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钟亦烟说出“淘汰”这个词的时候，钟意便忍不住皱了眉头。
待到钟亦烟说完，男人嗤笑一声。
这个反应有些意外，钟亦烟心下疑惑，语气不解：“金丝雀，不好么？”
“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如此卑劣。”
钟意松了松领带，轻飘飘地睨了少女一眼。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我如果想要得到什么，还不需要使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触发了钟亦烟的某段回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钟亦烟没忍住，讽刺了男人一句：
“好啊，你光明磊落。”
“可是这么光明磊落的你，难道从来不曾使用过你看不上的那些手段吗？”
——那是，为了实现她的心愿。
不，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为了钟亦烟，而是为了他死去的姐姐。
不过，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都夺走了那个少女的声音。
钟意闭上眼睛，声音蓦地低沉了许多，充满压抑：
“我会把她的声音还给她。”
钟亦烟皱眉：“什么？”
“还给她？谁？还什么……等等！”
尽管对于钟意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感到困惑，但电光火石之间，出于先天性的危机感，钟亦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或许与她有关，而且，是对她有害的。
“钟意！你该不会——！”
——哦对。
钟亦烟迷茫惊恐的样子，让钟意想起来了，他的侄女，似乎还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从谁的身上夺来的。
钟亦烟一向如此。
她只管享受最终的胜利果实，并不问这果实从何而来，获取的过程中是否沾染了血。
钟意若有所思。
男人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这无疑激怒了少女。
“你什么意思！”
钟亦烟陡然变了脸色，抓住了钟意的胳膊。
“和我讲清楚！”
Albert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到来，一来便见到少女拽着男人的衣袖不肯松手的一幕。
金发碧眼的青年微微蹙眉，制止自己的舞伴：
“Zhong. ”
Albert的发音生涩，在场姓钟的一男一女齐齐转头，看向他。
“该我们上场了。”
Albert提醒道。
钟亦烟咬牙，到了这一刻，她仍然不愿放手，但此时的钟意显然已经不耐至极，他并不打算配合这场闹剧。
Albert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见男人轻轻动了动，手臂便从少女牢固的钳制中抽了出来，明明钟亦烟用力得连指节都发了白，紧紧攥握的力道看得Albert都感觉到了一丝疼痛，可男人的脱身却如此轻☆仙☆女☆整☆理☆而易举。
Albert不由得多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这一眼的打量之下，Albert惊觉，对方的衬衫袖子，甚至都没有起一丝褶皱，平滑依旧，仿佛方才的钳制与拉扯从未发生。
Albert的心中陡然一惊。
而钟亦烟恨恨地瞪了男人离去的背影，便不甘心地认了。
时间不等人。
轮到她上台了。
钟意的态度，让她恼怒，话里的暗示，更是令她不安惊惶。
她气得要跺脚，但想到脚上穿的足尖鞋，忍了下来。
对于这次二公，钟亦烟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响起，是最后的通牒。
重重帷幕拉开，黑天鹅出场。
而钟意也在此时回到了评委席上。
男人的身影重又出现在空位已久的飞行导师座椅上，观众们不禁猜测，这一次，钟意又会停留多久呢？
*
舞台上，穿着黑色舞裙的少女，从重重帷幕背后缓缓现身，一路小碎步往前，来到舞台中央。
在那里，有着金发碧眼的王子殿下在等待。
【我怎么感觉，这个王子好像有点不开心】
【不要拿饭圈那套标准看待专业的芭蕾舞演员啊，Albert从不在舞台上黑脸】
