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礼枝忍住了。
雪无声地飘着,落在晴尘的头发上、睫毛上和肩膀上。但也许他是神的缘故,雪化成水,也沾湿不了他。
他们静默着对视片刻,礼枝幡然回过神,“我们回家吧。”
晴尘笑笑,“我有一件事要做,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礼枝眼中染上失落的底色。
但她找不到理由干涉他,垂头一阵,她自我消解了情绪,故作元气的样子,“那我先回了。”
两人擦肩而过。
礼枝忽又站住。
回过头,她对着晴尘洁白如雪的背影,问:“你还会回来吗?”
晴尘停下脚步,却终究没有回头。
*
之江稻荷神就那样消失在了东京百年一遇的风雪之中。
随着冰雪的消融和春意的降临,留在了令和五年冬的末尾。
=第二卷 ~幕间~春告鸟=
第38章 吃一大口油豆腐
★その一★
从手腕下取下的红线被缠绕在修长的指尖, 被风吹动,单薄的线,颤颤巍巍地摇动着。
晴尘出神地望了它很久。
这束红色细线, 是从伏见稻荷神社神乐铃的缎带上抽下来的。
是纪念,也是警醒。
早就该腐烂了, 却因为神性的加持, 保持着光鲜的色彩,时至今日。
筑紫抱着刀, 冷眼看着他在雪里出神的侧脸,问:“可以走了吗?”
晴尘笑笑, “我得去给礼枝送伞。”
筑紫怕他趁机逃跑, 一路隐身跟着。
S大的一栋楼门口,礼枝搓着手, 对着雪地犹豫着想伸出脚,又很快缩回去。
她雪白的一张脸被冷风吹了之后, 更显可爱了。鼻尖冻得微红,小鹿一样温和柔软。
倒是一个漂亮的人。
筑紫想道。
不过, 她是居住在高天原的神使, 轻易不来现世,对晴尘的经历只略知一二,也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
她只想着尽快交差,于是暗暗催了晴尘一声。
礼枝终于走了, 但筑紫看清了她在哭。
“和你分别, 她居然悲伤到哭泣吗?”筑紫问道。
过一会儿就要被酷刑处死的稻荷神本尊反倒自在快意, 语调轻松地说:“离别永远是让人讨厌的东西。”
他抬起了手。
指尖从衣袖里露出来, 缠绕着的红线,又一次在风中飘扬。
他凄凄地笑了一笑。
不知施了什么咒语, 红线顷刻间化作赤色的齑粉,被风雪揉开,不见了。
“好漂亮的丝线,你戴了很久吧,怎么丢掉一点也不心疼?”筑紫在边上撇嘴。
晴尘默默地在心中念着:“这样,就再也不必困在其中了。”
★その二★
高天原漂浮在海洋上,被厚重的云雾所缭绕。
这里是天照大神等神明居住的场所,也是众神述职的地方。
晴尘在伏见的时候,作为全国稻荷神社总社的主祭神,曾经来到过此地。
上一次来,是风光无限的稻荷大明神。
这一次,是被神使们用灵力束缚起来的罪臣。
金碧辉煌的神殿与昔日相比毫无变化,恍然间会给人一种在此地时间并不会流逝的错觉。
晴尘被一队神使带上了正殿,被迫以屈辱的跪姿面对众神。
长发散乱地垂在两肩,遮住了他的侧脸。
站在最高处的女神俯瞰着他。
她的衣袍还是古制,保留了盛唐时的华丽大气。
与简约冷淡的日系审美不同,她高贵复杂的发髻上插满了金灿灿的簪子,身上的披帛绫罗绸缎足足叠了三层,形成了富丽而又不杂乱的层次,连裙角最小的刺绣,也闪着金光。
她不怒自威,开口道:“之江稻荷神,你丧失信仰且在五十年内未能恢复,又得到了五十年的宽限,却依然逃避追讨,按照高天原的法则,应当凌迟处死。”
铿锵有力的宣判在大殿上回荡,众神使都不敢抬头直视天照大神的眼睛,只能低着头站在晴尘身边,颤巍巍地应下。
“之江稻荷你真是头脑不清醒。”筑紫一脚踏住晴尘的后脑,用力往下踩,“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现在要变成一刀一刀削去你的神力,白白受罪一场,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筑紫身边的三个随从齐声道:“还要麻烦我们筑紫殿一刀一刀地剜。”
晴尘的额头被重重地磕在了黄金地板上,身体以诡异的姿势弯折。
但他嘴角带笑,礼貌地说:“那就麻烦筑紫殿了。”
筑紫心中不快,松了脚,附身一把扯起他的长发,靠近他的脸,警告似地低吼:“你平日里不尊敬我没有关系,这里可是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御前。”
晴尘被磕伤的额头渗出了血。
血液细而蜿蜒,从额上缓缓流淌而下,描摹过他的眉心,鼻梁,最后滴落在地。
