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来,她便可以将孤启嫁人之事提上日程。
“殿下,您还不曾用膳。”弱水在一旁出言提醒。
云梦泽微微一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还有些不舍,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被他很快的遮掩了下去。
“斯玉不打扰殿下了,还望殿下珍重。”
灯下,淡青长衫目送她离去。
王府门口,孤启白着一张脸倚在门旁,他的指尖已然冒出了血迹,将门框抠出了细细的白痕,那双凤眸此刻死死盯着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正是一身戾气。
他痛,这兴许是老天给他的惩罚,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先是云梦泽,后又是溪洄,眼下京都城中还有一群儿郎惦记着他的妻主。
可这分明是他的妻主!
想到自己几日前,亲手将她推出万丈远,孤启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不,不可以这样的。
他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再让郁云霁厌恶他,只要她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她别不要他,再多看他一眼。
第28章
郁云霁捧着那本小册子, 持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名字。
书房门被敲响,方才弱水去为她传膳了,她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是小厨房那边的人。
得了她的应允, 门被人推开,她不曾听闻什么脚步声,便闻到一股饭香,这才抬眼朝那人看去。
孤启今日换了一袭玄底赤色的交襟长袍, 他的鬓角依旧是几枚金色发扣,在烛光下不在那般夺目,而是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是他整个人都柔婉了许多。
桌案上被他摆满了菜, 单是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郁云霁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问:“你怎么来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孤启的耳中却变了味道。
郁云霁如今,竟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了。
她果然是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否则她这般温和的人, 如何会这样说他, 是他一直以来太过伤人,可他知错了,他只想让郁云霁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孤启咬紧了下唇,将眸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他款步到郁云霁的身边,试探性的, 缓缓将手覆在了她的肩上。
郁云霁只想着他是有事相求, 故而亲自来端了菜品,她方要开口让他回去休息, 却错不及防的被一只手搭在肩上,她下意识的当即微微错身。
“你做什么?”
手从她的肩上划落,孤启缓缓收紧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轻声道:“殿下劳累了一整日,引之想,为殿下舒缓一下筋骨。”
眼前之人是全文最大的反派,此刻却带着几分小心与讨好,立于她身侧要为她捏肩。
郁云霁的汗毛倏忽倒立起来。
她哪敢劳烦这尊大佛,他不喊打喊杀就不错了,捏肩?还是算了吧。
“不必了,我身子骨健壮,今日不算什么的。”她面上挂着礼貌的笑,急于同孤启拉开距离。
孤启眼中的落寞她看得一清二楚,郁云霁来不及再想些什么,顺势坐在了坐墩之上。
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孤启却不经意的瞟见了桌案上摊开的名单,他不知晓那是什么名单,只是眼前的名单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名单上的字迹工整有力,俨然是男子的字迹。
孤启心顿时凉了半截,口中逐渐涌上血腥气,但他不曾退下,他看着眼前的郁云霁,随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上前为她布菜。
郁云霁身子僵直。
不怪她,她并没有嫌弃孤启的意思,只不过这人实在是让她心中发毛。
一个从来不曾正常过的人,如今突然这般殷勤,也不在她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饶是她这般稳定的人,如今也不敢如何,只盼着孤启能早些出去,让她好好的吃顿饭。
“……我吃饭不喜欢别人伺候。”郁云霁斟酌道。
他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置若罔闻的为她布菜。
他在郁云霁心中是别人,也是,他只是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倘若将来郁云霁有了心意的男子,随时能将他休弃。
想到这个结果,孤启心口闷闷的痛。
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他如何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娶夫,同旁人生女育儿。
他想将郁云霁据为己有,不论是身还是心。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殿下尝尝可还喜欢。”孤启轻声道。
照理说,寻常世家大族的公子是不学厨艺的,府上多有侍人伺候着,如何轮得到郎君们下厨,孤启这样的倒是少见。
郁云霁不免想起了他的儿时,她实在是好奇,孤启怎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对于郁枝鸢到底又是一份怎样的情感,怎么这些天说割舍就割舍了。
这么想着,她顺口问了出来:“孤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喜欢上皇姐的?”
