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回头,那一片漆黑之中,闪着丝丝火苗。他听到有人吹了一下,火折子便燃了。
照亮了谢濯臣凉薄的双眼。
楼诤一动不动,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点亮了面前的灯盏,又吹熄了火折子。
“不逃跑了吗?”谢濯臣的脸一半被灯火照亮,一半笼罩着夜晚的阴影,他轻笑,好心提醒道:“再不跑就没机会了,世子。”
跑不掉的,楼诤知道。
那是来自地狱的阎罗,他在前世见过。
第55章 清白
在阴暗的地牢深处, 楼诤曾无数次亲眼目睹,谢濯臣是如何审讯犯人。
他可以一直端坐在那里,淡然而冷漠地看着手下的人灼烧犯人血肉、挖眼珠子、生拔尖牙……
整个审讯室里都弥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充斥痛苦的哀嚎声。
整个地牢深处,谢濯臣是唯一一个可以体面存在的人。
他永远高高在上,面无表情,满目凉薄,偶尔会因为犯人的求饶勾起唇角。
楼诤第一次跟随他出现在审讯室时,给犯人施剜肉之刑的小吏是个新人, 因为手抖, 而溅了他一脸血。
他知道,这样的失误不常有,没有人敢把血溅到谢濯臣身上。
他也知道, 谢濯臣是故意的,是在警告他。
楼诤无比清楚,就是这一次次在地牢深处受到的惊吓, 造就自己对谢濯臣的恐惧。
这样的恐惧持续到了重生以后,再见十七岁的谢濯臣,也依然挥之不去。
他想, 若再不反抗,以后就要没机会了。
楼诤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脚步踉跄, 死死盯着对面坐在椅子上的谢濯臣。
“你……你想做什么?”
“你猜。”
谢濯臣起身, 玄衣玉带, 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 整个人愈发显得冷厉。
他每走近一步,在楼诤脑海, 他就越与地牢深处那个人重合。
“世子在怕什么?”
“我没怕!”
言子绪从旁绕过,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没怕你吼什么!”
楼诤再度倒地,摸到了角落里的锁链,“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应该问自己做了什么。”
“呵。”楼诤仰着头,努力不露怯色,“你是为沈烛音来的?”
“我告诉你谢濯臣,在这个世上,无论我对她做什么,你都是那个最没资格讨伐我的人!”
谢濯臣蹲下身与他平视,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尖点地。
“你先出去。”
整个屋子寂静了片刻。
“啊?”言子绪后知后觉,指向自己,“我吗?”
不等谢濯臣回应,他赶紧摇头,“我不走,我得看着你。”
“你看着我干什么?”
“万一你一个不高兴把他刀了怎么办?就算他是个平民百姓也不能随便要人性命,何况他还是个……是个有身份的。”
谢濯臣:“……”
这还怎么吓唬人?
楼诤闻言大笑,“是啊,我可是平西王府的世子,你能拿我怎样!”
他因言子绪的话多了底气,“谢濯臣,你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你爹根本不在乎你,你敢动我吗?”
“啊!”
尖刀下刺,他话音一落,谢濯臣反手就将短刀插入他撑在地面上的手。刀锋扎入了木制地板,相当于把楼诤钉在了地面。
血溅到了言子绪鞋头,吓得他往后一退,“你你你……”
“要么出去,要么闭嘴。”
言子绪捂住了嘴。
谢濯臣望向面目狰狞的楼诤,“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你应当很了解我才是。”
“谢征是不在乎我这个儿子,可平西王就在乎你吗?你也不过是个有了继母,亲爹立马变后爹的可怜虫。谢征不在乎我那是因为他只爱他自己,可平西王不在乎你,是因为他更偏爱你的弟弟。”
“楼诤,你很嫉妒他吧。”
“平西王但凡多爱你一点,也不会眼睁睁看你一个人远走他乡,孤苦伶仃,连过年这种团圆的日子,都任由你在外漂泊。”
他语速极快,楼诤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像刺扎进他的心。
谢濯臣轻笑,“退一万步来说,他就算要为着父子名义给你报仇,可凭他尸位素餐,还得看谢征脸色维持王府脸面的作风,他敢为你大动干戈的讨伐我吗?他可未必知道谢征不在乎自己的嫡长子。”
“对了,你还有个能力出众的弟弟,你猜他会不会为你讨公道?”
谢濯臣的掌心贴上刀柄顶端,摆着随时可以用力的姿态,“如此,你还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吗?”
楼诤吞咽下一口空气,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
“那么问题来了。”谢濯臣微微眯眼,带着审视,“你是如何知道谢征与我的关系的,又是如何在未有接触的前提下知道沈烛音喜好的,还有关于晏殊词的那篇文章,你是怎么做到和我一样,还能无懈可击的反咬我的。”
楼诤目露精光,“你不是聪明吗?你猜啊!”
谢濯臣眉头轻蹙,缓缓站起身来,“你是活第二次了吗?”
楼诤神色一僵,忽而放声大笑,双眼猩红,“这你都敢猜啊!谢濯臣,这你都敢说?你不觉得荒谬吗?”
“谢兄!”言子绪惊呼。
刹那间,楼诤忽起决心,用完好的右手拔出短刀,直冲谢濯臣心脉而去。
谢濯臣侧身躲避,只被擦伤胳膊,紧接着踢向他膝盖,楼诤跪地,短刀脱手。
楼诤趴在地上大笑,右手捂着左手,就地翻了个身,看向谢濯臣,“你猜得没错,我就是重新活了一次,而且不只是我,你猜还有谁?”
