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湘似乎有些看明白了,“这是两个人的早午餐票,火车上专用的票?买一份早饭盖一个戳,买一份午饭也盖一个戳?”
“对,按人头限量的,盖了戳就不能再用了。”
“那早饭还空着呢,没盖戳,你别浪费啊。”她着急道。
“知道,明早给你买煮鸡蛋和稀饭。”他温声说。
“……”倒也不必如此周到。
姜湘在心里飞快算了一笔账,火车上一个烧饼五毛钱,还要这个餐票,那就把餐票也折成钱——外边的国营饭店一个夹肉烧饼通常七毛钱,还要额外的粮票。
对比之下,这个火车餐票就很值钱了。她干脆把手里这块烧饼折算成一块钱还差不多。
想想就有些舍不得吃……
姜湘悲伤地瘪了瘪嘴,看着手里香喷喷勾着她的烧饼,忍着肉痛跟梁远洲说:“明天下了火车,我把这些饭钱一块给你,车上不好翻钱袋子。”
说到钱袋子,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梁远洲摇头说不要她的钱。
姜湘一听,当即把烧饼塞回去,趴平了继续睡觉,“那你别给我,我不吃了,睡觉!”她就算再穷,几块的吃饭零花钱狠狠心还是拿得出来的。
要知道,她在长川市还埋着半罐银元没兑换呢。
她不至于落魄到要靠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给饭吃。
梁远洲愣了下,推她胳膊,“湘湘。”
姜湘闷声:“别喊我,不吃了。”
“我收钱。”
“。”
早答应不就行了?
姜湘再度飞快地爬起来,夺过他手里的烧饼,香喷喷地一口一口吃了起来,出乎意料全是瘦肉,竟然没有一丝她最厌恶的肥肉。
肉质酥软,汤汁浓郁,咬一口满齿生香。
“唔。”真香。
第9章
姜湘的灵魂都快香飞起来了。
算算时间,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吃烧肉饼了,在贫穷偏僻的红河湾生产大队,上哪里给她买肉夹馍?
不过,正因为很久没吃夹肉烧饼,如今吃起来才觉得格外好吃!
姜湘一边吃,一边估摸着手里的烧饼重量,沉甸甸的,不得不说火车上提供的烧饼分量确实足,肉多,饼也厚,比外边的国营饭店实在多了。
见她吃得香,梁远洲笑笑,也吃起了自己的烧饼。
姜湘斜眼悄悄瞅,见他的烧饼里面肥瘦相间,肥肉瘦肉各占一半,再看看自己的饼,统统是她最喜欢的精瘦肉。
她有些纳闷,一开口,红河湾当地的口音都冒出来了:“咋回事?你的饼肥瘦相间,我的饼就是全瘦肉?”
梁远洲头也不抬,随口说:“你不是不爱吃肥肉吗?一口都不吃,嫌肥肉腻得慌。我买的时候专门让人重新弄了一个,就挑了纯瘦肉,给你剁碎了夹到饼里面,省得你挑嘴。”
“?”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肥肉呢?”姜湘表情迷惑,发出灵魂一问。
“…………”
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梁远洲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他懊恼地闭了闭眼,抬起头,目光对上她充满疑惑且怀疑的一双眼眸,“你、你们女孩子不都不喜欢肥肉吗?”
“你当别人都是我,大家都爱吃肥肉!”姜湘语气斩钉截铁,摆明了不相信他的借口。
众所周知,平日里吃饭油水少,只有过年那阵才能多吃几口肉,荤腥少,自然人人都喜欢吃肥肉。
城里的副食店,猪肉摊子一开张,一大早就开始排起了长长一串队伍。
排在前头的阿婆点名要白花花的肥肉,排在中间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挑五花肉,排在后头的悔恨自己抢不到肥肉和五花肉!
肥肉可以熬猪油,一板肥肉可以熬满满一罐猪油,凝固了的猪油放在高高的橱柜上方,每次炒菜刮擦一丝丝猪油进锅,炒出来的菜就能尝到一丝丝油香肉香。
在这样物资贫瘠的背景下,当然人人都爱吃肥肉了,味道多香啊。
所以姜湘这么一个与众不同厌恶肥肉的异类,就格外的显眼包了。
梁远洲一口咬定了他认识的女孩子都不爱吃肥肉。
姜湘将信将疑,斜眼瞅他。
梁远洲没敢和她对视,生怕自己压抑不住浓烈的情绪让她发现异常,他眼睫低垂,继续吃起了自己的烧饼。
不一会儿,姜湘也低下了头啃烧饼。
但两人之间始终是沉默的。
吃完了烧饼,姜湘拿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巾,也就是手帕,擦擦嘴擦擦手,最后再把手帕折成小小一叠,下次再用。
等下了火车回到家,再勤快地把手帕拿出来洗一洗,晾干了还能用!