【这是情节安排！这个时候，王子的心还没有被黑天鹅“诱.惑”得到呢！】
黑天鹅一个漂亮优雅的Attitude，王子殿下站在一边并未伸手去扶。
【这个王子殿下好冷漠啊】
【是两个人闹别扭了吗？我听说二公开始前预告直播里，钟亦烟和舞伴似乎闹了别扭】
【那是误会一场啊，已经解开了啊】
【即使心里有芥蒂，Albert也不会把它带到舞台上的，相信他的专业态度吧！】
Attitude之后，少女接了一个Temps de Fleche，饰演王子的Albert伸出有力的臂膀，将他的天鹅公主举起。
观众们不由发出了“果然如此”的声音。
【你看，就是这么设计安排的！】
【先冷漠，然后再迎上来，前后对比才有反差嘛】
评委席上，薛冰见状流露出一丝惊讶。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薛冰赞叹道，“我还以为会看到一个钟亦烟版本的黑天鹅呢。“
薛冰口中的“钟亦烟版本的黑天鹅”，是对于钟亦烟演不出黑天鹅，只能演她自己的委婉说法。
“没想到，只在初登台的短短功夫里，她就做到了，完全将黑天鹅的风格向观众呈现出来了。”
薛冰眉目弯弯，已经开始翻找A的打分牌。
因为钟意的做法实在打了姑娘们一个措手不及，前序的选手失误连连，即使是一向以宽容鼓励为主的薛冰，今晚也没有给出一次A的打分——毕竟，她虽然主观上倾向于鼓励选手，但是还是要以客观事实为参照依据。
等候区内，黎绯和尹薇并排而坐，专注地观赏着这一出《天鹅湖》。
接下来便是黎绯此前在彩排时看到的那一段。
钟亦烟借了舞伴的力，撑手，一个完满的大跳，旁腿劈叉。
薛冰找到了那张被压到最底下的A牌。
少女的双腿看着纤细，却十分有力，合上张开出旁腿。
薛冰总结道：“教科书版的en Dedans。”
舞台上，黑天鹅Soutenu转身，锐意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王子，大胆而热烈。
看来，钟亦烟是听进了黎绯的建议，在这里和王子做了一段眼神交流。
因为先前没有交流，Albert怔了怔，这下子，倒真像是王子被黑天鹅魅惑住了，陷入恍惚的迷雾情障似的。
这一段眼神戏，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高超技术加持，但其中流转的暗波汹涌，外行人也能看得懂。
方以航也为之惊讶。
他不懂芭蕾，但他可没忘记，钟亦烟在一公的时候那首《心音》，虽然声音底子相当出色，唱功平平却也不至于拉胯，但个中的情感成分却着实令人摇头。
短短的一周功夫，这年轻的女孩居然开窍了？
和薛冰一样，方以航正了正色，手伸向了那张快要落灰的A的打分牌上。
王子退到了舞台的一边，将空间让给这一幕真正的主角——黑天鹅，完成她的Saut de Basque。
等待区内的选手交头接耳，纷纷惊叹。
“这一段也太棒了吧！”
“钟亦烟每次练习都是单独，我还没见过她跳舞的样子呢。”
“没想到跳得这么好，这是特意藏了一手呀。”
“是呀，这水平，跟小玲.珑也有的一拼了。”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提到了林珑的名字，上一刻还热热闹闹的等候区随即沉寂下来。
气氛骤然冷却。
自知失言的那个女孩试图补救：
“哎呀，那个，钟亦烟的练舞我们都没见过，可念梦你是看过的吧？”
其余选手纷纷接上话题：“是啊是啊，念梦你最有发言权了。”
然而，话题中心，平时最长袖善舞的女孩闻言，却似乎有些异样的沉默。
徐念梦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舞台上的少女，掩下心中犹如火山喷发的震惊。
她的确见过钟亦烟跳舞。
若是没见过，也不至于此刻会如此震惊！
她自己也学跳舞，虽然不是正统古典舞的路子，但是钟亦烟的水平她也能看出七.八分。
而和舞蹈指导老师不同的是，熟知钟亦烟秉性的徐念梦，一眼就能看出，平时练习的时候，少女绝对不是藏拙！
在一天之前，钟亦烟，绝对就是初学者的水平！
徐念梦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将舞台上的少女舞裙烫出一个洞来。
此前好奇的选手们见状也有些发憷，纷纷缩了回去，不敢吱声。
好半天徐念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烟烟她……平时就跳得挺好的。”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选手们也不再纠结。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徐念梦唇边的笑容如此僵.硬。
