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无福。”邓骘叹道。
刘隆接着说:“那几部书我让母后带来了,至于是供在灵前,还是陪葬,大舅父你们安排就是。”
邓骘闻言,想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雕版完成再印刷极为便捷?”刘隆点头。
“那就与四弟随葬,四弟自幼爱看书,也好也好。”邓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仿佛想起了过去兄弟们相处的时光。
刘隆沉默了一下,说:“大舅父,可让几位表兄弟进来?我听广宗表兄说,家里的兄弟聪颖好学,以前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有了机会,不如见一见面,熟悉熟悉。”
邓骘闻言,谦虚说:“子侄儿顽劣,望圣上莫要嫌弃。”说罢,退去,召几个孩子们进来。
说孩子倒是不恰当,邓凤已经娶妻,是个大人了。他带着兄弟们过来拜见圣上。
刘隆的脸绷着,装成大人的模样,让众人坐下,问了几位表兄弟现在读什么书,读到哪儿了,又问了他们的师傅是谁……看起来颇有几分长辈抽查后辈功课的模样。
几人渐渐熟悉起来,刘隆也不是难相处的人,谈话间的氛围渐渐变得融洽。
刘隆将虎头虎脑的邓忠召到身边坐下。邓忠只有四五岁,一双眼睛又大有黑,脸蛋圆鼓鼓的,瞧着分外可爱。
刘隆这是第一看到比自己小的小孩,心中十分新奇,笑着逗他:“朕刚才没注意,你是谁家的孩子?”
邓忠绷着脸,拱手说:“启禀圣上,我阿父是西华侯,阿母是耿小鸾。”
“错啦,错啦,阿忠不可直呼你阿母的名字。”邓广宗出
声提醒邓忠。
邓忠迷茫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刘隆拍拍他的头,颔首说:“原来是西平侯家的表弟啊,你多大了。”
邓忠刚才的话被邓广宗否定,现在一脸茫然地看向邓广宗,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邓广宗扶额,说:“你多大了。”
“四岁了。”邓忠回道。
刘隆指着邓忠说:“四舅父他就在朕像阿忠这么大的时候过来教导朕的。”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下来,邓广德邓甫德两兄弟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邓广宗打断了沉默,说:“我们兄弟常听叔父说,圣上天资聪颖,非我们兄弟能及。我原本不信,后来与圣上一起学习,才不得不信,我们兄弟确实远不如圣上。”
刘隆摇头说:“只不过全赖四舅父等师傅教导有方。”
刘隆的教育团队汇聚了大汉最顶尖的人才,有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邓绥、科学家张衡、文字学家许慎、经学家马融,邓弘的经学成就虽然比不上马融,但也是当世有名的学者。
按刘隆的说法,他即便是一块朽木,这群人也能将他雕成花儿;即便是一堆粪土,这群人也能将他扶上墙。
刘隆和邓凤兄弟说着话,直到有人过来请圣上出去,再次祭拜西平侯。
祭拜完,邓绥和刘隆二人吃了饭,由着邓氏的安排住下。邓绥住到了从前的院子,刘隆的住处则是原平寿侯住的院子。
江平服侍刘隆洗漱完,放下帐子,坐在他榻边打扇,啧啧叹道:“常言邓氏豪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刘隆这一日的身边都由邓氏的人陪同,没有不顾颜面地乱看,只是余光瞥见,宅第高起,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美轮美奂。
“邓氏乃是开国元勋,邓禹更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几代财富积累才有今日,不知为奇。”邓氏说道。
一个家族存在了将近百年,家族子弟历任高官显禄,能积累下这样的财富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
刘隆的心中连说了三个不足为奇,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同样存在将近百年的国库,那真是比脸都干净啊。
什么时候大汉的国库能丰裕起来呢?
刘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平平躺在离刘隆不远的榻上,问他:“圣上,你睡不着觉吗?”
刘隆翻过身,脸对着江平的方向,说:“我在想什么时候大汉也能米烂在仓库里,穿钱的线都腐朽断掉啊?”
“不行,这样有点浪费,有了粮钱还要花出去。”刘隆又赶忙补充道。国家的治理不同小民之家只要攒钱就行了。
“圣上,你要准备花在那些地方呢?”江平顺着问他。
刘隆在黑暗中掰着手指头算,道:“那可多了。免租税是一部分,奖励人才一部分,还有搭桥铺路、兴修水利……”
“还有南方,长江中下游水热充足,开垦出来都是膏腴之地,但开垦的前提需要朝廷建造大型水库,蓄水防旱防洪,还有修筑捍海塘,预防海水倒灌……”
“等南方发展起来了,再修一条从雒阳到会稽郡的运河。”
刘隆在黑暗中畅想,江平静静地听着。刘隆最后总结道:“好多好多,怕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做完。”
从现在到大运河的挖掘还有五百年,这五百年间江南的发展迫使隋朝主动挖掘运河输送税粮。
江平听着,心胸也跟着激荡起来,接道:“圣上一定会做到的。”
刘隆闻言笑起来,摇头说:“做不到的,做不到的,这个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睡吧,咱们睡觉吧。”
屋内安静下来,屋外的月光隐隐洒落在屋内。刘隆慢慢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刘隆起身洗漱,与母后一起用早饭。他来到母后的住处,只见院中种了两株桃树,狭长碧绿的叶子里还藏着一颗颗粉扑扑的大桃子。
刘隆在树下奇怪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继续进了殿门。桃子成熟还不摘下来吃,一定是酸涩的桃子。
刘隆进去后,邓绥正在拿着一卷书在看,见人进来,命人传膳吃饭。饭后的水果竟然是桃子,刘隆疑惑地看向邓绥。
邓绥笑了笑说:“这是院中的桃树结的桃子,这树还是我幼年时种下的。”
刘隆叉起一块吃起来,真甜!
