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醒来,能再见你,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裴寂上下打量着江沅,少女的心间伤口仍旧缓缓坠出鲜血,他急得打横抱起她,想找个地方躲雨再好好将她治了。
可江沅摇头拒绝了,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抹了嘴角的血,缓缓开口说道。
“你看…叛军乘乱攻了进来,谁还再管你我死活呢。我是活不了,你快逃吧,找个爱你的姑娘替我陪着你…”
裴寂这才意识往日森严的皇宫这会竟然各处不见一人,自己一路从水晶宫来到鹿台如闯无人之境。
“是,此刻正是我们离开的最好的时候,我们鲛人族的咒术由你破除了,你不能死。”
裴寂缓下神情握了她一只手,又伸手替她擦了脸上的血,慌张且坚毅地大声对江沅说道。
“你有我的护心鳞,我说你不会死,便一定能活!”
说完,便抱着江沅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老实丫鬟沐兮姗姗赶到,语带焦虑地朝江沅喊道。
“娘娘,快些离开吧,叛军又朝这儿攻来了。相信裴公子,一定会让你没事的!”
说着爬上了鹿台,配合着裴寂想要挪着江沅去往安全的地方。
可江沅此时根本没有力气再说话,任凭裴寂如捧着一瓣凋零的花。
就在二人向下走去,鲛人怀中忽地垂下了纤弱手臂,松开了那只早已被血染透的箭矢…
因为太过紧张,后知后觉中,裴寂低头,惨淡地望向怀里全无血色的少女。
大雨瓢泼,一遍一遍地冲刷着鲛人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浇灭了他心中微燃的希望。
原来江沅早已拔出了胸口那只透黑有毒的箭,毒髓如骨,神仙难救…
追风乘乱闯入朝阳宫,不由分说地想要救自家主子离开,可裴寂仍旧放心不下江沅,拼尽全力带她离开。
避开叛军和御林军,裴寂带着江沅一路磕磕绊绊来到了护城河,不由得大松口气。
“主子,跳下护城河我们便能由水路回东海了,东海现一切转好,鲛皇正盼着您回去主持大局。”
追风愁容满面,半跪抱拳请令。
他抬眼看了看裴寂怀中的江沅,话中有话地明示,此刻奄奄一息的少女,只会拖累自家主子。
“追风,能否找来船只?”
“主子,您!…若乘船只会影响我们回东海的速度,眼下情势紧急,坐船实为下下策。”
然而裴寂似铁了心要带江沅一同离开,虽然她已昏迷,但是回东海就有希望!
“别再说了!快去找船!”
裴寂紧了紧怀中带少女,不耐地吼声命令追风,低头再看江沅,桃花眼尽是不舍。
沐兮在旁一直紧张地向身后望去,生怕有官兵追来。
雨势渐小,金乌拨云放光,一切即将向阳而生。
不远处的朝阳宫却传来震彻天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沐兮吓得大叫。
“裴公子,快逃吧,叛军追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裴寂还未来得及再跑,猛然被一箭射中了自己的腿弯,他闷哼一声摔倒,怀中的少女应声脱力被推了出去…
“沅儿…”
裴寂不顾自己疼痛,强撑着自己朝江沅那走去。
箭矢再度如雨般坠落,裴寂将江沅护在身下,绝望地大喊。
江沅此刻撑着虚力再度转醒,依稀瞧见裴寂身后,那执弓射向自己的少年,眉眼间的笑像极了王皇后…
她吓得再一次闭眼缩进裴寂怀里。
“沅儿…撑住,我们回东海!”
