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做过一件令她开心的事。
郁云霁不喜欢他,也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他,他只会给她惹好多麻烦。
孤启心口传来绞痛,他倒吸一口凉气,颤着呼出,道:“没有了,还望殿下保重身体,这盅……”
郁云霁并非看不出他欲言又止,直言道:“有什么需要你说便是。”
这句话像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孤启抬眸望着她:“……引之想要殿下的香帕。”
“香帕?”郁云霁不解,好端端的,他要这个做什么,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只问道,“我一时不知晓你说的哪一方。”
孤启艰涩的开口:“就要,殿下身上这一方。”
郁云霁顺着他的目光朝腰间摸去,便摸到一方绣工精细的绢帕,正是云梦泽今日还来的那张帕子。
她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兴趣,孤启不说,她便没再多问,一张帕子也没有什么,她将帕子从腰间取下,递给他道:“喏。”
郁云霁不曾注意到他微颤的指尖,只顺势看向手旁的炖盅。
孤启带着炖盅进来之时,屋内便被药材的清香充斥着。
这股清香不似小厨房带来的参汤,小厨房的味道浓重,而孤启手中这份却调和的刚刚好。
她拿起手旁的小炖盅,却被烫得猛然松手,汤盅顿时摔碎在地。
药汤四溅,将两人的衣摆浸湿,红枣参汤的味道在书房蔓延开来。
郁云霁不知晓这么烫的炖盅,他是如何捧过来的,竟是不曾垫些东西隔绝滚烫。
眼前的人长睫濡湿,他仍低垂着头,郁云霁开口道:“我不知晓炖盅这么烫,你的手可曾有事?”
孤启摇了摇头,哑声道:“引之不打扰殿下了。”
虽奇怪于他会无事,但见他这副模样,郁云霁以为方才那句话又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事,便只应允:“我让三千将烫伤膏为你送去,下次……”
她原想说下次莫要这般不小心,可想到两人如今模糊不清的关系,便将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眼前的人虽是拿到了帕子,面上却仍是有些落寞:“殿下保重身子。”
郁云霁不明白他,却没有心思再细想,捧着奏折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掌心的灼烧感仍在。
孤启捧着那张帕子,立在背光无人的廊庑下,细细看着手中那张帕子。
他眸中是情绪翻涌,一颗心像是被狠狠的攥紧,再缓缓松开,令他呼吸不得,这中间的痛楚令人难耐,他只眼神炙热的看着手中的帕子。
在这方帕子还带着她身上的淡香,孤启如获至宝般,将帕子虚虚拢在手心。
这是他一人的,绝不能让旁人瞧见,哪怕只有一眼也不可以。
孤启朝着半月堂小跑去。他如今身子还虚弱,整个人有些软绵绵的,没跑多远便跌倒在地,小腿的无力感将他席卷,但掌心中的帕子被他牢牢抓着,不曾沾染半分湿润的尘泥。
一颗心像是被酸甜的蜜糖浸泡,每一个角落都蘸满了可口的糖浆,怪异的感觉在脑海中叫嚣。
心头酸胀的感觉无以复加,被蜜糖浸泡已久的心又丰满了起来,而其中是酸甜只有他自己的得知。
他要藏起来。
一旦产生或者这个想法,便如同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孤启没有顾上将下摆的尘泥拍净,捧着手中散发淡香的宝物,直奔半月堂。
“殿下,您这是……”含玉惊讶的看着跌跌撞撞跑回来的孤启。
方才他一溜烟没了人影,含玉方赶到小厨房,便又被他赶了回来。
此刻已过半个时辰,他便带着一身的脏污从书房回来。
含玉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听他道:“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殿下。”
随后,半月堂的门便被他死死的闭上。
四周的安静令他精神稍稍放松,孤启捧着手中的帕子,他急促的呼吸了两口冷气,随后埋头,深深的嗅着上面残留的淡香。
他像是要将这方帕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紧紧的贴着胸膛,拥紧了自己。
“郁云霁。”他轻声呢喃着。
像是害怕惊醒一场美梦,孤启缓缓阖上了眸子,被这一缕淡香包裹着。