饭后,邓绥和刘隆再次去拜祭邓弘。拜祭之后,邓绥辞别邓骘,带着刘隆坐上马车回到北宫。
登上车辇时,邓绥回头看了一
眼,只见府邸安静地坐在雒阳城中,就像二十年前那样,是那么得熟悉,又是那么得陌生。
邓绥回身抬头,高大肃穆的朱雀阙映入她的眼帘。朱雀阙后是巍峨的德阳殿和崇德殿,那里才是如今她的家啊。
车帘放下,不管是邓府还是朱雀阙都阻挡在了外面,里面只有她邓绥一人。
时光易逝,人生无常。
回到北宫后,刘隆继续去上课,跟着几位师傅学习经史。
上学回来,刘隆照旧回到后殿做功课学习听政。邓绥让他看奏章,刘隆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有一本是邓骘上的奏表。
“大将军?”刘隆喃喃道。他翻开奏表一看,飞快地看了一遍,竟然是推辞赏赐的奏表。
昨日,母后不仅下诏让邓广德继承西平侯爵位,还赐钱千万、布万匹。邓骘等人跪下推辞,邓绥不允。
没想到他们刚走,邓骘就上了这样的奏表来。
刘隆拿不定主意,将这本奏章挑出来放到一边,继续看其他的奏章。待一起看完,刘隆让陆离把奏章搬走,亲自拿了这封奏章递给母后。
“母后,大舅父这是太见外了,一点小钱财就推辞来推辞去。”刘隆面上做埋怨状。
邓绥拿起奏章,看了一眼,沉吟半响,最后将奏章掷下,道:“罢了,大兄既然坚持,那就随他去吧。”
刘隆的心中一缓,现在他倒不是心疼这些钱,而是担忧邓氏在显名之后是否变了心。
邓绥以手支头,闭目沉吟几息,然后睁开眼睛说:“西平侯唯有二子,昨日我见广德为侯,甫德为白身,同产兄弟,天差地别。一人有爵位可传子孙万世,一人白身子孙离落,令人唏嘘。”
刘隆没有说话,也跟着叹息起来。
邓绥继续说:“我想了想不如将西平县分出一部分封甫德,使他为乡侯。隆儿,你觉得如何?”
刘隆的心放了回来,母后若再要另封邓甫德为侯,他一定会嘴上答应,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邓氏兄弟封侯已是刘隆的心里极限,若邓甫德再封侯,那……只能等着以后削侯了。削几个也未可知,刘隆的心中如是想道。
不过母后的意思却是将西平县划出一小部分,令兄弟都为侯,不仅刘隆没意见,估计连朝臣也没意见。
邓弘留下的遗产(爵位)不管怎么分,都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情,和大家没有关系。
“母后考虑周全。”刘隆点一点头。邓绥让人去找马秋练拟旨,尽快颁布下去,让邓弘一门双侯,死后哀荣。
晚上,刘隆回去躺在床上,总觉哪里不对劲,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突然灵光一闪,他捂着眼睛低声笑起来。
他好像被演了!!
