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又露出虚弱的笑容,道:“人家都说媳妇侍疾,我这是皇儿侍疾。”
刘隆笑起来道:“阿好与母后情同母女,她也想争着过来多陪陪母后,但母后精力有限,见了她,肯定要少见我,儿子可不愿意。”
邓绥嘴角弯起,道:“你呀……不知道像谁……”
母子说了一会子话,刘隆见母后面有疲色,便告辞而去。邓绥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茫茫的天地,竟然怔住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病中多思,最近邓绥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从前的日子,从前的事情,还有刻在回忆上的人。
过往酸苦辛劳,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亦有甜蜜之时,父母宠爱、夫君敬重,兄弟友悌、儿子孝顺、密友相伴……这样的人生际遇已经远超大部分人了。
第115章
大雪之后,邓绥病情复发,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整日昏睡。刘隆见状,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刚过百日就与母后相依为命,几乎形成了习惯,母子感情更是深厚无比。
太医令对皇太后的病情不乐观,他曾面带忧色婉言对刘隆说,皇太后执政以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气血耗竭,让皇帝有心理准备。
刘隆闻言大骇,躲在无人处嚎哭不已。
母后今日的病情都是执政以来劳累所致,以致于寿数不永,饱受病痛折磨。
然而,大汉的江山社稷是他的责任啊!
为了让母后能开心点,刘隆每日接邓骘入宫陪伴太后。
邓绥清醒后笑骂着阻止了他,道:“大兄年过花甲,身子也不大好,何必让他每日奔波来回宫中?”
刘隆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个行为有种不顾邓骘大舅死活的美。
于是听从母后一半的建议,隔日或者天好时就接邓骘入宫。
邓骘对于入宫探望妹妹欣然赞同,兄妹情谊深厚,闻得妹妹生病,他在家中亦是坐立不安。
接邓骘入宫一事过后,刘隆又准备在新年举办宴会,百官藩属使节齐聚一堂,他与母后要一起接受众人朝拜。
然而,母后又拒绝。
既然退了,那就退得彻底。
亲人。权势。
这是刘隆印象中母后在意的东西,他一腔赤诚地想用这两样东西使病重的母后开心。
但是,出乎刘隆的意料,邓绥两项都拒绝了。
太医令含糊其辞开些安神止痛的药物,东园匠令已经开始预备皇太后后事,刘隆手足无措。
樊患到刘隆日夜忧虑,劝他道:“陛下最看重的是你,你若是一直这样,再病了,岂不是让陛下难安?”
刘隆眼睛泛红,喉咙干涩,道:“我心里明白,但总是忍不住。”
樊惶完,也红了眼睛,皇太后是她的恩人,若非皇太后,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际遇。
夫妻二人竟然对坐垂泪。
刘隆勉强将新年过去,心中对母后熬过寒冬极为欣喜,他欢心鼓舞地与邓骘分享喜悦:“寒冬是病人的一大
关卡,只要过了冬日,母后今年就能安乐无忧。”
邓骘肯定道:“先母长寿,陛下肖似先母。”
刘隆也跟着点头,新野君可是活了六十多岁呢。
两人一起进了崇德殿后殿,却被告知皇太后已睡下。邓骘和刘隆在前殿枯等半个时辰,邓绥才醒。
“陛下,圣上和大郎君来了。”陆离将邓绥扶起,在她耳边道。
春寒料峭,后殿依然是寒冬时的布置,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隐约有几分躁意。
邓绥靠在引枕上,声音有气无力,说几个字就要缓一缓,道:“你们来了……隆儿朝中……如何……大兄家中如何……”
刚对皇太后病情抱有乐观态度的两人,听到她如此气促,心态差点崩了。
“都好都好,虞公能干,左公刚直,两人协助往地方派遣僚佐官与刺史巡按。”刘隆面上强行欢笑。
邓骘道:“家中都好,凤儿的孩子正在学经,说要向广德一样考明经。广宗的媳妇怀孕了。阊弟家的元儿在医府学医,她身子有一众医者调理,越来越好,前些日子还和别家的女娘投壶玩呢。”
刘隆和邓骘两人说话,邓绥时不时应了一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陆离瞧了皇太后的脸色,朝两人打手势,示意陛下睡着了。
刘隆和邓骘顿时都停下来,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双双难过不已。
皇太后最重视仪态和礼仪,便是在极其亲近的人面前,也很少放松。如今她在皇儿和大兄说话时睡着,分明是精力不济。
邓骘告辞,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皇宫,背影中带着萧瑟和悲凉。
刘隆心中残存的希望被冷酷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呼啸的寒风仿佛穿心而过。