他太卑贱了,如今竟还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可他想偷偷的,将妄念藏于心底,只要能日日看见郁云霁就好。
孤启反复咀嚼着她的名字,像是孩童得到了美味的饴糖,他将这三个字在舌尖流连了千百次。
鼻头微微酸涩起来,只不过这次的酸涩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被淡香包裹着幸福到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孤启拢着帕子的手收紧了些,随后将外层的薄衫褪下,将帕子叠的方方正正,随后,他将交襟暗红色长袍松开些,那一方带着她的味道的帕子,被珍重的放在了他的胸口处。
“殿下……”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发出低低的喟叹。
——
弱水为她整理好了披肩,郁云霁这才准备启程。
方才孤启前来耽误了片刻,好在时间尚早,不曾误了溪洄要相谈的时辰。
虽不知溪洄要同她说些什么,但郁云霁觉得,定然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溪洄向来沉稳,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将她唤去月溪阁,是以,郁云霁猜想是飞龙使那边有了进展,这才匆忙披上一件月白披风,朝着马车走去。
三千急急的跟在她身后,今日繁忙,她还不曾听她说完。
三千道:“今日恭王殿下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晚宴之事仍没有眉目,还请殿下安心,容她查上些时日。”
“恭王府到底是皇姐的地方,一日过去,若是想查出心怀不轨之人,如何能至今毫无进展,”郁云霁自顾自将脖颈处的系带系好,“她口中的时日,怕是多日了。”
恭王府一事,如今京中已有所耳闻。
此事涉及到整个恭王府的名声与孤启的名节,她是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以正视听的。
“我们派去恭王府的人倒是查出来些东西。”三千低声道,“我们的人收买了一个小侍,他只说,是一个时常来府中的白衣公子。”
郁云霁微微抬眸:“白衣公子?”
“正是,属下排查过,那日的公子宴席上不曾见,倒是王夫的幼弟,曾与恭王府来往密切。”三千如是道,“这些是属下的猜想,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恭王府加些我们的人手,就说是我派人来协助皇姐调查此事,定要将其查个水落石出,为王夫证明。”她吩咐。
三千应声,郁云霁微微顿住步子,立于车舆前侧眸看着她:“对了,王夫这些年在孤家究竟是怎样的境况,你去将此事查清楚,包括他当年对于恭王殿下的事,事无巨细的汇报上来。”
“是。”她领命。
弱水为她掀开车舆的帘子,郁云霁靠坐在其上,遥遥的望了菡王府正厅一眼。
她虽是局外人,却对孤启了解的不够。
她想知晓,孤启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一个怎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一个自毁倾向如此严重之人,竟是敏感到如此地步,暗中将自己伤成那副样子。
想起孤启小臂上缠着的报酬,郁云霁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孤启是可怜的,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不仅是他,幽朝还有千千万万的“反派”,风流但善良赤诚的周子惊,还有云竹曳……
她缓缓转着那枚白玉戒。
她不会看着她亲近之人被为难,倘若受了委屈,定要悉数讨回来。
而不论身份,做了坏事,总要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弱水,将京中适婚女娘的名单整理一份与我,只要风评好的女娘,人品贵重是首要的,家室其次。”郁云霁出言道。
马车辘辘的声响在耳畔响起,指节上温润的玉戒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即便他先前受过再多的伤害,日子也要继续过下去的,孤启总该朝前看。
可话说的再多,都不如他真真切切的做出一些改变。
