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疯狗,”历拂衣评价道:“当然懂得权衡利弊。如此甚好,那就先加强族内搜索吧。”他眼皮一掀,望向不远处安静的背影,朝方霁示意:“我去看看她。”
洛疏竹寻了处安静的地方看信,在她的左手,还抓了一幅画卷。
她感觉肩膀上一沉,一件披风从后边裹住她的身体,短短的绒毛蹭过她的下巴,带来几分痒意。她抬头朝他笑了一下,没说话,低头把信看完。
历拂衣也没说什么,安静地等到她将信件燃了,才开口问她:“你哥哥说什么了?”
“无忧海岸边的残魂越来越多了,可是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几日,哥哥便要出发去云城了,如果再解决不了,恐怕要去岚风岛上转转了。”
她眉头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我觉得……有点危险。”
享受了身份带来的便利,便要有承担责任的魄力。
洛疏竹并非想阻止什么,只是作为一个妹妹,她感到危险与担忧。
“令兄心思缜密,料事如神,修为高深。”历拂衣突然挺直脊背,文绉绉地开口,“本殿下亦是天纵奇才,但与他几次交手,都没讨到什么便宜。所以,他这般人才,不会有事。”
洛疏竹盯住他的面容,感觉自己连伤感都被冲淡了许多,突然间笑了出来,“……很少有人,夸自己是‘天纵奇才’的。”
他挑挑眉:“我这是实话实说。你也是天纵奇才,你哥哥也是,咱们一家都是。”
“一家啊?”她故作疑问。
“洛疏竹!”历拂衣声调拔高,三个字出口,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太温和,瞬间又转了语调,略带委屈地开口:“疏竹,不是么?”
他一边说话,整个人又挪着脚步,往她的方向凑。
相处太久,过于了解。历拂衣摆出这幅表情,她几乎已经能立刻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别胡闹啊,还有别人呢。”她忽得抬起左手,用画卷横在两人中间。
“哎,好吧。”历拂衣垂眸看向她的手,“还没问,这是什么呢?”
“这个啊,你不问我都忘了看了。我前些日子,把祸斗的事情提了一下,他便和信件一并寄来了这个。”
洛疏竹笑笑,“我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幽族族长近来的画像,顺手给了我一副,估计是想着有备无患,日后可能会用到。”
“有道理。”历拂衣伸手接过画像,“那我们就一起看看,这幽族族长,是何等尊荣吧。”
他不由分说,解开画卷处的细细绸带,“唰”得一下,猛然在风中抖开,一张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只有短短一个瞬间,随意、惊讶、紧绷、厌恶,在他的脸上依次出现。
洛疏竹看到他“精彩纷呈”的表情,不由得微微偏头,视线朝着画卷的方向扫了过去。
她看见了那个人,思绪仿佛又被拉回了人界的那段时光。
画面上的男子,一如当年,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唯有那一双眼睛,从乌黑变成了深邃的蓝色。
他一手握着朵蓝色的花,那花瓣层层叠叠,仿若盛开的莲花。
洛疏竹脑边蓦然回荡起他的声音,那一年的夏日,开阔的湖面上接天连碧,他回过头,对她说:“母亲很喜欢一种花,长得和它们很像。”
良久,她看着画像中的男子,终于叫出他的名字:“黎……辞风。”
历拂衣叹了一口气,喑哑着声音,重新卷起了画卷,“……我都说了,令兄心思缜密,料事如神。”
*
天空炸开一阵闷雷,洛疏竹推开手边的窗户,朝远处眺望。这里不算太高,但是抬眼间,可以将街道的繁华尽收眼底。
她深呼一口气,继而转身落座。
面对美景美食,历拂衣的兴致依旧不算太高。或者说,他这几日,在闲暇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历拂衣,”她修长的指节敲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走神了。”
她托住下巴,朝向他的方向,“你有话和我说么?”
“我怕你觉得我小气,”历拂衣叹出一口气,“但这个缺点我改不了,永远。”
“小气什么?”她说着把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我与黎辞风,并无情谊。”
抬眼,愕然。
半晌儿,历拂衣一口咬住糕点,伸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感慨道:“如此直白,还真是我小气了。”
“我只是也有点……怅然罢了。”洛疏竹笑笑,说出的话却冷意横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总有一天,大家会兵戎相见的。”
或许,还要踩在彼此亲族的尸骨上,互相伤害。
“疏竹,”他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等龙族事了,我们就去云城,找你哥哥吧。”
未来的事情瞬息万变,但洛疏竹还是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好。”
“轰隆――”又是一阵闷雷炸开,一瞬间,毛毛细雨从半空落下。街道上也在此时嘈杂了起来,有些行人们步履匆匆地赶路,有些人则一切如常,甚至抬起头,感受着细细地雨丝,拂过面颊。
可有一个人,与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站在雨幕里,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楼上的方向,平静又绝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洛疏竹被她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舒服,她伸手拍拍历拂衣,“你看那个人。”
他随意一瞥,却一瞬间警觉了起来。
她问:“怎么了?”
