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外面隐隐约约有人敲门,是送水和饭菜的寺人,后面还跟着后殿来的宫女。
宫女传达皇太后的口谕说,外面天气有异,今日不宜外出,让圣上呆在前殿。
刘隆听了,叹息一声,让宫女回去叮嘱皇太后也要小心些。刘隆洗漱之后,坐下吃饭。他吃饭时仍忍不住频频看向外面,不知道这股妖风什么时候能停住。
直到下午,这股大风才慢慢停下来。往日巍峨壮美的宫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尘,脏兮兮的。
宫女和寺人们拿着扫帚、提着水桶、带着抹布,仔细地清理每一个角落。
地上的沙尘一层层地堆积起来,上面偶然有弓起的杂物。刘隆闷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内心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晦暗。
他来到后殿,看见母后正在全神贯注地伏案处理公务,甚至他的到来都没有让母后注意到。
“圣上来了。”陆离招呼道。
邓绥闻言这才抬起头,问:“隆儿来了,这么大的风有没有被吓着?”
刘隆摇头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母后,四舅父那边,今日离宫门下锁还有些时间,我们要一起去吗?”
邓绥闻言说:“不去了。刚邓府上来说,西平侯已经被救回来,正在修养。圣上你是万金之躯,出宫都要详细地安排,以后若没有详密的安排是不能出宫的。”
邓绥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刘隆闻言点头,爽快地认错。
刘隆像往常一样,坐到邓绥的身边,问:“四舅父是什么情况?”
邓绥闻言,叹息一声说:“太医令说西平侯有心疾,以后以保养为主,万不能劳累。”
刘隆听了,眼睛圆睁,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是心疾?”邓绥摇头不知,继续说:“他请大兄上表向圣上告罪,以后不能再继续教导圣上了。”
“嗯,四舅父现在要以身体为重,等他修养好了,再来也是一样的。母后,你……我自己给四舅父写一封信。”
说着,刘隆让陆离备好笔墨纸砚,提笔给邓弘写信,嘱咐他务必以身体为重,修养期间不可劳心费神,若需要药材补品直接打发人来宫中取。结尾处,又嘱咐了一遍。
刘隆写好信,叫人从
宫中取了上好的药材,包在一起,趁着宫门还没下锁,命宫中的黄门侍郎带着东西往邓府跑上一趟。
黄门侍郎来到邓府,邓骘等众人接待了他。
黄门侍郎说:“奴婢奉圣上的命令来探望西平侯,这是圣上写给西平侯的信以及圣上赏赐的药材。”
“圣上说了,他所言都在信中,不必让奴婢去打扰西平侯的休息。这信等西平侯醒来给他即可。”
“宫门即将关闭,奴婢就此告退。”
黄门侍郎说完,将信和药材送到,就和邓骘等人辞别。
邓骘等人恭敬地送走黄门侍郎后,一行来到邓弘的住处,问守在外面的婢女:“西平侯醒了吗?”
婢女道:“四郎君已经醒了。”邓骘让婢女去通报,得到应允后,才进了内室。
邓弘的妻儿正守在邓弘的榻前,侍奉他吃饭。邓弘挣扎着要起身,邓骘上前按住他,让他不要动,说了圣上派中贵人过来探望他的消息。
邓阊捧着一封信,脸上带着笑容说:“四兄,这是圣上写给你的信。”
邓弘惊讶地接过信,看完信上的内容,暗沉的脸上浮现一股虚弱的笑意。他一面将信传阅,一面说:“圣上仁善,下臣万死难以报答啊。”
邓阊站在邓骘的身后,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抬头冲邓弘说:“圣上再二叮嘱你要多休息,以后万不可耗费精神。现在换我监督四兄你,四兄你可不要辜负圣上和陛下的好意。”
邓弘闻言,心中一松,但随即想起太医令的话,心又沉下来。他这次是救回来了,但若再犯了,只怕回天无力。
想到这里,邓弘蓦地生出一股急切来,伸手让侍奉的婢仆退下去,只留自家人。
邓骘奇怪地问道:“四弟,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邓弘点点头,目光扫过床榻前的兄弟子侄和妻儿,看到他们关切的目光,邓弘感到肩上责任重大。
他们兄弟姊妹间的感情好,都被阿父教成恭谨持重的性子,这样的性子在二妹百年后,应该不会重蹈窦氏的覆辙吧。
然而,圣心难测。
到了现在,邓弘不得不考虑起如何讨圣上的欢心。
“我这病也不知下一次昏睡,还能不能再醒
来,趁着兄弟和侄子都在,我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邓悝惊道:“四弟,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会好起来的。”
邓弘摇头说:“你们先听我说,咱们该考虑以后了……”
邓骘明白邓弘的意思,出言阻止两位弟弟,让邓弘把话说完。
邓弘强撑笑容对邓骘说:“咱们家还是大兄最值得信任。圣上品性温厚仁善,爱民如子。遇到这样的皇帝,不仅是百姓的大幸,还是我家的大幸。”
