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那一日,他像项思渊一样,没有踏足那片密林,未来的几万个日夜,是否会好过许多。
天纵英才,也无法做到以一敌七。
孔繁成盯住鞋面上粘稠的血,握着剑的手无力垂下,他沉默地退至一边,尽力不去看中央血肉斑驳的灵狐。
阚玄峰重伤到无法维持人型,七条狐尾无力的铺在地面,像是一朵盛开后又凋零的花。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死亡的必然,这一刻,反而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他说:“历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宋殊栾,从两千岁就开始喜欢了。”
一剑落下,一尾落地。
“我们本该在一起的,是你横插一脚,仗着自己的身份,破坏了一切。”
他咬咬牙,又说:“你知道么?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话了,你们成婚之后,她是真的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的。”
鲜血四溅,一句话代表他的一条尾巴。
阚玄峰无力地动动唇角,却坚持继续开口:“是你自己把一切毁了。你今日杀我,总有一日会后悔的,咳……殊栾这么聪明,她一定会知道是谁杀了我,你瞒不住的。”
痛苦,太疼了。
历拂衣也感受到了断尾之痛,此时此刻,他只能听见虚虚晃晃的声音。如果可以,他想要把自己蜷起来,缓解这种难受。
“你一定会――”
挑衅的话语被压了回去,历岑一脚踏在他的背脊,阚玄峰呛出一口血,再说不了一句话。
他斩断阚玄峰最后一条尾巴,伏低身子,沉声问他:“看到喜欢的人嫁给被人,你痛么?悔恨么?”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冷峻的神色让谢君玲感受到历岑的滔天怒意,她随手挥掉面颊沾染的血迹,劝阻道:“殿下,我们闹得动静有些大了,得把他抓紧处理掉,不然……”
他深绿色的眸子扫过来,历岑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收回自己的动作,平静而冷漠地开了口:“杀了吧。”
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说:“正好,我的寝宫门口,还缺一块做地毯的狐狸皮。”
*
再一次恢复清明的时候,历拂衣只感觉一股灼热涌来。
经历了断尾、剥皮之痛后,此时又是炽热的火烤。
历拂衣甩甩头,他看清自己的四周时,才终于发觉,梦醒了。
幻境已碎,火是现实中的烈火。
他捂住发胀的头脑,感觉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他。
历千霄的大殿前本是一方灵池,此时此刻,灵池塌陷,池水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橙红色的天火。
火焰呈旋风一般,带着强大的吸力,要把一切吞噬其中。
天火难熄,一丁点的火种,燃烧开来,就能摧毁一切事物。
历拂衣看着不断被卷入其中的侍卫、族人,猛然间想起一个词――祭台。
宋殊栾就站在池边,艳丽的容颜被火光映衬得更加明媚,她蓦然转过头,温和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笑让历拂衣心中警铃大作。
他望向在梦中昏睡不醒的众人,当机立断,随手扯下一旁垂下的纱幔,拉过景乘风,将他的胳膊和柱子绑到了一起。
火焰带来的风卷着他往“祭坛”不断靠近,他此刻,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自顾不暇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清醒地自救。不然,他想,最后的结果,大概就只能是,大家都烧成同一把灰烬,分都分不开。
“四妹……”宋游尘的脸被火光映衬得很红,他死死地扒住灵池的边沿,不让自己跌落进去,“我没想过……我只是遵照吩咐,把玄峰赶出族去。”
“我以为……历岑只是想要他离开的。”
“二哥,”宋殊栾依旧是笑的样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没关系,咱们兄妹一场,死在一处,也算命中注定。”
她伸手,往天火中轻轻一按,火势瞬间更加旺盛。
历拂衣“砰”的一声撞在池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固定的东西,他别无他法,只得也学着宋游尘的样子,拉住灵池的边沿。
边沿滚烫,他两手按在上面,发出些“滋啦”作响的声音。可即便再痛,谁也不会松手。
越来越多的人和东西,被卷入浩大的火中,火势越来越猛,宋殊栾突然绕到同样挣扎的历千霄身后,从他的后背,用灵力拽出来什么东西。
历千霄忽得惊叫一声,力量的流逝让他的恐慌愈发强烈,他不愿相信,在如今这番情况之下,一向疼爱的自己的母亲,会再次给予他痛击:“母亲?!”
宋殊栾却没有看他,她轻抚手中的长尾,目光缱绻:“这是玄峰的狐尾,历岑的儿子,不配再用。”
“我已经没有遗憾。”她这样说,然后蓦然用狐尾,卷住挣扎的三人,朝池中跳去。
历拂衣感受到火焰一寸寸的逼近,他猛然出剑,想要斩断腰间的那条尾巴的时刻,却听见她突然问:“我若把洛疏竹的那样杀了,你会像我一样吗?”
