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月没想到的是,这群孩子之中,看上去最聪明的那个,却选择了这一条崎岖的曲径。
黎绯喜欢热烈的夏天,也喜欢夏日祭的烟火大会。
烟花燃起,在夜空中绽放,绚烂之后便是急速的坠落,像极了盛极而衰的命运诅咒。
但黎绯不相信。
现实中,她是即将登顶,接近“完成时”状态的偶像,但,登顶之后又是什么?系统没有告诉她,经纪人也没有,倒是黑粉,日复一日地预言着黎绯下坡路的未来,重复着盛极而衰的诅咒。
黎绯深谙粉丝的心理,她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喜爱,也知道怎样的人设,符合市场的需求。
她手里握有百分百会赢的千种人设,亦或者,更聪明一点,从没有声音的“小美人鱼”出发,量身定制出一个完美人设。
但是她要去赌,她选择了同命运对赌,选择了急流勇退,也逆流而上。
既然要介绍自己,那就给他们看一看,她最初也最真的样子吧。
黎绯作为抽中了卵巢彩票的那一小撮幸运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有优渥的家世,然而命运给这个出生大礼包附赠的价格却太过高昂。
如果黎绯的性格真如同她的人设一样温和,是无法活到今天的。
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在来到世界最初的那些年,就从未停止过和病魔的抗争,同死神争夺自己进入倒计时的生命。
在医生向父母建议温和疗法时,从护士姐姐的对话里知道温和疗法等同于消极抵抗的小姑娘,开始极力劝说父母。如果不是她的坚持,很可能在系统出现之前,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没有黎绯了。
对待热爱的事物也是一样,从小学习芭蕾的她,在腿伤时打封闭针也要上舞台,连指导黎绯的老师都觉得这孩子对自己太狠。所以当公司准备硬塞给她一个,娱乐圈推崇的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人设时,黎绯拒绝了。她不是不可以演,但她想保持一些最基本的真诚。
命运实在爱同她开玩笑。
而当系统出现,小女孩夭折的结局出现转机时,原本中的家世彩票却变成了负面buff。十四岁之前,黎绯打心底里排斥虚伪的家人,过了十四岁,在失去之后,虚伪下的真心才渐渐浮出水面,却已不可再得,包括那个小型的家庭交响乐团,都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黎绯的身边永远围着人群,永远不缺少注视的目光。
围着她的人们,看见的是春天般的温暖美好。
然而重来一世的黎绯决定,亲手打碎这个幻境。
大提琴的争鸣,警示着人们,少女的内心住着一场凛冽的寒冬。
舞台上,一袭红裙的少女以燃烧生命的力度拉着琴弓,像在切割大提琴,也像在切割自我。
乐章抵达最激昂的音符时,几乎无限接近于星空的存在。
评委席上,江淮摘下了眼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闭着眼睛的傅绍安也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浩瀚星空。
不是舞台上这个人造的星空,而是真正的,那片星空。
那片星空其实与天文学无关。
他知道,她做到了。
就像音乐真正直击人心的力量,也与专业的乐理无关。
不懂星象天文,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领会半分宇宙奥秘,但这并不影响人在仰望星空时,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力度。
同为这个星球上的生灵,这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观众这些习惯于听流行歌的耳朵,也许听不懂古典,却不影响心的感受。古典音乐能正向促进植物的光合作用及生长,人怎么也比植物更敏感一些。
大提琴强烈而激昂的乐声,是不屈是抗争,所有人提起心脏,陪她一起跨过那个最寒冷的冬夜。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或早或晚,或轻或重。
她用音乐将原本各扫门前雪的人一起集合到同一个严冬,所有人围着火炉烤雪。
有人看见了落在自己家屋顶的雪,也有人看见了落在亲密之人头顶的雪,有人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舞台上的少女,和她生命里的雪。
有人被安抚,有人被宽慰,有人被纯粹地打动和感染。
到这一步,傅绍安觉得,她已经成功了。
他是演员,演过芸芸众生,他的外壳无比坚硬,伪装更是剥了一层又一层。
能够打动观众的表演,就是成功的表演。
傅绍安习惯于将舞台称作“表演”,尽管黎绯今天展现的是抽中【歌曲】的舞台,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音乐性质的表演。