邓骘几人点头明白邓弘的意思,皇帝不是白眼狼和滥杀的人。
“皇帝每遇百姓罹灾,便面带忧色。我家为世家元勋,田亩万顷,财货无计,婢仆成群,与百姓的生活天差地别。圣上爱民如子,躬行节俭,每日的饭菜却还不如一般的豪族子弟。”
邓悝说:“咱家的这些资产要么是祖上所留,要么是先帝和皇太后所赐。不单咱们兄弟为官,就是族兄弟在外面,也不敢肆意妄为,收受贿赂。家里的钱清清白白,咱们就是大手大脚地花,也用得心安理得。”
邓阊等人纷纷附和,邓弘闻言笑着摇头,然后看向邓骘,说:“他们这些孩子,还没见过窦氏的惨烈呢。别说窦氏,也不提阴废后一族,当年阴后被废邓氏被连累的族人还少吗?新任的皇后还是咱们邓家人呢。”
邓骘点头,回头警告众人,说:“圣心无常,我们要引以为戒。咱们邓氏现在瞧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往前就是万丈深渊,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邓悝闻言默然,他也是教过皇帝骑射的师傅,与皇帝接触时间仅次于邓弘。邓弘对皇帝的观察确实是正确的。这样性格的皇帝呀……
“那该如何?难道我们家还要再出一个皇后?”不知是谁说了这话,其他人听了,眼睛都一亮。
邓弘厉声斥道:“快住口,别说这种毁家灭门的话……”话还未说完,邓弘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邓弘的妻子阎嫣赶忙为他抚背顺气,邓骘送上温水。良久,邓弘才止住咳嗽,气愤说:“圣上是明君,岂有受人摆布的明君吗?若如此,窦氏便是我等的结局。”
邓骘安慰说:“有我看着,他们谁敢?”说话的人悄悄隐入人群中,没
有再敢开口。
邓弘伸手指着一众子侄,痛心疾首:“你看看这就是我家的子弟,大好男儿不去征战沙场、牧守一方或者通经学史,就天天想着让女儿们去给你们搏荣耀。你们光看到今日皇太后的荣耀,何曾知道当日我们邓氏的危机?”
邓骘伸手为邓弘抚胸顺气,解释说:“皇太后还是贵人时,先帝看重皇太后,阴废后不忿,发誓说,若她为政,必灭邓氏。当时恰逢先帝病危,皇太后正要服药自杀,被宫人拦下,先帝的病又恰恰好了。我们邓氏今日繁花似锦,阴废后一系苟延残喘,几乎沦为庶人。”
邓弘看见众人脸上闪过的惧怕,这才安心,说:“圣心无常,我们不能确保皇帝以后依然信任我们,但至少我们不要惹他讨厌。”
邓弘缓了缓,继续道:“我若百年后,悉以常服,不用锦衣玉匣。不独我,咱们兄弟都要如此。圣上曾说,人死神灭,厚葬只会招来觊觎,不如薄葬,将钱帛留给后代。”
邓骘率先应下,邓悝和邓阊迟疑了一下,也都答应了。
“皇太后皇上若有赏赐全部都要推辞,万不可接受。”邓弘提高了声音。大臣们都知道皇帝抠门,各种典仪能省则省。钱虽是皇太后赏的,但这些将来可能成为他们的买命钱。
邓骘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邓弘闻言这才放了心,靠在凭几上喘气,脸上露出潮红。
“四兄,你还有什么吩咐的?我们兄弟一心,都听你的。”邓阊看到病榻上的四兄依然担忧兄弟安危和家族的前途命运,于心不忍。
“没有了,这个家有大兄在,我没有不放心的。”邓弘歪着歇息。
邓骘颔首:“我带他们走了,你好生修养。咱们家有的是药材,一天一根人参也能吃得起,只管养病,不必管其他的。”
邓骘说完,又将一众人带走,路上告诫他们说:“今日所言,万不可传出去。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的错处呢。”
“是。”众人纷纷都应了,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疑惑。
不是说圣上是好人吗?为什么要惧祸呢。
小一辈或许不知道,但邓骘等几个大人却想起了另一位以仁善著称的帝王逼杀亲舅舅的故事。
邓弘的病情没有
继续恶化,饮食也恢复了正常,但每日都要用好药养着。邓氏兄弟姐妹逐渐放下心。
那日的大风给京师以及附近地区带来了巨大的危害。郊外草屋倒塌了不少,死伤一百多人。雒阳城中一家营造宅邸的世家,梁架散落,砸死砸伤十数人。
雒阳周边的宿麦果然不出所料,几乎都倒了,减产成为必然。
进入五月,没有任何意外,京师又旱了,河南郡等十多个郡国都发生了蝗灾,蝗虫滋蔓,到处乱飞。
这些年朝廷都在赈济蝗灾,今年蝗灾蔓延之广的原因,固然有天气的原因,也与郡国长吏懒政怠政、欺上瞒下以及官吏侵吞赈济粮的缘故。
官吏粉饰太平,瞒报蝗灾。蝗虫少尚能瞒住,但蝗虫漫天飞出境就瞒不住了。蝗虫产卵成百上千,瞒得住一年,瞒不住第二年。
“母后,你让人制定官员处置蝗灾不利的惩罚条例,若属下官吏应对蝗灾无措,从郡国二千石到县令都要受罚,再则将发生蝗灾之地的刺史调回京师述职。”刘隆气愤道。
他省吃俭用从口粮里扒拉出的粮食,竟然肥了这些官员,真是气煞人也。
蝗灾这两二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打量着朝廷忘了这件事?