孤启握着银箸的手紧了紧,颤着长睫遮住眼眸中的神情。
她原来是在介意此事吗?
是了,他作为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心中却惦念着旁的女子,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讨厌他的。
孤启掐紧了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敢看她的眼睛。
她既然是精怪,是野鬼,自然会有旁的法术,例如看穿他,将他剖析的透彻,将他心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一概撕扯出,然后狠狠嘲笑他,再将他丢弃。
“我……”他嗫嚅着。
郁云霁轻轻蹙了蹙眉头,她轻微的动作被一旁的小镜反射在孤启眼中,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此时的他亦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再也承受不住什么。
瞧见郁云霁皱眉,孤启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也被击溃,已然呈摧枯拉朽之势。
“不是这样的,”孤启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他哽咽道,“他们都欺负我,父亲虽为正君,却也护不住我,我们虽为正室嫡系,却还不如庶弟过得好,她们,她们都看不起我,只有恭王殿下……”
他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寒冬。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缩在父亲的怀中,天真的问他,为何母亲多月不曾来她们的院子了,就连见到他,也是从来没有过笑颜。
父亲温柔的抚着他的发,将最厚的被子裹在他的身上,免得他受凉。
奈何锦衾已然不如新棉花与新被暖和,饶是他过得严严实实,也依旧打着寒战。
那日母亲在府上设宴,唯独他与父亲不许出门。
他不明白,为何庶弟都可以抛头露面,吃着大鱼大肉,同小爹与母亲欢声笑语,而他与父亲缩在小小的被子里互相依偎。
那日他冷的实在受不了了,父亲咬了咬牙,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递给了在一旁把手的侍卫,这才得以出去。
他起初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很冷,父亲出去许久也不曾回来,外面是众宾客欢声笑语,或是赞美又或是什么,外面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涌进了他的鼻腔。
又冷又饿,孤启害怕的裹紧了被子,立在窗棂处张望了许久。
后来,他钻了一方狗洞,逃了出去。
院落年久失修,但并非孤府如此,仅仅是他父君的院落这般罢。
他溜进了小厨房,那里还有一盘凉透的肘花,他小心翼翼的捏起一片放进口中,虽是冻透了,带着冰碴儿,但依旧好吃得他眯起眼眸。
偏此时他的行为被厨娘发觉。
厨娘大声叫喊着,将府中的下人喊了来,只说府上遭了贼。
后院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母亲与前院的宾客,他缩在厨房一角,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他看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的无助。
母亲当着众人狠狠地掴了他一掌,随后发话,说他冲撞了宾客,身为嫡公子却做出如此行径之事,有失家族颜面,罚他跪三日的祠堂。
那时他想,兴许是他害的母亲丢了脸,母亲才不喜他的。
可无人喜他,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不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过。
就在他被一众侍卫拎着向祠堂走去之事,他听到一声稚嫩却威严的童声,喝止了这场危机。
“为何要罚他,他是嫡公子,为何不曾见他出席,难道在尚书府中,嫡公子食荤腥见世面也是大罪吗?”