“你敢!”他下意识地反驳,却也失去了斩开狐尾的最好时机。
这是他与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宋殊栾的身影没入火焰,面上却是……向往的神色。接着是宋游尘,惊恐的表情定格在他的脸上,然后火光上涌。
历拂衣已经无力去看历千霄如何,上下皆是火焰,他感受到后背处难以忍受的热以及疼痛。
在火中,灵力滞涩不通,似乎……无力回天。
下坠在加速,头顶一方嘶吼声响起,历拂衣身体一轻,天旋地转间,似乎有什么把他给叼了出来。
又是一阵子嘶吼,巨大的麒麟吃痛,在将他衔出来的那一刻,便十分不温和地将历拂衣甩了出去。
晃晃悠悠的麒麟如同醉酒一般,往前走了两步,又猛然跌倒在地上,良久,才终于化回人的样子。
宋殊栾已然被吞噬,火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虽然还有危险,但小心谨慎,便能应对过去。
景乘风砸了砸因为幻境而发懵的脑袋,踉跄着冲到历拂衣面前,伸手去拍他的脸,“历拂衣!没死吧?”
“很疼,轻点。”他轻咳一声,睁开眼睛,又深呼几口气,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是真的想带我走啊。”历拂衣自嘲笑笑:“到最后一刻,都知道怎么扰乱我的思绪。”
“什么?”
“没事。”他看着自己满是破洞的衣服,用力站起身子,“历千霄呢,死了吗?”
“应该……没有。薛铃把他拉出来了,自己却没上来。”
“是么?”历拂衣似乎并不意外,他向一旁看看,入眼景象,满目疮痍,“既然他没死,那现在这个烂摊子,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第八十七章
天边的云彩似乎被渡上了一层鲜明的橘红色, 洛疏竹逆着人流,往火光冲天的地方走。滚热的空气让人浑身无比燥热,她紧了紧手中的长剑, 抿唇前行。
离得近了, 洛疏竹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拽着她, 她仿照一旁侍卫的模样,死死拽住一旁的栏杆,在狂风中尽力睁开眼。
良久, 那吸力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她听见“哐当”一声, 前面的侍卫的长剑脱手, 他也终于卸下力来, 毫无顾忌地瘫倒在地上, 抚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大口大口地呼吸。
洛疏竹没再停顿, 她绕开地面横七八竖的众人,继续往内走。入眼便是内壁焦黑的灵池, 里面几乎已经看不到明晃晃的火焰, 但余温依旧烫得惊人。
灵池四周, 是光秃秃的一片, 就连原本的苍天巨树,也只剩下一支横斜的枝丫, 虚虚地连在灵木的主干上。
她环视一周, 眉头皱了皱,也顾不得其他, 只随手拉住一个慌忙出逃的宾客,提声问道:“你见到历拂衣了么?”
那宾客并不想离她, 挥挥衣袖想要出去,却好几下没能挣脱,他胡子一瞥,跺了跺脚,言简意赅:“在池子里。”
他一言而出,就感觉拉住他的手松了一下。
这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洛疏竹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又朝前走了两步,只看见池底厚厚的一层黑灰。
清风吹过,卷起未曾燃烬的碎片,然后在空气中一点点地消散、坠落,归于尘埃。
她心底认为历拂衣不可能轻易逝去,四下无他,或许只是因为他先行离开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前走。
凡事都有万一,洛疏竹感觉自己的手莫名有点抖。
她一直走到了灵池边沿,目光沉沉地盯着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是一阵风袭来,吹开了她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角。
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角。
洛疏竹感觉腰间一股大力把她拉了回去,血腥味和焦糊味掺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有人把头搭在她的肩上,轻喊她的名字,“疏竹,我在这。”
*
万籁俱寂,一直到躺入柔软的床榻,历拂衣才感觉终于放松下来。过于“精彩”的一天,直到此刻,他脑中反反复复,依旧是幻境中,阚玄峰染了血的那张脸。
他在此时,突然就明白了宋殊栾的用意。
她知道除了自己,再没人在乎早就离开的阚玄峰。如果仅仅是“知晓”真相,众人只会不痛不痒地评价几句,抒发一些无足轻重地感想,继而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把所有人拖入幻境,以主人翁的视角,去体会阚玄峰当时的一切,怨恨、怒意、断尾、死亡。历拂衣丝毫不怀疑,今夜会很多人无法入眠。
或许就算勉强入睡,也会在重复的噩梦中惊醒。
痛苦总是长久,所有人都会记住阚玄峰的。
或许也会记住历岑那张绝情的脸。
但这些他都不太在乎,历拂衣翻过身,将目光移到床榻内侧。
他只能看到一个洛疏竹的背影,说实在,床榻过大的坏处,就是明明躺在一处,却依然好似不在一起。
旁边是绵长的呼吸声,可他就是知道,洛疏竹依旧清醒,他轻咳两下,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没睡着?”