在宫中第一枝桃花盛开的时候,邓绥难得清醒过来,叫齐来众人。
刘隆、樊弧⒌随铩⒉芊嵘、马秋练、耿纨纨、阎雪、刘椿、刘桢、刘棠、蔡伦、太尉杨震、司徒朱宠、司空虞诩等人围在内室。
邓绥原本没有叫三公,但三公是刘隆特意叫来。
邓绥坐在榻上,缓了缓,说道:“朕以无德,临朝二十余载……勤勤苦心,不敢为乐……上不欲欺天愧先帝,下不违人负宿心……诚在济度百姓,以安
刘氏……朕病入膏肓,存亡之分……无可奈何……”①
刘隆听着,忍不住双目落泪,哽咽起来。
“隆儿……”
“母后!”刘隆跪在榻前,抬头望着母后。
邓绥用力地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道:“你是皇帝,日后须……仁惠爱下,戒奢戒骄……”
刘隆哭道:“母后,儿子记住了。”
邓绥看向三公,叮嘱道:“三公为百官之首……宜与百僚勉尽忠恪,以辅朝廷。”
三公拜道:“下臣谨遵陛下圣谕。”
邓绥道:“皇后与我孙儿过来。”
樊换忱锉ё判《子,领着刘椿和刘桢走到邓绥面前道,除了幼儿外,三人皆抽噎垂泪。
邓绥一一看过三孙,道:“你们……以后勤于学业,不可荒于嬉戏……”
刘椿抹着眼泪点头,他已经渐渐懂事,知道大母要离开他们了。
邓绥叮嘱完孙儿,看向皇后,道:“以后……阿好与皇帝同心同德,字育儿女,辅佐圣上。”
“嗯,我记住……”樊淮蛊。
邓绥又叮嘱大兄,勿要为她伤悲,严格持家,不可使族人宾客妄为。
之后,邓绥又让陆离拿出她之前写的诏书念了,将长乐府财物赐予众人,又赐为先帝守陵的贵人宫人和百官钱帛有差。
邓绥道:“朕去后……减仪……薄葬……棺椁质约,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隆儿,你可记住……”②
“母后!”刘隆的声音中带着不赞同。曾经他嗤之以鼻的“事死如事生”,如今不断萦绕在脑中。
此时的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母后会在另外一个时空过得很好,不必像在大汉一样殚精极虑,以至于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隆儿……咳咳……”邓绥的声音急促。
“儿记住了。”刘隆无奈应下,双眼模糊。
邓绥吩咐完,坚持的一口气就散了,人又昏睡过去。
其他人散去,刘隆、邓骘、陆离守在榻前。邓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连几日羹汤也吃不下。
合宫桃花怒放时,邓绥驾崩于崇德殿后殿,年五十一。
自太后临朝,
水旱廿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每闻人饥,或达旦不寐,而躬自减彻,以救灾厄,故天下复平。③
刘隆自母后驾崩,恍恍惚惚,心脏钝痛难言,口不入米水。樊坏热说娜八到圆蝗攵,呆呆愣愣,也不说话,仿佛痴傻一番。
一日后,他才回过神来,伏在棺木前放声痛哭。
从此,他没有母后了。
太常过来禀告皇太后葬礼章程,刘隆擦干眼泪,否决了让长乐太仆、少府、大长秋等人主持丧事,态度强硬地任命太常、大鸿胪和司徒典理丧事,一切如皇帝驾崩礼仪。
太尉杨震劝谏道:“陛下临终叮嘱圣上,减仪薄葬。圣上此举是要违背皇太后遗诏吗?”
刘隆道:“母后执政廿十载,岁旱蝗震疫不断,而天下太平,实赖母后之功。”
“母后抚育教导朕,尽心尽力,恐有不逮。朕为人子,若依母后节俭薄葬,不足以寄托哀思。朕反复思量,母后所言唯有减仪不从,其他皆从之。”
“杨公,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来劝我。”
杨震无奈退去,其余众卿百官皆来劝谏,刘隆都拒绝了他们。
母后安天下的功劳以及她对自己的恩情,都让刘隆坚定决心,使母后以帝王礼仪入葬顺陵。
母后值得这样的葬礼。
大臣们无可奈何,上的葬礼仪呈被皇帝反复驳回修改,最后还是定了帝王葬礼的规格。
入葬那天,春日暖煦,春风和畅,刘隆率领公卿百官、宗亲国戚、内外命妇,送母后与阿父合葬。
刘隆回到宫后,只觉得暖融融的春日吹不散内心的哀痛,连北宫仿佛缺了一大半。
不知不觉走入崇德殿,他仿佛还能看到母后的身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母子的回忆。
一幕幕场景在刘隆的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又如潮水般退去,温馨中夹杂着剧痛。他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
陆离听到声音,从殿中走出,看到皇帝又一人来到崇德殿,双眼泛红,唤了一声圣上。
刘隆擦干眼泪,微微颔首,哽咽道:“我……过来……看看。”
说罢,刘隆走进去,只见内室空荡荡的,纱帐被褥摆设都不见了,内心愈加悲伤。
陆离哽咽解释道:“陛下不在了,我将仅留的物件都收起来,免得落灰。”
刘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问:“陆姑姑,你以后要去哪儿?不如去皇后身边如何?”