“走,下楼。”历拂衣抓住她的手,解释道:“她叫谢君玲,历岑当年的八个手下,五死一疯两活,她就是那个‘疯’。”
“可是她……看起来,没疯。”
说话的间隙,两人已经下至一层,屋内屋外,相互对峙,无人说话。历拂衣上前一步,刚要提问,谢君玲在此时,却忽然间抬腿,在雨幕里飞奔而去。
“站住!”两个字脱口而出,可谢君玲置若罔闻,没有一丝停留。
她只是飞速迈开脚步,往闹市的中心,拼命飞奔。
“你追她,我抄近道堵她。”历拂衣留下一句话,飞身上了屋顶。
谢君玲比洛疏竹更加熟悉这里,她左拐右拐,又掀了几个摊子,洛疏竹和她的距离,不由得拉得越来越远。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偏偏她们身处闹市,洛疏竹有心拔剑出手,却又担心伤了别人。
她一边跑,一边将眼神落到周围。终于,在路过一处小摊的瞬间,她从怀中丢出几块灵石,另一只手抱起几把雨伞。
经过多日的练习,洛疏竹现在已经能够同时控制五把剑,那么,把这些雨伞当成长剑,应该也差不太多。
下一瞬间,五把细长的雨伞裹住青色的灵力,从她的手中投射而出,不偏不倚地朝谢君玲的后背而去。
谢君玲似乎想躲,可她踉踉跄跄,躲过了四把,却被最后一把地伞柄打中肩膀,她整个人身子一歪,栽倒在地面。
谢君玲感觉肩膀处刺痛,她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女,方才的奔跑也耗尽了她大半的力量。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心中苦笑,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四下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众人,唯有一位,拨开人群,站到了她的面前,男子发梢被雨水打湿,五官凌厉,但依稀可以看出故人的风采。
历拂衣开口:“你把我引到此处,要做什么?”
谢君玲却突然笑了,她撑着身子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柄长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兵器,眼神里满是眷恋。
再抬眼,这眷恋化作了冷漠,她说:“是我杀了孔繁成,从前我便与他有仇,如今他终于死了,我也没什么留恋的了。”
她又一次喊,力图让所有人都听清:“我没疯!是我杀了孔繁成!”
话音落下,她突然抬手,横剑自刎。
鲜血如注,有人捂住双眼,有人放声尖叫,还有人在回神之后,窃窃私语。
“孔先生这样好的人,竟死于她手,活该!”
“我呸!毒妇!”
“……”
“定然是二殿下多日查案,把她逼急了,她才如此自首!”
良久,不知道由谁领头,竟然开始朝着历拂衣的方向,拍手叫好。
血迹顺着雨水的痕迹晕开,似乎所有人都是同仇敌忾的,只有历拂衣脸色铁青。
因为他知道,谢君玲说的是假话,她不是祸斗,也不属于幽族。
但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疏竹,”他冰冷的手攥住洛疏竹,“谢君玲在咽气前,和我说,很快也会轮到我的。”
第八十一章
“啪嗒”一声脆响, 历拂衣将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他一手掀开盖子,从里面端出来一碗透亮的汤食,“你试试。”
他唇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自从孔繁成出事, 这汤食家的老板被吓得半月未曾出摊, 如今谢君玲‘认罪伏法’,他才欢欢喜喜地重新出来。”
洛疏竹叹了一口气,孔繁成死相太过凄惨, 难免会人心惶惶,如今“真相大白”, 长街上, 才又恢复了往日热热闹闹地样子。
可谢君玲之死, 对他们而言, 是个麻烦事。
她伸手轻轻搅动了一下汤食,“安定对于民众来讲, 是件好事。这个时候,或许真的不该告诉大家谢君玲的真相, 以免造成恐慌。”
历拂衣点头:“我会继续追查的, 但明面上来说, 这案子结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忽得笑了一下:“历千霄要气死了,真相尚不明确, 好名声倒是让我担着了。”
距离谢君玲自刎, 已有十日。人人都说是他缉拿真凶,事情一传十, 十传百,倒让历拂衣的“风评”好了许多。
他原本坦然接下孔繁成的事情, 便是有了这个打算,可没想到,阴差阳错,情况有些过分“顺利”了。
洛疏竹手上的动作却微微顿了一下,“……是否有人推波助澜?”她眉头微蹙,“你风头正盛,历千霄便会更加针对你,现在的赞扬,都是把你架在火上烤。”
“这个我注意到了,已经去查了。”他拧动手腕,发出“咔”地一声,“方霁现在一边追查流言,一边寻找祸斗,见到我就抱怨几句。”
洛疏竹笑:“我们该帮帮他的。”
“明天再帮吧。”历拂衣伸手蹭了蹭她的下巴,“今晚是追月节,你和我一起出去逛逛?”