男人的手掌抚向了胸膛左侧,那里,心跳的频率有些异常。
傅绍安不愿承认,他是害怕了。
这不是演员的恐惧,这是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恐惧。社会身份赋予的枷锁,让每一位成年人,即便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不敢轻易剖白自我。
——可以了,就在这里停下吧。
同样无法平静下来的,还有站在摄像机后面,掌舵整个节目组的总导演谢宇。江淮是他的老朋友,一开始还是冲着他的情面才来这个节目的呢。这个中年男人有些疲惫地想,如果他是江淮,现在怕是已经后悔出这个题目了。
黎绯的琴声将所有人拉到了那个频率之上,她做到了,她是成功的。
成功到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上了她的这趟车。然而这一刻,少女举起“自我”的镜子,从音乐中照见自己的谢宇,却想提前跳车了。
可是他是导演,他总不能在一个小姑娘的琴声中落荒而逃。
“Sound of Silence……”
谢宇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早该知道的,寂静之中的声音,总是蕴藏着堪比核能的,最爆裂能量的。
尤然难以形容这段独奏给他带来的震撼。
哪怕排练时听过无数遍,这一刻在舞台上震撼依旧,甚至更甚。
作为偶像,他时刻谨记着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而将个性中不为人知的晦涩部分,永远埋葬。
工业时代的商品是这样的。
但艺术不是。
艺术给人的震撼,从普世客观的角度,其实并不一定是“享受”的。它可以是不漂亮,不舒服的,像海的旋涡,星空的云团,给人的震撼混合着一种恐惧的战栗。
钟亦烟的《心音》,为什么让黎绯一个从未看过《人鱼之泪》的人,都察觉出了违和,是因为钟亦烟自作聪明地用改编,填补了原作的残缺,相当于强行续上了维纳斯的断臂。
但钟亦烟的失败,在于《心音》本身是一首不完美的完美之歌。
而在《Sound of Silence》中,黎绯完全可以演奏一碧万顷的晴空海,粉饰太平,也轻松落得宾主尽欢。
但她没有。
在这段独奏里,少女不仅展示了葳蕤繁茂的枝叶,也将深埋于大地的那些盘根错节,一同拔起,置于日光之下。
——那是真正的,她自己。
——是“我”,真实的“我”,不漂亮的“我”。
这并不是美丽温柔的东西。
它很沉重,沉重到让人本能地产生抗拒。
它是压抑的,沉沉的音符,变成浸了水的棉花,塞满了听众的胸.口,闷闷的难受。
它是激烈的,让人心脏砰砰跳,难以承受,想要挣脱,却又欲罢不能。
那是深埋于地底的,阴暗的,斗争的,矛盾的东西。
命题是“我”,黎绯没有规避“自我”的另一面。
那是月亮的背面。
这是她的极尽诚意。
面对少女捧出的一颗赤诚之心,江淮久久地沉默了。
他这半生演过各式各样的角色,他深知观众的心理。有些角色观众哪怕设身处地代入,感同身受地同悲同喜,也未必喜欢。有的是真的不喜欢,有的则是,不敢喜欢。
柔.软美丽的东西人人都喜欢,一见心喜,爱不释手,因为永远不会被棱角伤到。
你打动了他们,但他们却未必会喜欢这样的你。
江淮深知,从利益权衡上来计算,这是一场豪赌。
他不认为她会赢,却也希望她不输。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
只是黎绯的,来得格外早和冷。
人生最初接触的色彩,往往会成为终身性格的底色。黎绯后来的人生中,有海德格尔,有李昂,有系统,还有爱着她的粉丝们。
很大程度上,她被这些温柔的爱意安抚了,但仍然有一些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保留了下来,倔强地旁逸斜出着,她注定无法成为一块温暖圆润的鹅卵石了,她是一块嶙峋的怪石。
但黎绯用大提琴讲述这些时,口吻却没有自怜,恰恰相反,她为此骄傲。
是,它不好看,冰冷又坚硬,一不小心有被冻伤或刺痛的危险,大概和他们想象的柔.软温暖一点也不一样。
但这也是她爱着的珍惜着的,并且一直引以为傲的,她的“自我”。
虚伪的假面戴久了,面具也会成为皮肤的一部分,再也摘不下来。
黎绯不想遭受肌肤撕裂的痛苦,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真实的那一面是羞于见人的。
——所以我将“我”,全都拿出来给你们看了。
——你们看了,再决定要不要喜欢我。
在奏响最高音的刹那,黎绯没来由地,仿佛嗅见了清淡疏冷的雪松木气息。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原来并非敝帚自珍,她其实或许比尹勋更骄傲自负。
因为在黎绯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将那些深埋地底的部分,也划归到了美的范畴之内,甚至是,美的根源。
所有生命都喜欢温暖馥郁的美好春天,谁会喜欢萧瑟凄厉的凛冽冬日呢?