母后去前,对长乐府的人都做了安排,大部分转托樊唬女史中除了归家荣养的曹丰生,其他人都跟随皇后。
陆离扯出一抹笑道:“我老了。陛下怜惜我,不允我守陵,我就宫中等……”
刘隆闻言,想起母后素日的善良和周全,又是一阵心痛。
刘隆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但他感觉母后的气息在慢慢散去。
未几,江平满头是汗过来找刘隆。他才离开。
穿过前殿,刘隆看见殿前粉花落尽的海棠树结了一颗颗青色的小果实,掩在层层绿叶中。
一阵极轻极柔的风拂过刘隆的脸,就好像母亲在与儿子告别时的眷恋。
“圣上?”
“嗯,走了。”
刘隆往前迈步,向着朝阳而去。
第116章 番外--地府行记
刘隆终究没有见到心心念念三国中的人物,但是他见到了刘备的师父卢植,蔡文姬的父亲蔡邕,还有吕布的前义父丁原和董卓。
卢植和蔡邕考中明经面圣,少年英才风度翩翩,尤其是蔡邕风姿卓越,清雅绝伦,怪不得能有那样灵秀逼人的女儿。
义父二人组,一个比一个勇猛,少年豪气一路过关斩将过了武举殿试,然后被刘隆打包送到东北。他总觉得二人还是会遇见吕布的。
经此一事,刘隆有预感,二国闪耀的群星大多会通过科举站在朝堂上守卫在边疆。
不过,刘隆看不到了。他终究没有活过六十,终年五十七。
老刘家的短命基因和长期案牍劳形让刘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过,他没有遗憾,太子成才,皇后贤明,孙儿聪慧,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的小椿命真好,等他即位就会迎来澎涌而出的二国人才,不像他即位前几年被外族追着打,西域都护和护羌校尉的地盘都丢了。
身处地府的刘隆怀里抱着船桨,靠着鬼界的城墙回忆往昔。
自母后去后,他就开始慢慢送走熟悉的人。
先是蔡伦。蔡伦没有像前辈郑众那样立嗣承爵,刘隆在他弥留之际承诺将其葬在自己的皇陵。
蔡伦那样持重的人闻言先是惊愕,而后大喜,但最后他劝谏皇帝不要这样做,免得青史留骂名。
“你为天下人所做的事值得葬入皇陵。”蔡伦听到皇帝如是说,狂喜而泣,含笑九泉。
再是邓骘。邓绥亡后,刘隆仍对邓氏礼遇有加,年节赏赐不落,邓广德升任太守、邓广宗担任城门校尉、邓氏妇樊倩耿小鸾担任中宫女史、邓遵依然守卫边疆……
邓氏所受恩遇恍如皇太后在世,邓骘放心而去,遗言薄葬,一如兄弟妹妹。刘隆亲往邓氏追悼,以示不忘幼年邓骘看顾之恩。
然后就是他依重的大臣,杨震、朱宠、虞诩、张衡、马臻……王符等人。
就是马师傅那一家特别能活,刘隆驾崩前,马师傅还拄着拐过来探望,哭得像个孩子。
送走的人中还有他的亲舅江平。他活了六十多岁,在江平病重时,刘隆握
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舅甥相濡以沫,虽身份未明,但一直情同父子。
江平闻言又喜又笑,见外甥执掌下天下太平,子孙满堂,心中无憾,自言已完成妹妹嘱托,抚养吾家孩儿长大成才,世代享富贵权势,无憾而去。
他这一生啊,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大汉的天灾而奔波担忧,但仔细一心,奔波的是那些赈灾巡按的官吏以及救灾的百姓,担忧的是生计无以自存的灾民。
算起来,他倒是没做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打过轰轰烈烈的灭国之战。不过是部族过来抢劫,边地的将领防守反击,打得部族服服帖帖。
轰隆一声,鬼界门开,一道灰白色的光芒从外面透过来。
刘隆赶忙起身,来到忘川河,站在船头,拿着木浆,等待船客上门。
刘隆的现状说起来就是一把泪。
他死后,因为穿越的缘故,魂魄误入现世对应的地府。地府阎罗王一看这家伙满身的帝皇之气和功德,可不是他们现代地府能容下的?
再说,帝王有大功德者可以成为鬼仙。
刘隆被客气地拒绝入内,依照阎罗王的建议回东汉地府,但是东汉地府与现世地府隔着时空,刘隆这个小菜鸡过不去。
阎罗王面对时空禁制也无可奈何,只好给刘隆办了一张现代地府暂居住,自己则在下次上天庭奏请玉帝,请专人护送刘隆回东汉地府。
刘隆好奇问:“请问阎王大人,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天庭?”
阎罗王道:“二百六十五年后,不,明年是闰年,要多一年。”
刘隆大惊:“那我岂不是要等二百六十六年?地府与天庭都是神仙管理,神仙日行万里,怎么运转速度比我大汉还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