一阵阵闷哼声,不停地撞击着江沅那破碎不堪的心。
裴寂抱着她,挣扎着朝护城河里跳去…
这是最后的希望,这也是江沅得到的第99颗鲛人泪。
他扬起一张绝望又凄楚的脸,潋滟的桃花眼望向刺眼摇光,胸口剧烈起伏,一滴晶莹的鲛人泪终于难以遏制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念人世间一场大梦,鲛人向心垂泪。
朝阳城里经逢春,东海寄余生。
第99章 番外
-涟漪
幽谷岛, 没有分明的四季,整日春风清新,花香四溢,漫眼的一方安宁“世外”。
东方既白, 霞光缭绕着险峻的峡谷岛屿, 被一挂瀑布飞流劈碎成点点七彩、粼粼耀着江沅的眉眼。
距离上次逃离沽国的朝阳宫已经过去了三年, 江沅已然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她从海里跃出水面,恰好被初生的日光晕了眼。
江沅不适地眯了瞳眸,依旧愉悦地向岸边挥了挥手, 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快速地朝陆地游去。
近处的浪花不停地推涌着江沅,直至来到岸边。
那耀眼的一抹白随着少女直立身体,一尾银色迅速化成纤细莹润的双腿。
一旁的美妇人迅速拿来衣衫替江沅罩上, 爽朗地笑着问道。
“怎的不招呼一声就下海了?晨曦浸润的海水寒凉透骨哩。前日捕的蛤蜊也够我们娘俩吃一阵子了。”
“干娘, 趁着未涨潮,我多捞了些,今日答应要给皇甫大娘送去的。”
“你来这三年,对她倒是孝敬有佳。她家儿女时不时也从东海回来, 捎些平日里不见得的海鲜珍宝, 好让她拿去人间换日用品。我看她啊,可一次也没想着为你置办些衣服、首饰的。”
这位美妇人嗔怪地乜了一眼江沅, 有些心疼地为她多披了一件斗篷,口中继续喃喃。
“女孩子家家的, 到底是爱美的。今儿你也别替家里忙活了, 赶早了进城去买些首饰、零食什么的。”
“好…就听干娘的。”
江沅挽起了长发, 眉眼弯弯,轻松地笑了。
昨日的江沅“已死”, 而今的江沅、以“鲛人”的身份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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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她得到了第99颗鲛人泪,裴寂的眼泪令捕鲛人会哭、会真实地笑,可代价却是身份的转换:江沅由此从捕鲛人变成了真正的鲛人。
原来《鲛人志》里被撕掉的那页,是捕鲛人可能至死都无法承受的痛。
江沅亦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自己成为鲛人。
这样的事实…逼着她不得不重新开始,忘掉前世,过好当今。
眼前的美妇人便是当年从护城河里救起她的鲛人。
缘分兜兜转转,奇妙得很。
那时的江沅虽得了裴寂的眼泪,可仍旧身受重伤,被美妇人救了去,在这幽谷岛,昏迷救治、一过便是数月。
“裴寂呢?他在哪里?”
江沅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他,可身边只有一名美妇人守着她,哪里再见得第三个人。
屋内静谧,无人回应。
江沅似是猜到般颓丧地闭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粉靥滑落腮边。
她会哭了。
可是,把眼泪给了自己的鲛人,能活下去的可能有多大呢?
江沅不敢再想,亦不敢再多问他的消息。
这三年,似是逃避一般,只在这“闭塞”的小岛偶有听说了东海鲛皇不日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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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知道绿萼在哪里吗?”
刚刚醒来的江沅,还未适应自己的身份转变。
美妇人的问话,让自己莫名地揪心,一股悲愤的情绪涌上喉间,少女将将开口…
湛蓝的血溢出嘴角,颗颗滴在手背,也滴在美妇人的心头。
望着美妇人颤颤素手,捧着碧绿发簪,惹眼得刺目-那是绿萼的心头鳞。
“我母亲…她住在幽谷岛…她若是见到此物,定会对你无甚保留…”
绿萼的话瞬间闪现在江沅的脑海。
这儿…窗外万物和鸣;窗内有佳人却郁郁、四目相望、默默不得语,唯有清泪两行。
江沅知道眼前的美妇人正是绿萼的娘亲,捕鲛人一族,江晴儿。
十五年前,绿萼父亲不忍她为异类,也替她寻了99颗鲛人泪。至此江晴儿学会了哭泣,可也永远失去了最爱的人。
往后捕鲛人江晴儿再没哭过,默默将自己藏在这,替一个人活两辈子…
如今再得噩耗,江晴儿亦是神情淡漠,娇媚容颜无甚变化,可那双蓄满晶莹的眸子无多承受,一个转身,那寂寥的背影再也崩不住,快速抖动着。
此后,江晴儿便待江沅有如亲生女儿般,将对绿萼缺失的母爱全数寄托在她身上。
在这“桃源”再过三年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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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种种尤如昨日死。
今日零零宛如今日生。
江沅给隔壁的皇甫大娘送去了多份,能维持鲛人化腿的蛤蜊,又拿上了江晴儿织的鲛绡纱,准备去了人间集市换些生活小物。
恰逢天朗气清,正是人间四月天。
东海偏隅上,一叶小舟,晃悠悠地朝沽国边陲小镇荡去。
这里与幽谷岛之间不肖半日水路,亦是江沅常逛之处,所以…自是知晓沽国的皇帝易主了。
毫无意外地由帝姓改为赵姓。
三年前,前朝废后王皇后的儿子-废太子、帝少辛果真为假死脱身,后假扮御林军混入皇城守卫,日夜卧薪、伺机反扑。
并且在江沅登上鹿台“自尽”的那天,集合前朝拥太子一派的叛军,攻入了朝阳城。
也是那日赵凌煜短暂放弃了江沅,回宫平叛,杀伐果决是他性格,不日便让江山换了主人。
这些都是这些年在这边陲小镇零碎道听了几嘴,渐渐拼凑成了“玉面阎王”的结局。
但江沅并不想再与他有瓜葛,知晓了这些也只能让她每回再登人间,变得愈发谨慎低调。
…
因为,他仍旧没有放弃寻她。
江沅付了船家银钱,小心地扶着帷帽上岸。
自打成了鲛人之后,江沅的容貌变得更加仙姿玉色,乌发雪肤、颜容如画,灵动的眸流转之间,眼角的泪痣更衬得妖冶明艳。
她低着头逐渐混入赶集的队伍中。
由于这里地处偏郊,距离沽国皇城近千里路程。但是小镇内仍旧到处张贴着江沅本身的画像,可懒散的士兵常年怠于搜寻,所以江沅几乎“不废吹灰”便能蒙混进去。
虽然容貌因着鲛人变换,但仔细瞧着,还是能辨出从前作为人类的几分影子。
江沅径直朝一家想容阁的绸缎庄走去,怀抱着鲛绡纱敛着步声来到了掌柜跟前,环顾四周、悄声问道。
“林掌柜,依是老价钱,还收吗?”