少女自嘲一笑。
她站在普世审美的对立面,却还要固执己见地向全世界宣扬她信仰的美学。
——无凄厉,不绮丽。
大提琴凄厉着的那些不美好,其实都是她爱着的珍惜着的,为此骄傲并深深感谢的,命运赋予她的绮丽。
第三十九章
舞台上, 淡淡月白色的光圈中,一黑一红两个少女对坐着。
尹薇继续她的吟唱, 如同王尔德的夜莺,在吟唱月光下的玫瑰。
“Déjame que te hable también con tu silencio
claro como una lámpara, simple como un anillo.”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黎绯的手腕扣着一截原先戴在头上的玫瑰花冠,随着拉琴的动作,鲜红的花瓣扑簌簌地坠落。
今夜月明无星, 这个没有声音的少女是最璀璨的星。
黎绯借助这首歌, 与所有人进行对话。
Sound of Silence, 便是她的声音。
舞台右侧的灯光悄然亮起,却再也没有人去注意坐在那里的鼓手是谁。
少年拿起鼓棒, 察觉到这一点, 肩头陡然一松,仿佛卸去了诸多压力。
尤然二十一岁, 出道十年,第一次在舞台上感到这样的轻松与自由。
他侧耳倾听着大提琴, 仿佛置身星系之间,不可控制地被一种玄妙的磁场吸引。
“Eres como la noche, callada y constelada.”
【你就像黑夜, 拥有寂寞与群星。】
舞台中央, 少女的脚下一半是星空, 一半是海洋, 星河流转, 波谲云诡,内心的混沌和矛盾在此相互碰撞, 又彼此交融。
绵延不断的音符从大提琴的四根琴弦上缓缓流淌而出,织就一片闪闪发光的银河乐章,构成她的宇宙。
名为“黎绯”的宇宙。
“这是她的歌。”
评委席上,方以航蓦地开口。
这并非在重复一个浅显的事实。
傅绍安听懂了方以航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这是一首,真正属于黎绯的歌,唱的就是少女本人。
如果不是已经署名寂静之声,这首歌也可以叫作黎绯。
表面的寂静之下,是无垠的星辰与浩瀚的海洋。
“Tu silencio es de estrella, tan lejano y sencillo.”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像是回应着这份“遥远而明亮”,鼓点在此时加入,精准却不机械,带着灵动感,如同星星,照亮大提琴的海面,哀而不伤。
激昂沉郁的琴声渐趋柔和,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将听众们攥得紧紧的心脏捧起,熨帖细致地抚平褶皱。
如果说此前的琴声是一季严寒冬日,那么鼓点就是凛冬深雪里,复苏春天的种子。
凛冬终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
GM男团公寓,一楼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青年俊美的脸庞。
尽管镜头只给了鼓手一个模糊的远景,沈宸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弟弟。
尤然是GM中年纪最小也最受宠的小王子,然而少年到了舞台上,却变成了气场全开、一呼百应的国王。作为人气仅次于队长江城的年轻偶像,尤然的标志性出场台词就是——
“欢迎来到尤然的场合。”
青年轻笑着低声呢喃,说出这里本该有的一句台词。
沈宸皓望着几乎沦为背景的少年,轻声叹息,他没有回头,径自开口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