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上下铺八张床,一个八门的衣柜,一个放脸盆的木架,中间一个长桌,四个方凳,最后一个烧火的铁皮小炉子,没了。
姜湘对集体宿舍的居住条件早有耳闻,这般情况,已经比她想象的好太多了。
趁着还没人搬进来,她准备挑一个最喜欢的床位。
首先,下铺第一个排除。
众所周知,下铺的床几乎是公用的,谁来了都能坐一坐,更不用提上铺的姐妹要穿鞋,要泡脚,或者要做其他什么事,默认都是坐在下铺的床上干这些事的。
姜湘有轻微洁癖,一想到自己的床有这么多屁股来来回回坐……不行!
她必须选上铺!
选上铺就要选靠窗的,窗户开条缝便能有新鲜空气进来,透气。
但是姜湘找了一圈,发现宿舍没有统一供暖,看样子,单纯是靠室内的铁皮炉子烧火取暖。
靠窗,就意味着冷。
犹豫半天,她还是选择了靠窗的上铺床位。
冷不怕,赶明儿她去百货大楼买个橡胶热水袋,每天晚上勤快一些,灌一袋子热水塞被窝里,暖和着呢。
对姜湘而言,靠窗睡,能偶尔开开窗缝透个气才是最重要的。
选定了床位,姜湘便去衣柜里翻了翻,企图翻出一块废弃抹布擦擦床架桌子。
然而扑了一个空,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她叹口气,索性也不想动了,懒懒散散坐到凳子上,等着苗冬青给她送行李。
也不知苗冬青能否顺利找到印刷厂姜慧的住址?
他有自行车,帮她搬行李正是方便,也快。估摸着半小时就能赶过来了。
姜湘手肘撑着桌子,两手托腮,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湘湘。”是苗冬青的声音。
“哎,来了。”姜湘一个激灵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下雪了吗?姜湘趴桌上睡得胡天胡地,竟然什么时候下雪了都不知。
见她眼神迷迷瞪瞪的,苗冬青没好气道:“清醒点,早些把你东西收拾好,铺好床再睡。”
“哦。”姜湘拍拍脸打起精神。
再抬起头,才发现苗冬青背后还有一个人,是姜华。
姜华扛着又厚又重的铺盖卷,朝姜湘笑了一下,“听说你考上了国棉厂,我来帮忙给你搬宿舍。”
姜湘还记着自己考中专落榜的事情呢,对着他笑不出来,点点头道:“谢谢。”
姜华进屋,姜湘指着自己挑中的那一床位,和他一起把厚重的铺盖卸下来。
摸着手里厚实松软的床褥和棉被,姜湘蹙起眉,“这不是我从红河湾大队带回来的棉被啊。”
苗冬青把其他行李搬进屋,闻言道:“我从家里拿了一块新做的棉被,先给你用着,后面这两个月正是长川市最冷的时候,你在宿舍住,得盖厚一些。”
姜湘“哦”了一声,有些惊喜,喜欢地摸了又摸手下厚实松软的棉花被。
她没拒绝苗冬青的好意,“冬青哥,等我发工资了,我回头攒一攒钱和票,重新给你做一块新的棉花被。”
“随你吧。”苗冬青拿了搪瓷盆,问,“水房在哪里?”
“楼梯口另一边。”
“我出去接盆水,你先理一理行李,看看漏了什么没?”
“好。”姜湘点头应声。
两人一来一回说得飞快,语气毫不见外,显然十分熟悉了。
姜华站在后边微微失落。
看着苗冬青出去,姜华低声问:“他就是你对象吗?”
姜湘诧异扭头,看了看姜华,心知他误会了她和苗冬青的关系。
但她不打算解释,不如趁这个机会和姜家彻底断了联系。
“是啊,他就是我对象。”苗冬青不在场,姜湘没了顾忌,索性胡说八道。
“我和冬青哥从小就认识了,青梅竹马知道不?要不是当年得罪了宋有金,我哪能下乡去插队?别看我离开长川市两年,我和冬青哥感情好着呢,马上就要扯证结婚啦!”
端着搪瓷盆接水回来的苗冬青,恰好听见这话,险些崴了脚。
他和姜湘之间分明清清白白!