要问她为什么不用纸巾擦嘴?说起来都心酸。
这年头的纸巾,那不叫抽纸,也不叫卷纸!那是裁成一刀一刀的一沓纸,量词是刀,不是盒,也不是个。
我们通常说一盒抽纸,一卷纸。
但五六十年代的说法,是一刀纸……
一刀纸通常有不同的厚度,层层叠叠摞一沓,大小呢基本上就是两个巴掌大,但这尺寸和厚度都不固定,全国各地各有差异,端看当地的造纸厂造什么样规格的草纸。
有粗糙到刮擦皮肤的黄色草纸,很便宜,通常一角钱一大捆,也就是一大刀。
也有软和一些的柔软纸巾,颜色偏白,观感上看起来好一些,那价钱就贵,两角钱一刀。
但无论是什么纸,日常生活用起来消耗得快,也就意味着需要一直花钱买。
贵就一个字,无需多说。
具体怎么描述呢,比如上厕所擦屁股的纸…………红河湾生产大队的集体厕所,都在厕所土墙上挖了七七八八个小孔,塞许多玉米秸秆或者高粱秸秆,那就是社员们上厕所擦屁股的“纸”。
遇上不讲究邋遢的小孩,直接在地上捡两块土坷垃,随便擦一擦完事。
天知道姜湘两年前下乡,第一次去到红河湾大队集体公厕时受到的惊吓和震惊。
她含着泪颤巍巍从集体厕所出来,进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草纸,月月都要买,坚决不能忘了买。
上厕所记得带纸,是她最后的倔强。
那么城里人擦屁股就能舍得用草纸了吗?
是有的,讲究一点的人家也会和姜湘一般,月月买一大刀草纸,用完了再买。
有些城里人比如机关干部,甚至会用空香烟盒或者办公用的废纸orz
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家,用的是旧报纸。
不得不说这年头旧报纸的用处真多,能糊墙糊窗户,能引火烧柴烧煤球,甚至能擦屁股……
姜湘无比庆幸自己不至于落魄到用不起草纸,她以前跟着姑姑姜慧生活,姜慧爱干净,以前是富家千金,落魄了过起了穷日子也舍得买草纸,不至于让全家人拿旧报纸擦——不行,不能再想下去!
多说无用,那毕竟都是从前的光景了。
自打姜湘下了乡,除了肯倔强地给自己买草纸,平日里出门在外擦嘴擦手,她为省钱,退而求其次开始用起了手帕orz
三块手帕,天天轮番用,轮流换着洗,算是缓解了她舍不得买柔软纸巾的痛。
说到草纸,自然也要提一提女孩子必用的卫生巾。
姜湘第一次来大姨妈,是读高中的时候,她刚上高一。那时她正巧放学回了家,在卫生间里东翻西找,硬着头皮,把她姑姑姜慧新买回来的卫生巾用上了。
没办法了,她不厚着脸皮蹭姜慧买的卫生巾用,她就得自己买,她哪里有多余的钱?
糊火柴盒那点钱,那时已经全被她扔进黑市换馄饨肉汤了。
姜慧后来念念叨叨骂她骂了一天,姜湘脸皮厚,任她骂。
再往后,姜湘便降低了去黑市买小吃的频率,努力省下钱给自己买姨妈巾。
五十年代的卫生巾也很与众不同!
姜湘不愿意买便宜粗糙的,她在百货商店里花一块钱买到的姨妈巾,是两片透气的丝绸或者柔软棉布缝起来,中间塞一块厚厚的棉花垫,棉花垫可以拆洗,勤快些洗一洗,也挺方便。
当然,也有不用花钱的法子。
大多数妇女都会针线活,自己裁了两块碎布缝一缝,装草木灰,也能用。
姜湘实在接受不了草木灰,只能省吃俭用给自己搞姨妈巾!
后来她下了乡,提前兑了银元换的那笔钱,专门挪出来七八块钱囤这个,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第10章
填饱了肚子,姜湘便躺下来睡了沉沉的一觉。
耳边咣当咣当的铁轨声响始终不曾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然犯困,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意识到火车慢慢停了下来。
又到了一站?
不多久,姜湘左边忽然一重,有人上了卧铺。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儿和臭脚丫子味道扑面而来。
说来难以置信,姜湘是被硬生生臭醒的………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脱了鞋上床。
卧铺和卧铺之间没有过道,虽然是连着的,但床板和床板之间有些缝隙,所以一个人一张床,界限很清晰。
姜湘睡眼惺忪爬起来,眼瞅着老太婆黑黝黝臭乎乎的脚丫子踩到了她床单上!
姜湘:“…………!”
姜湘痛苦面具,扭头去看右边的梁远洲。梁远洲睡觉轻,火车一停下来他便醒了,这会儿正沉着一张脸,盯着那越过界线的老太婆。
他示意姜湘和自己换个位置,姜湘点点头,飞快地爬过去和他交换床位。
她没遇上旁边可能睡着一大老爷们的尴尬处境,倒是遇上了臭不可闻的脚丫子。
只听那一边梁远洲怀疑地问:“你是这个车厢的?”