红色好像为他的脸画上了盛唐时流行的花钿,妖异又危险。
晴尘笑得露出了犬牙的尖,“那就快动手吧,以免误了陛下的日程。”
★その三★
神界的凌迟,和人类社会的凌迟是一样的刑法。
区别只是人有肉身,神是灵体。
所谓的神力,就是人类信仰和召唤聚合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会凝聚出具体的形态,这就是神的形象。
人们塑成了神,神才会与人有着类似的样子,甚至连流血流泪这样的生理现象,都模拟得惟妙惟肖。
但,这具象的模样本质上是灵力聚合的产物。
一刀一刀将神力切开,会带来巨大的疼痛。
行刑的场所是高天原的一处祭坛。
远古时期,众人在此地向天神献祭,后来废弃,成了刑场。
晴尘被蒙住双眼,固定在了架子上。
沉重的镣铐坠着可以称得上纤细的手腕和脚腕,皮肤一下子就红肿了一片。
他垂着头,闭着眼睛,听着高天原的风从遥远的列岛吹来,带来春天的讯息,之后飞向广阔的海洋。
筑紫拔了神剑,将那剑身在刺目的阳光下看了一遍,随后利落地刺入了晴尘的胸口。
稻荷神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筑紫看见他的手攥紧,镣铐铮铮作响。
冰冷的铁器抽出,涌出的不是血,而是闪闪发亮的金粉。
金粉飘逸出来,被风吹出了波涛般的形状。
神力在阳光下具像化,是这般梦幻,泡影的美丽。
筑紫咬了咬牙。
第二刀贯穿腹部,第三刀开始切割,从脖颈到胳膊,到腰腹再到小腿。
千疮百孔的神的身体,被逸散出来的金粉包围。
晴尘眼中落下滚滚热泪,但在筑紫看来,蒙着他眼睛的缎带下,也飘出了一阵阵的金粉。
一千刀,割肉剔骨,灰飞烟灭。
如此一来,便不用做神了。
★その四★
神力持续外溢,晴尘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
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身体会这么痛,为什么还没死。
最后,他甚至连疼痛本身,也忘记了。
金色的粉末被吹散,几乎不可见了。
筑紫收了刀。
带着点温热的春风吹拂而过,行刑架上最后一点粉末也消失了。
终于完成了天照大神给定的使命,可是――
筑紫对着晴空扬起了头。
――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她执行弑神的命令千万年,这不是经过她手里唯一的神明。
只不过,晴尘实在是太安静了,太能忍痛了。
以至于,让她感觉到害怕。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接受讨伐,宁愿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消失?
★その五★
东京的雪实在是百年一遇。
首都高速提前封闭,电车也停了好几班。
市区里救护车声叫个不停。
城市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地运转,而礼枝坐在沙发上晴尘经常坐的位置,端着晴尘的杯子,发呆。
拓云和早雾都低着头跪坐一旁,不敢发言。
“这杯子竟然是普通的素白的一百块日元一个的便宜货。”
礼枝突兀地说道。
拓云和早雾困惑地歪了歪头。
“这杯子配不上四万块一百克的抹茶。”礼枝说。
拓云和早雾:“主人大人……”
“用这个喝茶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拓云和早雾有点怕了。
“主人大人,您……”
礼枝将杯子放回茶几上,对座敷童子道,“也可以帮我泡一杯抹茶吗?”
拓云和早雾立即去办。
一分钟后,早雾端着茶杯回来了,“有一点烫,请小心。”
礼枝像是痛觉神经死了似的接下杯子,指尖都被烫得通红,也不松手。
她在茶杯升腾起的雾气后面盯着杯子里绿油油的抹茶,盯到茶凉了,她才端起来放到嘴边,毫无风度地喝了一大口。
抹茶从嘴角溢出来,她也无暇顾及。
低着头梗着脖子将一大口的茶咽下去,再抬眼,就流出了眼泪。
“什么啊,这也……太苦了……”礼枝笑着放下杯子。
又哭又笑的表情,教人看不懂她到底是悲伤还是开心。
“不过,晴尘那么挑剔的神,我用了他的杯子,他不会介意吧。”礼枝擦干净嘴角的茶水,对着杯子说道。
★その六★
1923年9月1日凌晨东京
“绫子!呜呜呜!绫子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抛下了我们!”
