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钟亦烟甚至连一出完整的《天鹅湖》都没有看过。
对于黑天鹅角色的理解,她只停留在搜索页面几个标签式的形容词。
她也知道那些都是刻板印象,可是她从未深度地挖掘过黑天鹅的内心,如今也只能从一些套话模板中,拼凑组成词句,应付导师。
这样敷衍式的糟糕回答,显然让导师的印象分一度滑落。
不止是薛冰,连一旁业已给出评分A的方以航,都开始摩挲着打分牌的边缘,似乎在重新审慎考虑打出的评分。
钟亦烟暗道不好。
薛冰接收到了少女求救似的眼神,尽管心中失望,但仍然是揭过了这一话题,跳转到下一轮的提问。
然而钟亦烟很快后悔,还不如让薛冰继续问呢!
上一轮的提问好歹都是中文,她就算编也能编出一些。
而这一轮,Soutenu、en Dedans、Rond de Jambe、从导师口中吐露出来的一连串芭蕾专业术语,天花乱坠,砸得钟亦烟头晕眼花。
Albert站在钟亦烟身旁,这么近的距离加上舞者天然对于身体的敏感度,他察觉出了身边少女的僵直。
他很奇怪,为什么他的舞伴会如此紧张?
本该是同导师谈笑风生的高光时刻,钟亦烟却始终含糊其辞,支支吾吾,她甚至连基础的发音都错了——这也难怪,她只能模仿薛冰的一两个音节。
不说导师,这番表现,连隔着屏幕的观众都生疑。
【好奇怪,钟亦烟的反应,怎么感觉像个芭蕾门外汉似的】
【同一个动作,意大利、法国、俄罗斯的舞蹈学校的叫法可能完全不一样,她可能……反应不过来吧?】
【话说钟亦烟是在哪里学的芭蕾呀】
【我刚刚翻了钟亦烟的官网资料,她的履历上完全没有芭蕾的奖项,这种水平,居然一个大赛也没有参加过?】
【怎么啦?还不准人家淡泊名利吗?】
【淡泊名利……好吧,可是她在特长、兴趣、爱好,这三项里面,没有一个提到芭蕾或者舞蹈!这不正常吧?】
“Failli转过去,接Attitude的时候……”薛冰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担忧地看向少女苍白的脸颊,“烟烟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一滴汗从钟亦烟的脸庞滑落,少女僵.硬地点了点头。
方以航见状,插话道:“人家小姑娘刚跳完舞呢,还有那三十二转挥鞭转,雪饼啊,让她休息会儿吧。”
薛冰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愧疚地道了歉。
钟亦烟没有敢接受这道歉,只说“谢谢导师”。
这高傲的少女在这一刻,甚至惊慌失措到冲着导师席鞠了一躬。过于狼狈的样子连黎绯也移开了目光。
薛冰一声“对不起”之后,收获来了一句“谢谢”,下意识疑惑自己是不是有些听不懂中文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黎绯冷眼旁观这出啼笑皆非的闹剧。
钟亦烟的额角汗珠涔涔,看起来是剧烈的运动所导致的,可是黎绯却知道,这里面也有她紧张的成分。
恐怕,女孩的背部流出了一身的冷汗吧。
【何止是紧张啊,】系统轻哼,【如果我是她,恐怕脚趾都把舞台的地面抠出一座凡尔赛宫了!】
打造出一个谎言之后,往往会留下诸多的漏洞,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填补。
而对于钟亦烟来说,当她站上这个舞台,使用偷来的舞步,跳完这一出《天鹅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她或许以为自己的谎言只是这一场舞蹈,却不知道,她撒下的谎言里,包含了十多年如一日的汗水与泪水。
如今谎言险些被当众拆穿,从林珑身上偷走了那么多的她,却只是为此流了一点紧张的汗珠,黎绯觉得,这一点代价,未免也太轻了。
钟亦烟顺着薛冰和方以航递来的台阶下了台,她心头稍稍怔松,却不敢彻底放松,因为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傅绍安。
然而饶是听闻大魔王之名已久,看见打分牌上的“B”时,钟亦烟仍然确认了好几遍,忍不住怀疑自己眼花了。
“为什么……是B呢?”