因为从小认识,关系熟,又因着两个人成分都不好,一个是地主崽子,一个是民族资本家后代,两人在外面都是遭白眼受冷落,交不到几个知心朋友。
同病相怜,自然就把对方当做了同龄玩伴。
后来两人渐渐长大,虽然没发展出青梅竹马式的革命爱情,但也和亲人无异了。
苗冬青一脸复杂看着姜湘胡咧咧无中生有信口开河,然后看着姜华失魂落魄落荒而逃。
姜湘头也不回,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包裹。
苗冬青关上门,“你好端端的和他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你扯证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姜湘笑了下,知道他不会当真,亦不会多想。
姜湘解释:“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和姜家断了关系。我姑姑那里,她巴不得我消失不见呢,整个姜家,大概只有姜华——姜华后来对我挺好的,我一个人在外边生活,他兴许不放心。若是说我要结婚嫁人了,有你这个幌子在,他大概就能放心了。”
苗冬青若有所思,问:“只有这个?没旁的原因?”
“不然呢?”姜湘黑人问号脸,“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什么时候看出姜华喜欢你的?”他语气悠悠。
姜湘第一反应骂道:“你别胡扯啊!哪有的事?”
苗冬青笑而不语。
姜湘:“…………”
姜湘被他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盯得心虚,不得已,解释道:“我先前真不知道他喜欢我,也是刚知道。”
原因无他,姜湘从前大大咧咧,压根不会想到这方面,直到方才姜华搬着被褥一进宿舍,便目不转睛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和梁远洲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姜湘极度震惊。
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了十几岁那年姜华态度转变的缘由,原来是少年情窦初开,终于知道他喜欢谁呢。
姜湘无奈:“我和姜家是没血缘关系,但当初奶奶把我捡回来时,我是正儿八经入了姜家族谱的,哪能和他牵扯到一块?得趁早断了他的念头。”
“是要早些断了。”苗冬青点点头,“就算以后你要结婚嫁人,也没必要和姜华牵扯,他那边情况太复杂。”
顿了顿,他打量着姜湘越发显眼的样貌,不由有些担忧。
“湘湘,咱们成分都不好,找对象得找个成分好的,互补一下。你进了国棉厂工作以后,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找个有担当,能护得住你的男人,以后结了婚,夫妻两过日子容易一些。”
说到结婚,姜湘哪里能想得那么远?
不过,听见苗冬青这么说,她忍不住想起了梁远洲——梁远洲的成分挺好,八辈贫农,和她这个成分差的民族资本家后代中和中和,也挺互补的。
姜湘观察梁远洲行事风格,胆大妄为毫无禁忌,介绍信都敢伪造,又在黑市里混,似乎极有仰仗和底气。
可惜她和梁远洲认识时间太短,了解不深……
“!”
意识到自己在琢磨什么,姜湘陡然回过了神,眨了眨眼,像是心虚掩饰一般,急忙从搪瓷盆里捞了一块毛巾,扭干,默默爬到上铺,去擦四周床架。
苗冬青似乎看出了她刚刚走神是在想些什么,笑了一声,也拿了毛巾,帮忙擦桌子。
“湘湘,这次你拿我当挡箭牌,可以,但没有下次。”
“!”姜湘从上铺探出脑袋,瞳孔震惊,“不是吧,你竟然谈对象了?”
“没谈多久,不到半年呢。”
“嫂子什么人啊?”姜湘一边干活一边唠嗑。
“她是油矿上的,会计。”
“啥油矿?”姜湘再度震惊地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不会是她梦寐以求的那长川油矿吧?
“没错,就是长川油矿。”
苗冬青笑笑,“下次有时间我带她来见一见你。不过你得把嘴闭严实了,我和她谈对象的事没公开,我妈都不知道呢。”
“谈对象是好事啊,你瞒着苗姨干嘛?”姜湘纳闷。
话音落下,苗冬青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还是先瞒着吧,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再说。”
省得空欢喜一场。
姜湘不傻,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轻轻叹口气,这年头成分不行,结婚都不好结呐。
别的不说,苗冬青地主成分,女方家若是成分好,肯同意结这门亲才怪呢。
苗冬青娶媳妇都这么难,那她自己找对象,还是嫁人呢,岂不是更难?
