, 而藤蔓之下, 盛开了一片极其艳丽的花海, 散发出诡异的香味。
“这花有毒, 这是药。”曾曲毫从怀里摸出个瓶子,倒了三颗丹药出来, 自己先吃了一颗,又伸手递了出去。
历拂衣接过, 分了一颗给洛疏竹, 又背过身, 用曾曲毫听不见的声音道:“别吃他的药, 闭气。”
曾曲毫未曾察觉,他穿过花田, 找准方向, 轻轻地扒开了藤蔓。
藤蔓之后,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曾曲毫也不再多言, 率先钻了进去。
这洞实在太矮,需要弯着身子, 才能通过。
三人走了半盏茶的时间,直走得有些腰酸背疼,前方才微微透出一点光亮。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终于散了,洛疏竹长舒一口气。
若是普通人,无法闭气如此之久,想要到达此处,必须得吃掉那解药才行。
曾曲毫率先走了出去,他揉了揉发酸的后背,“到了。”
这里与外边相差不大,四下皆为山壁,高耸入云,形成天然的屏障,山壁中央,依旧是绿油油的药田。
唯一不同的是,那药田的中央,有一个小院。
这院子就像是普通的村舍一般,平平无奇,但建在这里,就显得有些突兀。
“来――”曾曲毫眼珠子转转,趁着两人怔愣的片刻,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高呼。
此地藏着他曾家的机密,所以父亲派了几位功夫极好、又极其衷心的护卫守在这里。这些护卫便藏在一方天地之中,若把他们叫出来,对付身后的两人,有如瓮中捉鳖。
可曾曲毫低估了历拂衣的警觉。
他从来没有放下警惕之心,一把伸手扯过将要逃离的曾曲毫,一记手刀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劲。
曾曲毫两眼一翻,叫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昏死过去。
历拂衣从他身上摸走令牌,又往他嘴里塞了几颗药。
洛疏竹问:“你给他吃了什么?”
“迷药。”历拂衣笑,“我用了挺大剂量,得让他多睡一会儿,别想着到处通风报信。”
“走吧,”他把曾曲毫拖到暗处藏好,才站起身子,“等着急了吧。”
“还好,”洛疏竹低低地回答,“三百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
风中送来淡淡的药香,洛疏竹走向了那扇柴扉。
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人来拦她,就好像,这里并没有其他人一般。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她推门而入,看到了一地鲜红的火灵芝。
在那片火红中央,站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门的方向,一袭白衣在风中微微浮动。
只一个背影,足够洛疏竹认清那人是谁。
洛疏竹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如果非要说,那大概就是――既开心,又难过。
她嘴唇翕动,最后小心翼翼地上前了几步,“……哥。”
男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他右手握着个匕首,匕首正抵在他鲜血淋漓的左手手腕上,那血顺着他指尖落下,一滴滴地落在他脚下的土壤上。
他在放血,放血去养那些破灵芝。
“哥哥。”洛疏竹又气又恨,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便飞速的小跑上前,想要去给他止血。
“十七,你快尝尝我做的梨汤。”
与此同时,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后“砰――”地一下,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一个陌生女子从侧廊处跑出来,对着上前的洛疏竹狠狠地出了一掌。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挡在了洛留影的前面。
她年龄不大,看起来比曾曲毫还要年轻一些。
洛疏竹本不该被推到的,只是她的心思全在洛留影身上,根本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姑娘。
她被推得一个踉跄,又被地上的火灵芝绊了下,猛然间向后摔去,直摔进一个怀抱里。
历拂衣的声音在耳后传来,过于清晰,“洛留影,你疯了么?你就这样看着?”
曾书琴横眉冷对,她又问了一遍:“你们怎么进来的?”
这是她曾家密地,知晓者唯有寥寥数人。暗处藏着几位身手不凡的护卫,只需她吹响竹哨,便会倾巢而出,绞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所以她十分自信,也并不着急出手。此时此刻,她只想弄清,是哪个叛徒,带他们来的这里。
“你叫他什么?”洛疏竹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抬头,把视线转向洛留影,“……哥?”
可是洛留影没有反应。
他只是木然地站着,眼神空洞,直视前方,也不说话,好像一个人偶。
听到“哥”这个字的时候,曾书琴的神色变了变。可是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开口道:“他叫十七。”
曾书琴抬了抬下巴,炫耀似的又一次开口:“这是我家的十七。”
有十七在,便有火灵芝。他们曾家的荣华富贵,全都维系在他的身上。
所以,曾书琴想,不管以前他是谁,以后,他就是曾家的人。
更何况,一年的日夜相处,他们多少也该有点感情。
――不能被别人抢走。
“呵。”历拂衣感觉怀里的洛疏竹浑身僵硬,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动作轻缓,抬头对上曾书琴的脸,开口间,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你是从小就缺爱,还是全家都死光了,”历拂衣盯着她的眸子,“上赶着抢别人的哥哥?”
他这话说得太过尖锐,刺得曾书琴一瞬间失态。
“你!”曾书琴激动出声,她将要发作却又回过神,笑了笑,“十七只听我的,你们若是能让他跟你们走,我便放人,怎么样?”
“哥。”这是今日,洛疏竹第四次叫他。
她深呼一口气,重新走上前,想要去拉他的袖子,“你看看我,跟我回家吧,哥哥。”
洛留影无动于衷。
曾书琴笑得得意,打断她的话,“这位姑娘,你也该认清现实了吧?”