之前薛冰的一系列问题钟亦烟都没有答上来,哑口无言。如今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B,她也失去了刨根问底的底气。
傅绍安看了她一眼:
“针对你的态度,我其实只愿意给到C。”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不愧是大魔王】
【一开口直接转移矛盾了喂】
钟亦烟问他的,是自信于自己可以获得A,却只得到了B,询问傅PD将她从A降级到B的扣分理由。
而傅绍安一开口,却告诉她,他原本只想给她C,他需要说明的,反而是为什么从C升级到B的原因。
“你们之间的排练很少吧?几次都没有配合上,”傅绍安的眼神一如既往犀利,“虽然最终呈现出来的舞台效果勉强可以到A,但是这个态度只能给到C。”
A与C中和,便是B了。
【啊这,大魔王也太严厉了吧】
【只要舞台效果达到了就好啊,何必这么精益求精】
【而且……谁知道是不是舞伴不愿意参加排练呢?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啊】
最后一点,傅绍安自然也想到了。
傅绍安看向台上金发碧眼的青年,转而使用英文询问:“Albert,你和你的舞伴……”
“是我的错!”
钟亦烟站了出来,打断了导师的问话,将责任全盘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她站到了舞伴身前,看似维护舞伴的举动,却有些微妙,或许是因为两个人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让这一幕多少显得有些不和.谐。
傅绍安皱起眉头。
钟亦烟心跳如擂鼓。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能让Albert告诉大家,他今天一早才接到这个工作的!
那不仅仅是态度的问题,她这一周的经历根本无法深究,如果暴露于公众视野,她……
见钟亦烟已经承认错误,傅绍安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是如此一来,钟亦烟“态度懈怠”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Albert……”
随着傅绍安再度念出舞伴的名字,钟亦烟的心又一次地悬空。
不过,这一次傅绍安要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你的黑天鹅迷人吗?”
Albert一怔。
众目睽睽之下,绅士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拆一名女士的台。
故意让年轻的小姐陷入难堪的境地,这不符合Albert从小接收到的教育。更何况,她是他的舞伴,即使只是临时的。
南意的男人似乎从出生起便带了几分天然的语言天赋,尤其是在赞美女性方面。
【Albert好苏啊】
【这男人好会说,隔壁乙女游戏的文案组还不速速进来学习!学会了我还能再磕一个6/48!】
【今晚做梦的素材有了】
弹幕里的小姑娘被撩得刷屏,而现场的钟亦烟焦躁的心绪也被安抚了。
直到……
“既然黑天鹅如此美丽迷人,”傅绍安轻声问,“那么,为什么王子殿下完全没有受到诱.惑呢?”
这一刻导师席上的男人,倒真像是魔王发出的低语。
Albert怔住了。
他知道他此时应当做一些辩解,然而Albert并不愿说谎。
“你的王子似乎完全没有被诱.惑到。”
傅绍安的目光转而看向钟亦烟。
“虽然我不是二公的出题人,”提到钟意,就连八风不动的大魔王,也不禁顿了顿,“但是,如果连近在咫尺的王子都没有成功诱.惑到,那么,这个命题,你是失败的。”
“失败”二字话音落下,钟亦烟面色苍白如纸。
“但是,给B的理由是,”傅绍安的口吻稍稍缓和,“我觉得这其中确实有些东西是足够打动人心的。”
《天鹅湖》作为经典,历久弥新,自然有其动人之处,只要舞者能够演绎出来。
“如果在你的表演之中,我有被打动,那么,更多是因为,我感受到了一名舞者对于芭蕾倾注的爱意和心血。”
这句温和的近似于夸奖与鼓励的话语,从大魔王的口中道来,缓和了紧绷的氛围。
台上的少女显然十分意外。
黎绯甚至看到钟亦烟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获得大魔王的承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钟亦烟潸然落泪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黎绯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刚才在傅绍安的话语中,“一名舞者对于芭蕾倾注的爱意和心血,”他使用的主语不是“钟亦烟”而是模糊的“一名舞者”。
