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神社,迎面走来一位年老的女性。
她花白的头发精致地汤成了卷,后背微微佝偻着,戴着一副太阳镜,手提爱马仕稀有皮birkin,气质不俗。她的身旁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她留着一头金棕色的长发,高鼻梁白皮肤,看起来是个混血。
礼枝和晴尘同时站住了。
老太太正回过头和年轻人讲话,没注意到他俩。
“我母亲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她1902年出生在之江,二十一岁那年随同我父亲离开了日本,旅居欧洲。关东大地震发生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都遇难了,只有我母亲幸免。她的画框里始终放着她和家人的合影。小时候我常问她,这是哪里。她说,那是叫做之江稻荷神社的地方。之江的大家都非常信仰之江的稻荷大明神,每每有重要的事,都要举家来参拜、许愿。她说,就算是离开故乡数十年,每每回忆起童年,总是会想起和父母一起来神社的光景。她总说,只要信仰那位神明,无论走多远,都会被庇佑。”
“奶奶,我们真的没有走错吗?从照片来看,明明是一座很大很宏伟的神社啊。”女孩儿抬头,浅色的眼睛向鸟居看去。
然后,站在鸟居下面的礼枝和晴尘就被看见了。
“不好意思,请问――”女孩儿虽然是混血,日语却没有口音,十分标准,“这里是之江稻荷神社吗?”
礼枝和晴尘一起点头。
女孩儿向神社内探了探头,“这……这里为什么这么破败?”
礼枝双手无处安放,想解释一下情况,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思来想去,还是默默把准备给她比划的手给放下了。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跟进来,换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看神社内倒塌的本殿,难以置信地举起了手中的照片。
礼枝趁机瞄了一眼。
黑白的老照片经过一百多年岁月的洗礼,已经又黄又模糊,但可以看出来保存得很用心,背面没有一点污渍。
画面里,是身穿正装和服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女儿。
两个女儿年龄相差不大,一个端庄,一个俏丽,能轻易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四个人都带着幸福的微笑。
在他们的背后,正是之江稻荷神社的鸟居。
如果这张照片有色彩,该会是多么漂亮多么鲜明啊。
老太太反复地对比照片,声音略带哽咽:“一百多年了,时间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能够摧毁,也能够塑造。”
礼枝眼眶微湿。
见到礼枝和晴尘站在边上不走,老太太问道:“你们常来这里吗?”
礼枝:“常来。”
老太太摘下眼镜,“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母亲的故乡。她去世前,说想要自由,让我们把她撒进大海。所以最终我也没有带她回到这里。前不久我确诊了癌症晚期,就想要在过完这一生之前,来看看曾经的我母亲的家。”
旁边的女孩儿低头落泪,“奶奶。”
礼枝沉默地站着。
此刻似乎任何言辞都是不恰当、不足够的。
老太太拿着照片,将上面的人一一指给礼枝和晴尘看:“这是我的外祖父,他是S大的教授,和我外祖母青梅竹马。左边的是我的母亲,右边是我母亲的妹妹绫子。”
“绫子?”
剩余三人都看向晴尘。
晴尘目光久久停留在照片上那个女子的脸上。
虽然画面已经非常模糊,可他还是能看出来她的大致五官,小巧的瓜子脸,头发整齐地梳着,头发里插着紫阳花。
“我见过她……”晴尘喃喃说道,“我分明是见过的。”
1923年9月1日,带着女儿来神社感谢他保佑她起死回生的夫妇,正是照片里的两位。
那时,绫子没有参拜,也没有说任何感谢神明的话语,只是呆呆看着主祭神所在的位置。
地震发生之后,她被掩埋在了倒塌的本殿下,死在了燃起的大火里。
老太太则笑了出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爱开玩笑。那可是一百年前,你今年才多大?正是青春的二十多岁吧?”