那林掌柜为胖胖的妇人,因是三年前与江沅卖鲛绡结识,本着豪爽大方的性格,把这生意便一直续了下去。
林掌柜闻言,也没抬头,忙着算账期间,抬手比了个五字…
“太少了…”
江沅失望喃喃,又紧了身前的包袱,仍想再相商二番,绸缎庄又进了客人。
“林掌柜,又说是鲛绡纱紧俏,哪里紧俏了?我可是得了小道消息,您与不少鲛人做买卖,可渠道半分不透露给我们,这独食不能这么吃吧?”
人未到,那洪亮的妇人泼辣之声,在店铺回响,所有人都惊诧地朝门口望去,江沅也不例外。
只见那与林掌柜年龄相仿的瘦高妇人,甩着肩,瞪着目,大有掐架的气势超这里走来。
“啪!”的一声掼出银锭,横眉竖眼地叫嚣。
“今儿…怎么也得卖我几匹鲛绡纱,不然我没法向我客人交代。”
江沅隔着薄纱上下打量,原是隔壁成衣铺的李大娘,往日作风大剌剌,却不遑有双巧手,做出来的衣裳不愁销路,这片的贵妇们都是她家常客。
江沅也打算卖了鲛绡纱再去她家挑两身漂亮裙衫,怎的今日李大娘亦是“巧妇难为无布之衣”?
林掌柜这会子总算抬头了,望着戴着帏帽看不清长相的江沅,又转眼扫过李大娘,这才叹口气,收回视线。
“不是我不想卖,只是‘上头’不知吹过哪阵风,凡是收鲛绡纱的店铺必须登记售卖人实信,不然…若我们胆敢擅收,便让官兵抄了铺子。唉…小店可不敢与朝廷作对。”
江沅仿佛听到了夺命号声一般,脑袋白了一瞬,步履踉跄着后退了半截,定定稳住身型后,艰难开口,声音哑哑道。
“好…我不卖了。”
心情蔫蔫、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可一个不察,手臂上多了大力,扯拽一个来回之间,李大娘便堆笑站在江沅面前。
她可不管什么朝廷命令,既有眼前的利益可唾手,又怎能畏首放弃呢。
“姑娘,她不收,我收…价钱嘛,好商量。”
说着便要拉着江沅朝自家铺子走去。
结果,林掌柜不干了,到手的买卖推出去,却成全了别人,这哪是生意人该有的样子。
于是本着一损俱损的原则,胖胖妇人立刻绕出柜台,赶忙又拽着江沅不让走,一句不合便与李大娘吵了起来。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胶着缠打,从绸缎庄内打出门外,江沅就在二人争执之间被挤出了局外…
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江沅心下莫名紧张起来。这三年中,自己从未如此再惹人注目,惶恐的情绪更甚,脚步似不受控制地小步向后挪去。
这时眼尖的李大娘发现江沅想要离开,挣脱缠斗,又奔向她。
“别走!到底还是要将鲛绡纱鬻我可好?”
江沅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并未听清李大娘的问话,下意识地摇头拔腿拨开人群。
“小娘子,你别走啊,此事因你而起,怎的你要不负责任地离开。”
林掌柜又跟上她,心急之下,掀翻了江沅的帷帽!
…
一时间,众人都倒吸着气,仅一瞬,又突然交头接耳地对她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