邓绥听了,深吸一口气,说道:“先派谒者去监督治蝗,召回原刺史,另外派刺史过去。你所言之事,让尚书台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刘隆补充道:“蝗灾之事要追究责任,不要以为调离原岗位就能逃避承担责任。”
邓绥点头,吩咐尚书侍郎去拟规则。她也对这件事极为生气,去年遭受蝗灾的郡上禀的只有京师和二辅等几个郡,今年一下子猛增到十九个郡,还都是关中和关东地区等产粮的大郡。
这样的事情焉能不让人生气?
气鼓鼓的刘隆可以预见,今年冬和明年春上又得赈济百姓。国库的粮食几乎存不住,整个东汉从皇帝到百姓都穷得叮当响,只肥了一些发国难财的家伙。
除了令人忧心的旱蝗外,病情一直稳定的邓弘突然又昏迷了,两天之后人就去了。
这事发生地极为突然,邓绥和刘隆至今仍不能相信四兄(邓师傅)的人就这样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刘隆在前殿一脸不
可置信的表情,和江平说起这事。
“太突然了!我记得邓师傅只有二十多岁,怎么人就没了?”邓弘比邓绥大两岁,今年二十七岁,正当壮年,然而人却溘然长逝,令人唏嘘。
江平跟着惋惜道:“西平侯人素来温良,不问政事,一心教导陛下,这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人生无常啊。”
“人生无常,活在当下,及……做个无愧天地的人。”刘隆想起身负万民之重,若他及时享乐,那欢乐的背后必将是百姓的血泪。这样混杂着别人痛与泪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
“如果命没了,富贵这东西到头来也是虚无啊。”江平继续叹息。
两人正说话,就看到后殿的陆离过来请刘隆过去商议西平侯的丧事。
刘隆带着江平去了后殿,看到眼睛发红的邓绥,心中也不是滋味,劝慰道:“母后,千万保重身体。”
邓绥点一点头,声音沙哑:“母后无事。西平侯,他……他在临终前几天写了一封奏表给我,隆儿也看看。”
邓弘在与兄弟说完,病情虽然得到控制,但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为预防不测,于是他提前写了临终奏表,几次修改。
每每看到良人写奏表,阎嫣的心中就格外苦涩。邓弘笑她说:“这或许将来是你们母子的救命药,何必这么厌弃它?”
阎嫣回道:“上面都是不详之语,我怎么能喜欢它?”
邓弘笑着摇头,然后脸色变得郑重,说:“我若去了,你尚年轻,两小儿有兄长照料,若你有意可另寻良人。若将来……”
阎嫣还未听完,柳眉倒竖,嗔怒道:“老匹夫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将要享福,再去嫁人难道赶着去伺候别人一家老小。”
阎嫣与邓弘年龄相差无几,再出去嫁人,同龄的姬妾儿女一大堆,年纪小的官低位卑。嫁什么,不如在家当老封君来得畅快!
“你若是早些死,我还有改嫁的可能。”阎嫣又补充了一句,夺过邓弘手里的笔,赶他去早些休息。她将奏表封在信封里,放到匣子里。
刘隆手中拿的就是第九封奏表,也是最后一封,展开细看,心中酸涩,眼睛里氤氲着水汽。
第54章
邓弘用温馨细腻的笔触追忆兄妹旧事,又写了自己受命教授圣上的点滴。他预感命不久矣,信上请皇太后珍重身体,勿以他为念,来世再做兄妹。
刘隆看完,喉咙发痛,艰涩地说:“母后,节哀。”任何华丽的语言其实都不能安慰沉浸在失去亲人痛苦中的生者。
邓绥让刘隆坐下,刘隆将信平平整整地叠好,装进信封,然后递到母后的手中。邓绥接过信,攥在手中,发白的手指几乎将平整的信封捏变了形。
“我没事。”邓绥如是说道。
“西平侯做事勤恳有功,根据朝廷旧例是要追封的,他又是帝师,且兼帝舅,要比旁人更尊贵。”刘隆的眼睛发红,朝邓绥真心说道。
刘隆一向认为死后哀荣无济于事,但看到母后这样悲恸的样子,心中突然明白死后哀荣或许是对活人的慰藉。
邓绥又拿来一张奏章,递给刘隆。刘隆打开一看,原来是有司请求追封邓弘为骠骑将军,位特进。
刘隆完全没有意见,追赠官位,光显后人,自古有之,只不过葬礼仪式更加宏大荣耀而已。
“就依奏表言事。”刘隆合上凑表,对邓绥说。
邓绥摇头说:“四兄临终遗言,不愿厚葬,悉以常服,不用锦衣玉匣,追赠之事就罢了。”
刘隆想要再劝,邓绥伸手阻止他,说:“明日,我欲回府祭拜四兄,隆儿要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