木制的日式大宅里,一家人围在一个女孩儿的床榻边,无不垂头抹泪。
最宠爱绫子的奶奶甚至已经哭晕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照在女生煞白的脸上,也映照出她恐怖的死状。
双目圆瞪,双手扯着脖子,嘴巴大大地张开,到了下巴脱臼的程度。
女孩儿的母亲泣不成声道:“前几天一直是健健康康的,昨天去了趟寺庙,回来就说起了胡话。我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发高烧,只要降温就会好转,谁想到……”
一家人哭做一团。
正在他们抱头痛哭,又强撑着互相安慰之际,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咕噜声。
那声音就像是溺水已久的人,被救上了岸。
家人们都被这动静吓到了,发着抖缩在一起。
咕噜声后紧接着长长的出气声,好像是要把胸腔中所有的气体都排出去一般。
女孩儿的母亲吓得尖叫,一个劲儿向丈夫怀里躲,“他爸,这是怎么回事啊?”
男主人也怕得手脚冰凉,可为了家人,只得强装镇定,“可能是尸体变化的正常现象。”
他话音未落,女孩子吐干净了气息,又沉重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面部表情恢复往常,整个人抽搐了一下,直接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
家人们吓到发不出一点声音。
绫子却无视了他们的恐惧,急切地掀开被子就要出去,“快通知大家,今天有特大地震,让大家快逃!”
被吓傻的家人们慌忙把绫子拉住,“绫子,你真的是绫子!你没死!你又活过来了!神明保佑!”
绫子回过头,敷衍地笑笑,“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母亲上前将她紧紧抱住,“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绫子从他们的怀抱中挣脱,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死了是因为灵魂出走。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今天中午这里会发生特大地震,他们叫我必须通知大家,快点逃命!”
父母相视而笑,对绫子道:“你是做了噩梦,还没完全醒来。”
绫子甩开两人的手,急出了哭腔,“不是的,真的有地震!地震引起了蔓延全城的火灾,人们逃到海边,又遭遇海啸,整个关东都变成了人间炼狱,一共死伤十万人!”
父母一脸难以置信却又不愿惹女儿生气,只得赔笑,表情极度扭曲。
“怎么会呢?关东地区已经平安无事多年了,再说,本国多地震。现在是科技发达的时代,和从前又有不同。”
绫子也不顾自己还只穿着贴身的衣物,迈开步子就向外跑去。
从宅邸冲出来,她沿着街道狂奔,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要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然而,人们都只是把门窗关得更紧了。
她发疯一般在街区里跑了一上午,无一人在意她的话。最终还是由于体力不支,被父母强行拖回了家。
“发烧时做的噩梦就是会让人恍惚的。”父母一边安抚绫子,一边说道,“我们一会儿出去走走,去吃你想吃的那家荞麦面,就会好起来了。”
绫子低着头,像是一个任人摆弄的人形,由着母亲替她穿上和服。
她忽然说:“我想去之江稻荷神社看看。”
=第三卷 ~本编:桃之卷=
第39章 第三十九块油豆腐
顾礼枝失恋了。
虽然她本人没亲口这么说过, 但周围的同学朋友都看得出来。
前些日子还在开心冒泡泡的人,下了雪后就蔫吧了,整日心不在焉, 小学期的最后还大病了一场,以至于做发表的时候借用了超大声话筒, 才让人听见她的声音。
能让一个人迅速干瘪的, 除了爱情这种东西,没别的。
这是亲友们得出的结论。
礼枝本人当然是嗤之以鼻。
爱情这种玩意儿, 只会阻碍拔刀的速度。
学术狗没有爱情。
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
前辈们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但是众人都不信。
好在春假来了, 大家都说被伤害得再稀巴烂的心, 一回国就能被中华美食光速治愈。
亲友们鼓励着礼枝再坚持一下,没有什么是不能用一顿火锅解决的, 如果有,就两顿三顿四顿。
礼枝确实回国踏上了美食之旅。
火锅、麻辣烫、烧烤、中国版麦当劳、鲜芋仙、妈妈做的红烧排骨、烤冷面、煎饼果子、炸鸡排、酸辣粉、土豆粉、红油面皮、水煮肉片, 等等等,都吃了……
还是没有好。
还胖了五斤。
更不好了。
垂头丧气地回了东京, 樱花季悄然来临。
好友向依景见她还是一张垮了的脸, 决定来一场关西之旅振奋一下精神。
依景向往京都历史沉淀感已久,全然不顾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古风沉浸式主题乐园,兴致勃勃地做了三天攻略,连去哪家便利店买哪排货架的哪瓶水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