晴尘心想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但老太太是个人类,他说了她也不可能信。
晴尘闭口不言语,心里却颇不安宁。
一百年了,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清楚地告诉自己,这片土地被关东大地震摧毁,生灵涂炭。那些信徒,死的死,搬走的搬走,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会回到这里。
时代的洪流声势浩大地滚滚向前,吞没一切事物,不止不歇。
他固执地停留此地,不愿离开,可他最终也只是被水淹没,化作沉底的顽固石头。
不用再奢望还有人记得之江,知晓过他的存在。
可是,在第一百零一年的春天,有人从大洋彼岸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提起了他的名姓。
“神社倒塌,可以再建。可被人遗忘了,就再也不能挽回。”老太太拉着孙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Cecilia,我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所以我带着你来这里,希望你能够传承下去我母亲的记忆。”
风将她苍老的声音吹得模糊。
礼枝的耳边,却清晰地回荡着她的话。
“只要信仰那位神明,无论走多远,都会被庇佑。”
一百年的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溜走,飞鸟掠过鸟居之上,投身向了遥远的晴空。
第68章 第六十八块油豆腐
68
礼枝全身赤.裸地站在镜子前。
青灰色的刺青生长到了她的腰侧, 一寸寸蚕食过她的肌肤,仿佛一个黑色的妖怪,要将她一点点吞噬掉。
礼枝明显地感觉到, 在柚木对她的无意义的一瞥之后,刺青的生长速度加快了。
鲤鱼姬的鳞片在压制着刺青的力量, 某些时候缓解了疼痛, 但由于疼痛的面积增大,她每次都是疼得死去活来。
晴尘给她用来镇痛的符咒, 也渐渐不起作用,需要等待更长的时间才能发挥出效果。
这样的疼痛一天随时可能发作, 白天晚上时间不定, 一疼起来,人就要灵魂出窍, 仿佛去黄泉比良坂走了一遭,在被捉进黄泉之国之前, 又堪堪逃了回来。
她摸着自己皮肤上草书一样的印记,眼睛里万念俱灰。
尽管晴尘布下了结界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可对方毕竟也是个不凡的身份, 能不能解开咒,还是未知数。
而她必然是等不了太久了。
在礼枝阴暗地爬行进之江稻荷神社之前,她就时常想到一走了之,因为学业压力因为渺茫的前途。
人生本来就不轻松, 对于普通人来说, 活着是地狱还是死了是地狱, 都很难说。
在疲惫到动弹不得的日子里, 礼枝还去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去都内各个电车站看站台, 假想自己就这样跳下去然后被碾碎,□□破灭,精神飞升。
第二件,是随便去一个灵园,看看死去的人密密麻麻插在一起的排位。她还记得在一堆普通人里,混着一个夏目漱石。
你看,是有名人也好,还是小蚂蚁也好,死了都一样,所以活的时候有差,也没意义。
她在灵园前面站着发呆的时候,一个遛狗的老奶奶路过。
她让自家柯基来嗅了嗅礼枝,随即又下达了抱抱的指令。柯基便抬起了前腿,爪子搭在礼枝的膝盖上,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不知道你是在怀念故人,还是在想着生死的命题。但是不管是背负着悲伤,还是想要放弃,努力活到今天也很棒了呐。”
老奶奶说完,又问她要不要摸狗。
礼枝摸了摸柯基,惊讶于它的毛毛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柔软,而是有些硬。
在那之后不多久,她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之江。
几个月过来,她已经有一点眷恋人间了。
所谓世界,正是这样那样活着的生命构建而成。
即使是不死不灭的神,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人亲手塑造而成。
如果说以前的自己深感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分文不值,那么至少她还是晴尘的信徒,她是无数塑造他身体的人中的一个,助他无所不能,去祝福,去爱人。
她学会欣赏这世间的鲜活,人的善良与卑劣,也会体会情感流淌过心脏时带来的喜怒哀乐。
如今她还有了要重建之江的梦想。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礼枝厌恶地抓挠着身上的诅咒,像是要把它们生生扯下来,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一时间,她的手上血迹斑斑。
可无论她怎么抓,那诅咒都一动不动,好像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印透了。假设现在把她送去切片,骨髓里都会有诅咒的程度。
礼枝筋疲力尽地垂下手,裹上了浴巾。
出了浴室,她下意识搜寻晴尘的身影。室内不见他,反而是阳台上有一抹白。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礼枝摸着狐狸的头顶,贪婪地用掌心蹭着他软软的毛。
白狐狸坐得笔直,赤眸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我来吹吹风。”
礼枝在他身边坐下,“你从之江回来,就有点恍惚了。是在想那个老奶奶的事情吧。”
不愧是在一起久了,她一说就中。
晴尘默认。
“你真的在那一天见过绫子小姐吗?”礼枝问,“那么多的参拜者,你怎么可以记得住每一个?”
“神明也需要记录下愿望才能帮忙实现,所以我们并不是每个人都记得。”晴尘说,“我记得她,是因为她很……特别?”
“特别?”
“她的父母带她来参拜,她却没有向我说一个字。自始至终都在看本殿上方,以至于我以为她能看见我。本来这件事我早也该忘了,可是在用线香回溯时间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礼枝:“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她眼神很空,就像是灵魂被抽走的模样,地震发生之后,她也没有求生,而是反向冲进了本殿的火中。”
“这么说是毫无求生意识?”