郁云霁心思已定。
她不能再任由孤启这样下去了,两人之间也不该这样下去,她该着手为他寻个妻主安定下来了,只待适婚女娘的名单传来,她便着手操办此事,为孤启寻个好妻主,不至于像书中那般凄凄惨惨。
他总不能在菡王府寻求庇佑一生。
“殿下,我们到了。”
*
郁云霁踏着步梯下车舆,便见不远处一袭白衣立于红墙之下。
白衣清冷,被夕阳映出淡淡的金,在红墙衬的更是不染凡尘,他定定立着,沉寂的眼眸穿透尘世间一切,遥遥的望了来。
“太师怎么在此,”郁云霁步子快了些,轻轻蹙眉看他,“我不曾爽约,只是府上有些事,这才耽误……”
“殿下不必向我解释的,”溪洄微微颔首,他似乎知晓她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曾等候多时,只是恰巧路过。”
被仙人窥透了内心,郁云霁轻笑:“那便好,若是我知晓太师因着急事在此等候多时,我心有不安。”
芜之立于溪洄身后,小幅度活动了活动因着站立许久而酸痛的小腿,没有反驳太师大人的话。
“我知晓太师有急事,忙完便赶来了,是否是太师得知了飞龙使那边的消息?”郁云霁同他并肩往月溪阁去。
“殿下聪慧,怎知我心中所想?”溪洄淡然如水的眸子看向她。
郁云霁本欲将所想之事告知于他,可在对上那双眼眸时,脑海中组织的语言好似一瞬间悉数清空了。
若说孤启是攻击型的妩媚,溪洄便是傲然于世的淡然。
他从不曾慌乱,好似世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双沉寂的眸子带着他的威压,仅几息便能将人看透,读取人心之所想。
那一瞬,郁云霁觉得好似自己压在心底的秘密也被他窥透,异世的灵魂对上了谪仙的审视。
“郁宓才学疏浅,怎敢同太师相提并论,是太师抬举。”郁云霁看着那双眼眸,笑道。
溪洄微微摇头:“殿下未免太过谦逊。”
“过谦则近伪。”
他面色淡然道。
郁云霁哑然,轻咳一声道:“……兴许是我与太师志趣相投,又对政事见解颇为一致,故而猜中了太师的想法。”
溪洄轻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殿下当真如此想?”
郁云霁不明所以,颔首道:“难道不是吗?”
他没再应声,远远看着天边渐起的一只纸鸢。
兴许是宫中哪位年纪尚小的侍人放起,那只纸鸢还算精美,可见小侍手巧,却孤鸢高飞,在一众郁郁葱葱之上随风飘摇,瞧着有些凄凉。
他蓦地想起了自己。
他又何尝不是这只纸鸢,半生孤独的被束缚在宫中,亦不曾有交心好友。
溪洄看得出神,郁云霁察觉到他走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殿下,”溪洄出声,“你说,孤鸢高飞,是好是坏?”
他眸中不曾有半分憧憬,到底是无欲无求的仙人,此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如何论好坏?”郁云霁眉头微扬。
溪洄答:“孤鸢高飞,飞的虽高,却形单影只,俯瞰人间欢声笑语,独立于高空之上,殿下以为如何?”
郁云霁沉吟须臾,开口道:“我倒是不这么认为,纸鸢本就该翱翔于天,每个东西都该有自己的价值,若是纸鸢因为独飞孤单,从而落下人间去享受所谓欢声笑语,便失去了它的价值。”
溪洄长睫低垂,不曾言语。
她复又道:“可为何一定要单飞,若是邀上三五好友,成群而放,便不会孤单了不是吗?”
溪洄转头看向她。
夕阳西下,郁云霁望着橙黄天边的那只纸鸢,她的侧颜依旧明媚,让人觉得,她同这荒唐的人间是不同的,与这虚伪的世间格格不入。
郁云霁不曾察觉他的动作,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他:“太师怎会突然提起纸鸢?蓦然伤怀,不像是太师的作风。”
“不曾伤怀,”溪洄顿了顿,“北元那边仍在试探,听闻她们派来了使者,约莫十多日便来了,飞龙使那边,我猜想是川安王的手笔。”
郁云霁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的后半句所吸引,什么上不伤怀的事也暂且搁置。
她郑重其事的颔首:“我与太师果然是同道中人,此话本应我先告知于太师大人的,今日我翻阅资料,发觉其中的疏漏。”
“郭愚娇在青州是个极大的目标,她若是想在川安王的管束下逃离青州,必然不会那般容易,除非有川安王的准许,”郁云霁鸦羽般长睫低垂,暗自思索着,“她应是得了川安王的示意,疏通关系讨得如此位置,可母皇为何要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