就连同样见过钟亦烟练舞的黎绯，也没有关注到徐念梦这边的动向。
黎绯的眼睛，只专注地盯着舞台上的少女。
一举一动，最细微的小细节，也落入她的眼底。
黎绯在看钟亦烟。
但是，她觉得她看的，并不是钟亦烟。
透过舞台上翩翩起舞的黑天鹅，黎绯真正看见的，是一个没有华丽舞裙，只身穿最普通的练功服的少女，汗水湿透了她的脸颊，然而她的舞步却愈发轻盈……
——那是，在寂寞空旷的舞蹈教室里，独自起舞的林珑。
没有舞台熠熠灯光，没有万千观众瞩目，每一个芭蕾舞者在台下，都是日复一日，坚持这样寂寥、单调、乏味、枯燥的练习。
它艰辛，有时候不仅充满汗水，还布满泪水与血——受伤对于舞者来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经年累月的伤痛，明伤、暗伤，都是家常便饭。
每一个舞者在登台前，都要度过这样黯淡寂寥的时光。
黎绯试图将脑海里林珑的身影驱逐，因为她此刻的幻视，是对台上舞者付出的艰辛岁月的不尊重。
她努力尝试，却发现，林珑的舞步挥之不去。
尽管黎绯十分想念牵挂林珑，但并不意味着林珑对她产生的影响如此之大。
让黎绯无法冲破幻视的原因其实是——
【统，你有没有发现，钟亦烟跳舞，真的和林珑很像？】
——不止是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因为她和钟亦烟有些私人恩怨，加上林珑出了事，所以这一刻的黎绯不能保证自己是绝对公正，心理和情感上没有偏差。
于是，黎绯艰难地开口，为的是向系统这个绝对公正的AI，征询数据分析出来的意见。
第九十八章
舞台上, 黑天鹅气场极盛，犹如暗夜盛开的花。
少女本是清秀挂的淡颜, 在黑天鹅的角色光环加持下，却舞出了艳光四射的华美，风头一度盖过了身旁金发碧眼、真正浓颜系的王子。
而在这时候，评委席的薛冰摸到了S牌的边缘，只是犹疑的指尖有几分顾虑。
方以航看出了薛冰的挣扎，有些意外：“难道这还不值得一张S吗？”
——值得。
然而……
“我总觉得，”薛冰微微蹙眉, 神态比起苦恼, 更像是困惑, “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违和感。
第一时间察觉出异样的，是最熟悉钟亦烟的粉丝。
粉丝们从初评级开始陪伴这群选手们, 见证了她们的一路成长。
即使是微小的改变也难以逃过粉丝的显微镜, 何况是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啊，怎么说呢, 虽然很美，但是完全不像烟烟了……】
【这是为了适应和贴合黑天鹅的角色设定吧】
【我女儿真厉害, 演什么像什么！】
【就算是与自己性格相悖的角色，也能很好地驾驭呢】
【原来真的存在着能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演技啊】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么炉火纯青的演技, 为什么和角色融合的时候, 总有违和感呢？】
大抵连舞台上的钟亦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现场的观众, 屏幕前的粉丝, 都是比她自己更加熟悉她的人。
面对方以航投来的疑惑眼神，薛冰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 明明没有哪里不对。
截至目前为止，台上少女今晚所有的表现无可指摘，难道……其实是她自己心存偏见？
这可违背了身为一名导师应有的职业操守。
薛冰握紧了手中的S牌。
“你说得对，”薛冰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旋转起舞的黑天鹅，“这样还不值得一张S牌吗？”
反问的句式，既是回答方以航之前的问题，同样也是说服她自己。
薛冰决定，接下来的表演如果贯彻了这一水准，没有出差错，那么这张S牌，她今晚就要给钟亦烟。
可能是一语成谶，就在薛冰暗自下了决心之后，舞台上变故突生。
高傲的黑天鹅矜持地搭手，Arabesque，英俊的王子从背后抱住少女。
黑天鹅的眼神紧紧注视着王子，随着目光交汇，青年与少女的脸庞即将贴近，摄像切了一个特写。
在高清镜头的特写下，宛如恋人般亲密的王子与公主，神情却一个比一个僵.硬。
这一幕属于黑天鹅和王子之间的情感拉锯，本该充满张力，却因为这僵.硬的神态，显得像是两个被强行凑到一起的提线木偶，再精致美丽，也令观众出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