洛疏竹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地翻过身,朝向他的方向。
历拂衣朝她的方向动动,很久才又开口,“你今天是不是被吓到了?我是指……你觉得我也变成一捧灰的时候。”
“有一点儿。”她没有否认,但继而又抬头反问:“那你今天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洛疏竹依旧记得,历拂衣把她从灵池边沿拽下来的时候,表情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慌乱。
她看不懂为什么,但却看得懂他的紧张。
“有一点儿。”他也这样说。
历拂衣脑中适时地闪出一个画面,是他感觉自己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摆脱那个场景。
那时的宋殊栾一身华服,眸底是火光映衬的红色,她站在灵池边沿,回首间,露出历拂衣千年未曾见过的笑容。
然后在下一瞬间,她纵身而下。
后来,他又看到了灵池边沿的洛疏竹,即使灵池只剩下一片灰烬,他也下意识地将人拉了下来。
那时候历拂衣才知道,他或许是也想拽下来宋殊栾的。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是后来才性情大变的。”历拂衣苦笑了一下,“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了。”
“算了。”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复杂,想了想又说:“我也不是很在意。”
――嘴硬。
洛疏竹在心里这样想,但却没有说出来。
“你呢?”历拂衣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生硬地岔开话题,“你今日见到是不是见到他了?”
“是。”
“没了?”夜间无比安静,终归是历拂衣压不住耐心,“……所以,然后呢?”
“他说,”洛疏竹看向他的眼睛,指尖划过他的肩膀,“在人界的狐狸洞里,你是故意撞到他的剑上,这里才受伤的?”
她顿了下,“能坦白一下,是因为什么么?”
“我就是故意的。”历拂衣颇为自得地点了下头,“因为在那之前,他帮你挡了巨石,所以我要替你还给他,免得他挟恩图报。”
她没有动,心底却是惊讶的。
且不说历拂衣这个“还人情”的方式毫无道理,她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这个原因。
洛疏竹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认真,她确定历拂衣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情绪在内里翻涌了一阵,最后化成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我当时……是真的、不理解……你。”
“现在理解就行了。”他唇角带笑,“谁让你当时不开窍,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洛留影。”
“哦,不对,”他补充道,语气多了几分意味不明:“还有三个字,腾啸剑。”
“至于我,我这么一个优秀的殿下,整日在你面前晃悠,结果你就把我当个找哥哥的工具。”
“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我的配剑。”
“……没有。”洛疏竹干咳了几下,她下意识地咬了咬指尖,才很小声地答了两个字。
“后来,我不是懂了么?”
“为什么突然开窍了?”历拂衣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直凑到她面前。
“……因为,在我见到哥哥,他却不认识我的那天,你和我说: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帮你的。”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你是什么意思。马车上的那个晚上,我也想通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他问:“比如……想通了自己也在乎我?”
洛疏竹用浅笑回答他的问题。
历拂衣不依不饶,“是不是?嗯?”
她依旧是不答,只继续笑着。
他没等到想要的回答,猛地翻身平躺过去,声音幽幽:“算了,我也不是很在意。”
*
这一夜,历拂衣过得很不安稳。
他在昏沉中逐渐睡着,闯入他梦中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景象,反反复复,一会儿是阚玄峰,一会儿是他的少年时期,一会儿又是宋殊栾。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昨日幻术的影响。
定亲宴时,殿中的紫烟和九尾狐族禁地中的紫雾一脉相承,他当时在洛家为了拔除太多身上沾染的紫雾,吃了太多紫云果。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能在宴席之上,比景乘风等人,多一丝清明和力量。
他如今尚且如此,那其余众人,这一夜,恐怕是辗转反侧,难得安稳。
大梦初醒,天还未曾亮起。他揉揉发胀的额角,没去打扰一旁的洛疏竹,反而悄悄推门而出。
良久,他将一捧带着露水的鲜花,轻轻地放在床头。
历拂衣盯着娇艳欲滴的花朵,破天荒地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是有点小心眼。
但这也算不上是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