话音落下,老太婆僵硬了一下,扔下包裹,气势汹汹道:“俺买的票就是这车厢的,瞧不起乡下人是不?”
“你把票拿来让我看看。”
“凭什么给你看?你管俺坐哪呢?这卧铺又没人。”
“是没人。”梁远洲不愿多管闲事,既然卧铺空着,没买软卧票的乘客想睡一睡也没什么。
但现实就是这老太太的脚臭味儿冲得慌,连他都有些受不了,更不用提姜湘了。
他抬头张望一圈,远处几个中年男人睡得四仰八叉,显然没受到影响。
但靠车厢壁睡的那个年轻女干部默默捏紧了鼻子,想必也是嫌臭,眼神频频望过来,欲言又止。
梁远洲垂眼,不说话了,等着年轻女干部先开口。
片刻过后,女干部终于忍不住,下了床走过来温声道:“老人家,我那儿有热水,你这不是带盆了吗?洗个脚成不?”
说罢,她指了指老太婆堆在地上的包裹网兜,里面明显有个褪了花色的旧搪瓷盆。
“你让俺洗脚?”
“是,洗洗吧。”
“俺不洗,好端端的洗什么脚?”老太婆紧接着准备脱袜子。
一瞬间连梁远洲都开始窒息!姜湘极有先见之明躲远了,提前趴到车窗跟前透气。
近在咫尺的女干部险些厥倒,“老人家!你别脱袜子!”
“俺脱个袜子关你屁事。”
“……”女干部闭了闭眼,扭头便走。
梁远洲正期待着她能大杀四方呢,这就走了???
姜湘瞅他脸色,顿时把他心里头的想法猜得透透的,一大男人不想着出头解决,竟然指望着人家女干部出头?
她没好气地用脚踢他,“要点脸吧梁远洲同志!”
梁远洲:“…………”
梁远洲咳咳:“我去喊乘务员同志!”
然而没等他起身,就见刚离开了的女干部从车厢尽头再度出现,时不时回头说些什么,仔细一看,她身后正跟着一名乘务员。
姜湘也看见了,又是没好气地踢了梁远洲一脚,悄声嘀咕道:“你看你,你还不如人家!”
梁远洲眼角抽抽,忍不住回嘴道:“你好意思说我?咱们三个,属你躲得最远。”
“。”
“那不是你叫我和你换床位吗?我以为你能搞定啊。”姜湘悄声,哪里知道你压根不打算出头,就等着人家女干部解决呢。
两人斗嘴的当口,女干部领着乘务员过来,老太婆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汹汹的架势,拖着包裹转身便跑。
“哎哎哎,俺买了票的啊,你别扯俺!别扯!”
“乘务员同志!”女干部插嘴道,“我怀疑这个老太太没买票,之前这位男同志,”她指了指梁远洲的方向。
“我看见他想查这位老太太的票,但老太太不配合,所以务必请你查查票!”
乘务员同志见多了逃票的,一见老太太心虚躲闪的模样,直接道:“下一站扭送公安局。”
话还没说完,老太婆急忙兜里掏出票,“不就是查车票吗?给你看不就是了?诺,你看!你看!俺没逃票!”
乘务员接过票,低头看了看,“老人家,你这车票的日期不对啊,这都是两天前的票了……你确定没拿错?”
“没、没拿错。”语气心虚。
“那您是——”
“俺补票!补票不就成了吗?”
“多大点事儿,真是,不至于送公安局吧乘务员同志?”
“不必,您老人家肯配合补票就成。”
补票就要掏钱,老太婆脸色扭曲,忍着肉痛去摸钱袋子。
就听乘务员同志噼里啪啦道:“原则上只有干部才能买软卧票,老人家,既然你要在这个车厢睡,那我破个例给你补张软卧票,你到哪个地方下?下一站就是长川市,你刚刚才上车的是吧?那到长川市得一块八——”
“同志!俺不要软卧票,站票,站票就成。”
“那成。”
眼瞅着一个抠抠搜搜掏钱,一个利利落落开票,站在后头的女干部适时咳咳。
乘务员恍然想起了什么,和老太婆道:“那你跟我走?买站票就不能呆这里了,在前头那车厢呢,这卧铺车厢得补一块八——”
“俺跟你走,俺跟你走。”
全程不到十分钟,老太太拖着包裹,灰溜溜跟着乘务员离开。
女干部松了一口气,把过道那边两个窗户彻底大开,让冷风吹进来,不一会儿,车厢上熏人的脚臭丫子味儿终于散尽。
她再度把车窗关上,只留了一条缝儿透气,给车厢带来新鲜空气。
姜湘看着她的举动,在心底默默给她点了一个赞!
这个插曲过去,车厢上再度响起了咣当咣当的规律声响。
列车晃晃悠悠前行。姜湘已然睡醒了,背靠着车窗坐起来,一双眸子水润润的,无聊地四处张望,最后望向了同样坐起身的梁远洲。
“你怎么不继续睡了?”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