他自问自答,“还有沈烛音!你不知道吧,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看来她也没有那么信任你!”
谢濯臣微怔。
楼诤在地上扭动坐起,面带嘲讽,“你想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吗?我告诉你啊。”
“前世阿音喜欢我,她说我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连她的兄长都比不上!她的心里只有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而你,为她摆上十里红妆,送她出嫁,把她交到我手里,还在所有人面前祝我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知道为什么你是最没资格讨伐我的了吗?因为她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砰!”
谢濯臣对着他肩膀就是一脚,楼诤后仰,砸到身后的墙。
他眼看着谢濯臣去捡起了那把短刀,因而笑得更加猖狂。
“你杀了我啊!你就算杀我一万次,她沈烛音也是我的妻子!我的!”
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谢濯臣压抑着心中愤怒,手上收紧。
他欲上前,却被言子绪拦住。
言子绪因为心慌而结结巴巴,“你不要冲动。”
“是我干的,我会负全责,你让开。”
谢濯臣逐渐红了眼。
楼诤盯着他阴森森地笑,“你还要听更多吗?听我和她是怎样定情,怎样心心相印,怎样入洞房的吗?”
“不能杀他!”
谢濯臣推开言子绪,却被他死死抱住一条胳膊,“你松开!”
“或者,你还想听你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然后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的?”楼诤张狂地笑。
谢濯臣越愤怒,他越满意。
“滚开!”
言子绪紧紧钳住谢濯臣,“不行!除非你先杀了我!”
“你护着他做什么!”
“我不是护着他!”言子绪声音颤抖,“是我们不想让你手上沾上人命!”
谢濯臣愣住。
言子绪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到不能自已,压制谢濯臣的手在发颤,“是、我们、我和音音,不希望、你的手上、沾上人命。即便他是个人渣,也不要让他脏了你的手,行吗?”
“来杀了我啊!谢濯臣!你今天不杀了我,你就是没种!”楼诤嘶吼着叫嚣。
言子绪使劲摇晃脑袋,“别,求你了。”
“你让开。”谢濯臣平静了许多,但言语中依旧听得出压抑的怒火。
言子绪不肯,“我答应音音的,我答应她一定看住你。”
谢濯臣哽咽,很快恢复过来,冷声道:“你还记得陈韬吗?”
言子绪愣住。
“我会避开要害。”他冷静道。
“杀了我啊谢濯臣!你个孬种!”
言子绪神色呆滞,似在思考这话有几分可信。谢濯臣轻拂开他的手,仿佛在证明自己很冷静。
楼诤挪动身体往后退,靠在墙上,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心生死期将至的绝望感。
“你个废物!你是个废物!”他嘴上依然倔强道,“杀了我啊!你个废物!”
谢濯臣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理智。
手起刀落。
“你……”楼诤瞪大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谢濯臣一刀扎向了他试图用来作案的工具。
“那你就活着吧。”谢濯臣的声音轻而可怖,“永远,屈辱、痛苦地活着。”
——
沈烛音被噩梦惊醒,她慌张地披上外衣,跑出门外。
守在门口的女使被吓了一跳。
“沈姑娘,你干嘛去!”
沈烛音迎着晚风往谢濯臣的房间跑,“阿兄!阿兄!”
她用力撞开门,自己跌倒在地,抬头望向床榻。
果然空无一人。
“他人呢?”
跟在身后的女使低头,“奴不知道。”
沈烛音又赶去言子绪的房间,同样是空的。她疯狂地往院子外面跑,却又只能站在门口迷茫。
女使紧紧跟着她,“沈姑娘……你别急。”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心道幸好,“你看,他们回来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言子绪率先下来,后面跟着希玉。
“你怎么在这?”言子绪讶异,药效明明能撑一晚上的。
沈烛音抬头,看到了最后出来的谢濯臣,也看到了他胳膊上缠的白布。
她迟疑地上前,却听到他言辞冷淡。
“站着别动。”
她在原地呆住,迷茫又惶恐。
言子绪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对女使道:“给希玉姑娘收拾一个房间。”
“是。”
女使领着希玉离开,马夫驾着空马车折回,言子绪也默默走远。
寂静的夜晚,只剩二人隔着不存在的院门对望。
晚风瑟瑟,扬起乌黑的长发,和他玄色的衣袂、她洁白的裙角。
“沈烛音。”谢濯臣的声音平静而寂寥,“在你和别人拥有的共同记忆里,我还是没有照顾好你,对吗?”
他红了眼睛。
沈烛音错愕、茫然、手足无措。
最后绷不住的眼泪垂落。
“不是……”她的声音颤抖,“是我连累了你。”
谢濯臣的眼泪滑过脸颊。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跟着发颤,“于你而言,我是外人吗?”
“没有……”沈烛音因为没有安全感而想要靠近他,又想起他的话,所以将迈开的半步收回,“是我害怕……”
嗓子没有恢复完全,哭腔中带着嘶哑。
“我害怕……怕你觉得,我的存在是你不幸的开始,更怕你心甘情愿,因我重蹈覆辙。”
如果说,上辈子他是为了捧高她而争权夺利,开启手染杀戮,罪孽深重的后半生。那他今生为她杀了楼诤,手上沾上人命,岂不是同一个结局的另一个开始?
她想要他清清白白。
“可你是我养大的!”谢濯臣泪眼模糊,“你长大成了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有没有光明灿烂的未来,都是我的责任啊!”
“不是……”沈烛音再也忍不住,三两步上前拥住他,“对不起……阿兄对不起,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没有她的话,他就不用那么辛苦,可以清清白白地走过一生。
可是没有她的话,或许他还没有长大,就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