这个一向敏锐的男人……
黎绯看向坐镇导师席的傅绍安。
……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舞台上的少女感动落泪,然而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傅绍安的平稳叙述,他的神色和声线一如既往的冷静,直让人怀疑,“打动”的说法是否只是客套。
不过大魔王是不可能客套的。
他说被打动,那么便是真的被打动了。
“即使我从未学习过芭蕾,以门外汉的视角去观赏,也知道要练出这样的水平,需要付出太多的血泪。”
傅绍安轻描淡写地收了尾。
他留了一些未尽的言语。
他没有说的是,他的确被打动了,但他也同样心存疑惑。
薛冰的疑惑是专业方面的问题,但是傅绍安的疑惑,却在于,他在钟亦烟的表演里,感觉到她对芭蕾的感情,并不像是一名舞者对于舞蹈的热爱那么纯粹。
而更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件新鲜的玩具,急着向众人炫耀。
傅绍安沉默了。
他没有当众问出来,是因为这样的提问,对于一个付出血泪的舞者来说,是极其残酷和不尊重的,几乎是折辱。
虽然顶着“大魔王”的名头,并且一直是《闪耀的你》毒舌担当,但其实傅绍安每一次的点评都是精准的,并不存在恶意中伤。
傅绍安无意折辱一名舞者的荣光。
以惊人的敏锐度察觉出异样的大魔王,最终选择了沉默。
*
拿到2A1B后,作为第二次公演目前为止最春风得意的选手,钟亦烟走得委实太过慌张。
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追逐着她。
下台的时候,钟亦烟还险些摔了一跤,多亏身旁的青年及时伸手扶住。
然而舞伴刚一站稳,Albert便立即松开,一秒也不多停留,好似身旁的这个容貌鲜妍的少女,才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一幕落在观众眼里只觉得啼笑皆非,感叹钟亦烟这一组,黑天鹅和王子,还真是台上台下贯彻了同一个相处模式。
2A1B,已经是全场最高分了。
尽管飞行导师的打分仍然空缺,不过不管怎么说,钟亦烟都是目前为止让钟意停留时间最长的选手。
而2A1B的成绩,按照大魔王今天一路CDE,连F也给了好几个,这个B在极度的通货紧缩之下,几乎可以算作A了。
虽然是“几乎”,但钟亦烟的粉丝们俨然已经将这个B美化为了A,进一步吹出了3A的成绩。
钟亦烟这个成绩,无疑是极其亮眼的,尤其是在今晚的二公上。
如果说《闪耀的你》第一次公演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那么第二次公演便是一片愁云惨雾。这其中自然也有钟意这位飞行导师的功劳。
毕竟不是每一位选手都有过硬的心理素质,钟意的离席,或多或少让这群年轻的女孩们临场的失误率提升了一截。
场下,赵瑜正在给自家老板端茶送水。
制作人李博文颤抖着手去掏衣服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显然已经是后悔花来重金,聘请钟意这么一尊大佛了。
偏偏他还不能对钟意说些什么。
就算对方把他这里当成来去自如的游乐场,他也得忍让三分。
苦不堪言。真是苦不堪言。
李博文直摇头。
导演谢宇摆了摆手。
直播中插入了一段由选手们给赞助商拍摄的商务广告,在此间歇,也是节目组的休整时间,大家得到了暂时的放松。
几个导师纷纷离座,起来活动。
薛冰懒洋洋地舒展着胳膊:“哎呀,坐了这么久,好累。”
方以航揶揄她:“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钟老师啊?”
“哈,”想到男人频频离席的动作,薛冰笑了一声,连忙捂住嘴巴,“可不敢取笑钟老师。”
方以航挑眉。
薛冰见左右无人,悄声道:“我怕被薏米们撕碎。”
方以航神色一凛,嘴上一边辩称着“不会吧”,一边转移了话题。
“没想到我们的大魔王还挺注重养生的。”方以航看了看起来活动筋骨的傅绍安,“保温杯里可别是泡着枸杞吧?”
一旁的大魔王听到了方以航的打趣。
傅绍安没有给两个小学生眼神。
谢宇走过来,拍了拍正在服用速效救心丸的好兄弟肩膀。
“博文啊,少吃点,给后面留点啊。”
“后面?”李博文皱眉,“为什么?”
谢宇惊讶:“你忘记,你特意安排在最后出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