她贵为恭王,无人敢说什么,大臣只说童言无忌,饶是母亲脸色再难看,也是满脸堆着笑,不敢同小小的恭王殿下呛声。
有恭王殿下做主,他被关进柴房的父亲才被放了出来。
那日起,孤尚书府宠侍灭夫的言论才流传出,也是从那日起,他在府上愈发的谨小慎微,母亲也愈发厌弃他与父亲。
可这些都没有关系的,至少,恭王殿下站在了他的身边。
郁云霁静默了许久。
她亦是不知晓该如何评判孤启,又或是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但她总觉得,孤启对于郁枝鸢的感情是算不得爱慕。
她设身处地的想,若是她作为幼年的孤启,在被日渐磋磨的情况下,学会了竖起一身利刺自保,而父亲的死亡使他更加看不到希望,所以他自毁倾向极强,同时格外的向往死亡。
那郁枝鸢,就是他昏暗日子的一束光。
她的身份能够保住他,让他免受磋磨,旁人也会有所忌惮。
倘若不是郁枝鸢,他是撑不到今日的。
“孤启。”
郁云霁微微俯身,对上他泪水涟涟的脸。
她看见孤启面上惊讶与错愕交织了一瞬,随即化为更甚的委屈。
那一瞬,郁云霁觉得自己对他的误会有些深。
她知晓孤启的日子不好过,才成长为这样的疯批反派,却不曾想他小时候是这般的小可怜。
但她一时间不知从何安慰起,看着孤启那张被泪水淹没的美人面,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你的生活很沉重复杂,引之,但你的光芒无法掩盖,你真挚动人,你自我,你真的与众不同。”她认真的道。
郁云霁像是在点评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认认真真的端详着他。
孤启缓了许久,哑声道:“殿下,我没有错,对不对?”
这句话他积攒在心中多年,他一直想问,问母亲,问恭王,问所有人。
可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他多么期盼能从郁云霁口中听到,听到她说他没错,多年以来他被人厌恶不是他的错。
郁云霁平静的看着那双凤眸,温言安抚着:“我虽然不知晓这么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对你造成了这样的伤害,但是你一定要明白,旁人为难你,便是嫉妒你,如何能是你的错。
人不遭妒是庸才,这恰恰证明你是极好的儿郎,所以,我不希望看到这么好的儿郎成日自怨自艾,旁人越是看不起你,越是诋毁你,让你蒙尘,你才越要活出自己,以此来狠狠地打她们的脸。”
“我没有经历这些,便不会劝你放下,但旁人的嫉妒与为难你记在心中,却不能时时刻刻回想,回想起来伤身伤心,便是在惩罚自己。”
“你越是消沉,才越是如了她们的意,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这般不爱惜身子,如此惩罚自己,给别人嘲笑的机会呢。”
她漆眸一点,干净澄澈,看着他道:“不要跟别人一起欺负自己,好吗,引之。”
心头像是被蜜糖填满,撑得他酸胀的挤出了泪。
郁云霁说他没有错。
她说不要跟旁人一起欺负自己。
孤启张了张口,却发觉喉头干哑堵塞的不像话:“……好。”
郁云霁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宛若周子惊待她那般。
“好了,不哭了,”她看着眼前人,语气轻松道,“吾日三省吾身,吾没错。”
一颗饱满的种子在心底埋下,因着一句话,在心底肆意生根发芽。
彼时,恭王府。
郁枝鸢看着眼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女子,沉声道:“我竟不知自己养了两个饭桶。”
“殿下,此事实在是……”一女子为难道,“菡王那边派来了不少人,饶是我们一拖再拖,也阻拦不下,此事怕迟早要暴露啊。”
“荒谬!”郁枝鸢呵斥道,随即她缓下一口气,看着两人道,“此事是孤善睐一人为之,但此人心性狡诈,是个狠辣的儿郎,若是暴露他,就连本殿也会沾上污泥。”
如此不成,她韬光养晦多年,怎能让一个小小儿郎毁了大计。
“殿下,属下倒是有个主意。”
女子上前一步,严肃阴冷的面上带着狠意:“既然菡王夫同孤家二公子早有冤仇,不若将此事宣扬出来,届时祸水东引,涉及王夫,菡王便无心再纠缠与您了。”
“不可暴露孤善睐,他同他的疯哥哥一样,也是个拿不准的。”郁枝鸢冷声道,她不会拿着自己的名声打赌的。
“并非如此啊殿下,您想,”那女子一笑,“两人既早有矛盾,何不将此事嫁祸给府上小侍,如此,既能将孤二公子解救出来,又能将兄弟不和之事暴.露,孤姝承那老家伙不识好歹,至今犹豫不肯给殿下个准信,此时正好借此提点提点她。”
“如此。”郁枝鸢脸上的冷色褪去一些,“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