第31章
到了晚些的时候, 天色擦黑,苗冬青便匆匆忙忙要走。
他是机械厂机修车间的电工,上班是三班倒。今晚也是他值班上工的时段。
走之前, 不忘给姜湘塞了一沓钱,还有票,一斤两斤的粮票,一张糕点票, 两张工业券。
“你刚回城, 用钱的地方多, 这钱算是我借给你的, 不多,只有二十块钱, 应该够你一段时间花了。”
“我不要钱。”姜湘收了粮票和其余几张可能用到的券,然后把钱塞回去, “冬青哥, 你放心, 我有钱花呢,用不着你接济。这些粮票我就收了,下个月还你。”
“当真有钱花?”苗冬青问。
“有,够用呢。”姜湘重重点头。她没说谎,她口袋里确实有钱,虽然不多, 但短时间内够用。
更何况她进了国棉厂,有了临时工的工作, 一个月以后就能领工资, 到那时更不会缺钱花了。
苗冬青放心离开。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姜湘站宿舍门前, 倚靠着栏杆,看着他下楼出来,推着自行车,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望着望着,姜湘心里突然便有些不太踏实。
其实苗冬青这工作挺好的,机械厂的电修工人,靠技术吃饭,工资也高。
这年头就缺这样的技术人才,不出意外,他能在机械厂安安稳稳干一辈子。
但是,想到苗翠枝和她说的话,下了雨或者下了大雪厂区停电,车间的人都派苗冬青出去抢修……
偶尔一次两次可以,次次都派他出去,时间久了,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要知道,有时候电工还得爬高高的电线杆,一个人站那上头维修故障。
姜湘咬了咬唇,这样不行,下次再见到苗冬青,她务必得和他说一说,让他想法子维护一下工友关系。
至少平日里干活,必须得有一个同事搭档在他身旁照应。
夜深了,趁着水房这会没人,姜湘过去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屋睡觉。
关紧门窗,盖好厚实棉被。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因为冷,屋子里面没有生火,姜湘睡得迷迷糊糊时,瑟瑟发抖拢着棉被把自己团成一团。
一夜天亮。
大清早不到六点钟,楼道里叮叮当当的动静此起彼伏。
姜湘硬生生被吵了醒来,睁开眼,酸软着四肢坐起身,慢吞吞下床去翻自己的包裹。
第一件事就是去拿纸巾擤鼻涕。
晚上睡熟了没多少感觉,醒来才发觉自己两只鼻孔堵得严严实实,脑袋也昏沉,八成是冻感冒了!
今天是她在国棉厂上班第一天,哪能请假呢。
姜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无奈叹气,又爬到上铺把衣服一件件穿好,拿了搪瓷盆和毛巾,愁眉苦脸哀怨出门,去水房洗漱。
大清早起床的人不少,水房里面及其热闹,刷牙的刷牙,洗脸的洗脸,男的女的都有。
姜湘一进去,便呆住了。
“妹子,来,这边来。”有妇女热情招呼,“我听她们说了,你就是昨晚刚搬进304的那丫头吧?”
“是。”姜湘迟钝点头。
兴许是感冒严重,她脑袋沉得很,反应也慢一拍,浑身提不起劲来。
妇女把她拉到身边来,腾出位置,和她共用一个水龙头。
姜湘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谢,然后拿搪瓷缸接水,挤牙膏,刷牙。
四周人群纷纷投来视线,悄悄打量着她,目光各异。
妇女离得近,同样不留痕迹地多看了姜湘几眼,越看越喜欢。
要她说,国棉厂最漂亮的厂花小女工都不如姜湘好看!
皮肤白得细腻,头发乌黑,周身气质格外地清新脱俗,让人移不开眼。
就是瞧着衣衫破旧了一些,随处可见打满了补丁,估摸着家里条件不怎么好。
妇女乐得收回视线,心道难怪昨晚大家都在念叨304宿舍呢,特别是不少年轻后生,话里话外都在想法子打听姜湘的来处。
可惜了,没人清楚姜湘的底细。
姜湘不管周遭的人都在想什么,她病得难受,实在没心思和左邻右舍搭话交好,刷完了牙,便拿起搪瓷盆,拧开水龙头接水。
“哎,别傻乎乎的接满了,管子里的自来水冰着呢,掺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