听起来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她点点头,“好。”
*
一轮孤月高悬头顶,月华似水,流淌而下。长街上的灯盏却无端端熄灭了许多,莹莹的烛火仅仅能照亮道路,并不似平时那般明亮。
前侧的女子一口吹灭提灯里的烛火,洛疏竹微微怔愣了一下,小声问:“这是做什么?”
“追月,当然是要赏月。”历拂衣不动声色地往她的方向靠了过去,他的声音在耳畔无比清晰:“小小灯盏,怎可与明月争辉?”
他靠得太近,惹得洛疏竹后缩了一下,“就是……因为这个?”
“当然也不只是这样了,追月节,青年男女于月下互诉衷肠,周围太过明亮,终归会失了些氛围。”历拂衣笑了下,“你看,出门许久,现在也无人认出我俩,是不是好事?”
洛疏竹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开始摇头,“太过昏暗,人群又都聚集在一起,总觉得不太安全。”
“疏竹。”历拂衣似乎没料到她这样回答,笑得有些无奈,“合该你当那陛下,绝对是思虑周全、爱民如子的。”
他牵着她的手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入不算拥挤的小巷,才停住脚步。借着悠悠的月光,历拂衣看见她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向前方。
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隐藏住了她眸中的神色。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弯下身子,去看她的表情,“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没有。”她抿抿唇,许久之后才不确定地开口:“历拂衣,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无趣了?”
历拂衣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实在没想到,她会蹦出这样一句话。
他的这个反应却让洛疏竹会意错误,她顿了顿,又说:“有时候,我确实有些扫兴,但――”
“不是。”历拂衣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出言打断,他急切地握住她的肩膀,不由得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这样觉得。”
“怎么会无趣呢?”他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从前七千多年加一起,都要有趣。”
从通雷塔,到人界,再回到天界,历拂衣想,终其一生,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切过后,我们的生活终会归于平淡。”洛疏竹却又摇了摇头,她好像有点无力,又有点忧伤:“不是每一天,都会……有趣。”
“你好像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历拂衣终于敛起笑意,他严肃的样子总是锋芒毕露:“并不是那些事情让我觉得有趣,是你,让我有趣。”
“所以,只要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就会一直开心。”
他的眸色在黑夜里暗了下来,“你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你该永远是通雷塔里那个掐着我脖子,骂我的洛疏竹。”
一句话,氛围破碎。
洛疏竹瞬间泄气,只觉得无奈地好笑,“我没骂你。”
历拂衣低头想了想,“但你当时戳我痛处了。”
“你别装可怜啊,那副情形,谁又比谁说话好听呢?”
她一语而出,惹得两个人相视而笑。历拂衣上前一步,猛地把她抱紧怀里,“你就一直骄傲下去吧,洛疏竹。”
“我会的。”声音从怀中传出,“其实……刚才是你没让我把话说完。”
她开口:“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我确实有些扫兴,但我就是我,不会更改。”
历拂衣眼眸眨了眨,他垂下头,看着怀中她坚定的脸,记忆仿佛被拉回人界的那个傍晚。
女子执拗又固执地拽住他,对他承诺,若是她的哥哥恩将仇报,她便出手帮他。
“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她当时是这样说的,“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他一直不明白,那个片段为何在脑中如此清晰。
直到现在,历拂衣终于有些懂了。
――那时他爱意的开始。
“洛疏竹。”他低低笑了几下,“你看,像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令人感到无趣呢?”
历拂衣脑袋又低了几分,呼吸直打在她的侧颜,“要不然……咱们做点有趣的事情?”
“历、拂、衣。”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的。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他一笑起来,周身凛冽之气散开,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地飒爽与俊逸,“前面祈月殿有点鳞仪式,我们去看看吧。”
“点鳞仪式?”
“你知道的,我们龙族会把最大的一片龙鳞,送给心上人。据说,在追月节这一天,将祈月池的灵水点在这片龙鳞上,两情便会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