第55章
刘隆躺在榻上,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发现一切都发展地顺利而又顺其自然,各符各人的本性。
西平侯去世后,母后拒绝有司赠位的请求,转而赐钱帛,邓骘坚决推辞,母后又从西平县分出乡侯,令邓弘两子皆为侯。
一来一往,无人不说邓氏恭谨知进退。即便母后有些偏宠娘家,但也在群臣的可接受范围内。
然而,母后一直都在戒饬邓氏,免得他们狂妄尊大,但为什么她又执意继续给邓氏恩典呢?而且,她明知道以邓骘几兄弟的性子,他们不会接受。
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隆突然想起官员履历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条:推财让兄(侄),名扬乡里,举为孝廉。
再回头反观其事。从结果来看,邓氏没有得到什么钱布或者死后追赠,但他们获得了身居高位不骄不奢、恭敬知礼以及进度有度的好名声。
这样的名声有时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母后是刻意这么做的,还是下意识这么做的,刘隆不知道。
或许西平侯的葬礼,早已成为各方“表演”的舞台。
有司上表奏请追赠西平侯是向邓氏表忠心;母后拒绝追赠是表明自己任人唯贤以及赏罚有章;邓骘等人拒绝赏赐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示邓氏的谦恭守礼。
刘隆,他自己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名演员,或许只是一名观众。
想明白后,刘隆的心情豁然开朗,至于赏赐爵位和钱布等事,皆抛在脑后,心中感慨万千。
东汉大舞台上的人心都脏。刘隆表示自己学到了成人的虚伪和心照不宣。
不过,他确实对邓氏的家教刮目相看。这场众人共赢的“剧目”,只要有一方犯了贪婪之心,尤其是邓氏,这出戏就会生生扭成悲剧。
自古功名之地,最难久居。邓氏有拥立皇帝之功,若非邓氏,刘隆不一定能登上皇位。邓氏确实对刘隆有大恩。
邓绥执政十多年,邓氏也显耀十多年。但邓氏至今没有传出飞扬跋扈的名声,依然对皇帝恭敬有礼,对有才之士屈尊相交,约束子弟严禁欺凌百姓……
邓氏这样的做法坚持了十多年,这份毅力、克制和清醒不
知道比现代那些“来去匆匆”的翻车“名人”要好上不知几百倍几千倍。
刘隆蓦然审视过去,不禁对邓骘这位现任邓氏的掌门人起了敬佩之心。虽然邓骘能力平庸,但他的心性绝非平庸,已经吊打了青史上的不少名人。
当然,一直标榜恭谨的邓氏也非随意可欺。朝堂之上,确实有一群和邓氏作对的人。
但没有姓邓的出头打压他们,多是依附邓氏的人出面中伤。更奇怪的是,这些被中伤的人,竟然下意识地还会去找皇太后自辩。
在大臣心中,皇太后虽然姓邓,但始终是大汉的皇太后,钱帛等小事或许偏向邓氏,但涉及朝政大事,皇太后大体是公平的。
西平侯去后,赏赐一事,正体现了母后这样的处事风格。
刘隆表示天真的自己被上了一堂大课,他从母后身上学会了如何平衡至亲与贤臣的关系,从邓氏身上学到了克制和清醒。
刘隆的各种思绪在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现,最后化作一条条经验与教育滋润着他那颗幼嫩的心灵。
“圣上,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江平听到皇帝突然发笑,赶忙小声叫人,生怕小皇帝梦魇。
刘隆笑起来:“我没事,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江平心中纳罕,想要追问,但见夜色深了不好打扰皇帝睡觉,只得作罢,叮嘱他说:“圣上,你赶紧睡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刘隆“嗯”了一声,对江平说:“你也早些休息,不必担心我。”刘隆说完,脸上过着明悟般的微笑,渐渐进入梦乡。
西平侯即将入葬,又有人再次上书,奏请发五营轻车骑士,按照霍光的葬礼来。
刘隆听到后,整个人都惊呆了。霍光的葬礼可是按照帝王的规格来的。霍光死后两年,霍氏全族被处死,连外嫁女都不能幸免。
这人是真敢提啊!一时间刘隆弄不清这人究竟是邓氏的拥趸,还是邓氏的敌人。
他感到好笑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哀。这就是大汉的官员啊!
别说是邓绥,就是邓氏随便一人都对这样的“荣耀”敬谢不敏。邓绥拒绝了奏请,仅用白盖双骑,门生相送,大鸿胪持节,将西平侯入葬。
至此,邓氏四兄弟仅剩下老大邓骘、老三邓
悝以及老五邓阊。
六月,烈日如火,夏风如蒸,蝉鸣聒噪。
刘隆在学堂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风,殿堂四角都摆上了冰盆,但依然解不了暑气。
下了课,阴泰从冰盆里扒拉出一只银壶来,银白色的壶上瞬间结了一层水汽。
“来来来,大家快来喝清凉解渴的乌梅汤。”阴泰拿着银壶给刘隆倒了一杯,然后转头招呼众人说。
刘隆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和众人聊天,说:“今年的六月比往常热得更早。”
刘翼一边小口地喝着,一边说:“嗯,太热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梁不疑附和说:“往常这样蒸腾的天气只有几天,熬过那几天就好了,现在持续了半个月,冰盆冷饮都不管用,打出的井水污浊不堪,洗个冷水澡都麻烦。”
兜楼储默默提了一句:“雒阳好是好,就是太热啦,比草原上热多了。”
刘隆听着众人抱怨天气炎热,又喝了一口,想起了因为没有雨水而无法播种的菽麻等作物,口中的乌梅汤突然不甜了。
唉……
晚上回去,刘隆躺在床上睡觉,突然惊醒,蓦地睁开眼睛,外面闪过一片亮光。
谁家大半夜打探照灯照进他屋里了。
刘隆嘟囔了一句,猛地脊背发寒:东汉哪来的探照灯?
刹那间,他掀开薄被一跃而起,赤着脚跑到殿门口。
让他感到更不妙的是没有听到熟悉的轰隆声,刚才那道亮光不是闪电,而是、而是地震发生前的地光!
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