洛疏竹将视线从洛留影滴着血的手上收回,又一寸一寸地移到曾书琴的脸上,她的视线很冷,让曾书琴随即抖了一下。
下一瞬,洛疏竹的掌风朝她袭来。
“十七,救我!”
曾书琴尖叫一声,洛疏竹便看到洛留影动了,他右手迅速一挥,只听见“刺啦――”一声,他掌心的匕首划下了洛疏竹的半截衣袖。
连带着,那一刀也划过她的小臂,带来一串血珠。
那血撒到洛留影的手背上,让他动作顿了一顿。
伤口感受不到疼痛,洛疏竹只看着那处,觉得周身彻底凉了下来。
每一次,遇到再棘手再危险的事情,她也没想过逃避,可是这一次,洛疏竹觉得有些撑不下去了。
她看着洛留影冷漠的脸,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
这个场面,是始料未及地难堪。
她猛地推门而出,向外奔跑。
――这里让她窒息。
“疏竹!”历拂衣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半分犹豫,追了出去。
曾书琴伸手给自己扇扇风,她拈起脖子上的竹哨,轻轻吹了几下,朝半空道:“追上去,杀了他们,绝不可让他们泄露秘密。”
黑衣护卫们从黑暗中现出身影,持剑而上。
然而曾书琴的笑意没维持多久。
她惊恐地看向身边,方才麻木站盯着手背上鲜血的男人,忽得动了。他大步出门,只用一柄匕首,便将那几名护卫逼退了几步。
这是十七第一次出手。
也是曾书琴第一次见识他的厉害。
他抢了一把剑,那剑抵在了一名护卫的脖子上,然后他猛地一划,鲜血便喷涌了很远。那几名护卫,竟然皆不是他的对手,他们在不到半刻之内,便全部毙命。
在夜色中,曾书琴看着他一步一步,踏着血而来。
他的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好像忽得清明了起来。
“咳……”
洛留影走着走着,蓦得呕出一口血,跪倒在地上。
“……十七?”
他就那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曾书琴小心地上前,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
他抬起头,神色又恢复成了原本那般,麻木又空洞。
曾书琴终于心安,她破涕为笑,“你回来了,十七。”她伸手抹去他唇角的血,“你必须,永远是十七。”
*
洛疏竹一直在跑,她穿过低矮的山洞,又跑过一片一片药田。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在何处,只知道一直向前。
脚下有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她被猛地一绊,整个人跌坐在田地中央。
有人慌忙去扶她,“磕到了么?磕哪了?”
“历拂衣,我……”
她只吐出几个字,便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不想让自己哭,却头一次做不到。
洛留影不该是这样的。
今天她的哥哥,对她刀剑相向。
从父母和祖父母接连去世后,她的血亲,只剩下一个。
历拂衣感觉到她滚热的泪水,砸到他的手背上。
他伸手去擦,却也擦不干净。
“疏竹,没人能抢走你哥哥。”他直视她的眼睛,尽力去安慰她:“他不是不认你,只是现在,他不认得任何人。”
这句话让洛疏竹的眼泪落得更快了。
她忽得把头埋到他的怀中,用力环住他,好像这样,便能够汲取力量。
历拂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情绪,从压抑,到一点点地释放。
她的头紧紧贴住他的胸口,沉闷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夜风微凉,历拂衣揽住她几近脱力的身体,轻轻抚了抚她的后颈,低低道:“会没事的。”
他说:“疏竹,我会帮你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帮你的。”
第三十一章
历拂衣二人从山谷里出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 曾书琴居然没派人拦截他们。
他没心思去推测是否出了什么意外,只感觉这一路,还算畅通。
历拂衣担忧曾家派人搜寻客栈, 干脆在距离最近的小镇, 买了辆马车。他驱车停到一处偏僻的山林中, 决定将此处作为过夜的地点。
洛疏竹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她全程沉默不语,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马车停在林中, 历拂衣下车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危险之后, 又捡了些柴火, 点燃后, 才又回了车上。
洛疏竹已经睡着了。
车上有一床薄褥, 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藏在被子里, 紧紧地靠着马车的里面一角,只露出小半张脸, 沉沉睡去。
她的身后, 黑藻一样的长发铺开在鹅黄色的毯子上。
历拂衣半靠在马车上, 他借着车帘透过来的光, 轻轻勾起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
他盯着他的侧颜, 长叹一口气, 好半晌,才轻轻开口:“怎么这么可怜, 看得让人……难受。”
*
洛疏竹醒来的时候,外边还是黑的。
她只轻微地动了动, 历拂衣便警觉地睁开了双眼。
眼眶涩疼,被灯火一刺,更加难受。她下意识地把头缩到被子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现在肯定太狼狈了。
一只手把被子拉了下来,“躲什么?”
他略带强硬地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掰正她的身体,下一瞬间,洛疏竹感觉眼睛上覆盖了一条冰冰凉凉的帕子。
“敷一会儿,上边有药。”他的嗓音低沉,“眼睛会好受。”
马车里安静无比。
洛疏竹没再乱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不再难受,才将那块帕子取了下来,开口打破沉默,“我没事了。”
她说的“没事”,不只是眼睛,还有其他。
历拂衣侧过身子认真看她。
洛疏竹的长发全部散开,披在脑后。这一刻,在橘色的光中,她周身的冷清全无,反而显得异常乖顺。
他笑笑,伸手把她一侧的头发别到脑后,开口问:“真的休息好了么?我们今天还有大事要做。”
“什么大事?”
“都说了要帮你。怎么?还是不信?”
“没有,”她摇摇头,“我只是,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