“不如说是在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她急着去死。”晴尘说道,“形容起来,大概就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的样子。很奇怪吧?”
礼枝点着头,“那倒是。”
一人一狐靠在一起吹着风,然而刚维持不久的静谧被打破。
晴尘显现人形,抓住礼枝的手就往室内走,“我感应到了之江能量的减少。”
礼枝还裹着浴巾,但来不及换了,晴尘随手变了件和服外披,给她严严实实地裹上,就带着她低空飞行去了之江。
两人在之江的鸟居后落地,还没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向本殿跑去。
本殿燃烧着火焰,灰烟四处飘散,呛得礼枝眼泪直流。
晴尘念咒将其扑灭,从火里抢救出了还没被烧完的东西。
那是半截木头,被燃烧后散发出好闻的香气,混杂在烟熏火燎的气味里。
尽管木头已经被熏黑了,可凭着残存的外形,晴尘认出这是柚木的原形。
“柚木……”他紧紧握着半截黑黢黢的木头,“所以能量的波动,是柚木被烧掉了。”
“那还能救回来吗?”礼枝裹紧了身上的和服,问道。
晴尘点燃狐火,将这半截木头彻底燃烧干净,说:“救不回来了。依托之物只要发生变化,就不可能再做出和从前一样的式神。”
礼枝不解:“可是这个神社有结界不是吗?只要有外来的能量进入,就会立刻被察知。就算是用符咒隔空燃烧,符咒所带有的咒力,也会被察知。为什么晴尘只是感应到之江的能量减弱了?”
晴尘将烟吹散,沉默地坐在了本殿的廊下。
柚木就这样死掉了,他们无法再利用柚木引诱对方。但同时,这也坐实了一件事,那就是,柚木的确是对方的力量,不会有错。
对方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晴尘的手里,所以采取了这番行动。
现在,他们和对方唯一的连接已然断开。
“晴尘。”身边的礼枝将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它又在痛了。”
礼枝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人就痛的眼前发白,说不出一个字了。
晴尘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在她的腿上贴上了符咒。
然而,疼痛并未消除,礼枝的脸上滚落下汗珠,刚吹干的头发都被浸湿了。
难道,腿上已经不足够了吗?
晴尘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她身上披着的和服。
在礼枝纤细削薄的腰上,诅咒正在皮肤下蠕动着。白皙的皮肤上,青灰色调的印记与其对比鲜明,恐怖又妖异。
晴尘在她的腰上又贴了两张符,这才勉强将这一波疼痛给压了下去。
礼枝躺在地上像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渴求着新鲜空气。
缓了许久,她急促起伏的胸口才微微平静了下来。
现下,她衣襟大敞着,胸以下都大剌剌地暴露在晴尘的视线里。
晴尘的手按在她的腰腹上,随着她呼吸的节奏,触感深深浅浅。
礼枝脸红,赶忙要他帮她把衣服都给拉上。
晴尘满口答应着,手上却不怎么安分。在扯衣襟的时候,故意把动作放慢,似是铁了心要磨她。
礼枝腰侧最怕痒,被晴尘这么一碰,她就全身紧绷,两腿乱踢一通。
“你在乱动什么!”礼枝一气之下双手撑地猛地坐了起来。
动作幅度过大,额头和晴尘的碰在了一起。
她想后撤,后脑勺却被一只手固定住。
她退无可退,眼前只剩下晴尘那张完美无缺的漂亮到勾人心魂的脸。
他的鼻尖亲昵而又谨慎地碰了碰她的鼻尖,像是动物探查人类时小心翼翼的探嗅。呼吸在两人之间进行了几个回合的交换,热度升腾而起。
晴尘闭着眼睛,亲吻她的眉心,随后是眼睛,脸颊,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礼枝忽然非常想哭,是极端的喜悦混合着极端的悲伤。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生成了甜蜜的苦味。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进头发。
如果她最后只有一死,那么她也要疯狂地过完最后这一段路。
是爱慕的神明,就将其据为己有。
礼枝伸手按住晴尘,毫无章法地回吻他。
探知他炽热柔软的口腔,她仍然觉得不够,一手环着晴尘的脖子,另一手顺着他的喉结向下,急躁地扯着他的和服衣襟。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清晰得令人面上发烧。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这里,在这座六百年的神社,在他们最初相见之地。
尽管它破烂、老旧、腐朽。
双手交握,骨节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