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绯在注视对方时，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尹勋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少女。
换衣服的护工选择了最贴近少女身形的尺码，长度合适，宽度却有些不合。
淡粉色的病号服套在黎绯的身上稍显宽松，微微蜷曲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还有些苍白的脸庞只有巴掌大的一点。
有着罕见的乖巧柔顺。
这是尹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回忆他们此前的每一次相遇，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孩子在他面前态度却总是那么强硬，一次次的拒绝，哪怕使用了柔和的修辞，也无法掩饰的倔强与执着。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鲜少有这样的碰壁时刻。
她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强硬，段寒和尹薇都曾经担忧过他是否会因此气恼。
但其实尹勋并没有生气，连微微的愠怒也无法生出。
他对她有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耐心，一想到她就会变得柔.软。
那是比抚摸Alexander时，更为柔.软的情绪。
少女向他的方位走过来，行动之间，她穿着拖鞋，没有穿睡眠袜，露出了一点伶仃的纤细脚踝。
太瘦了。
他的心下一紧，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尹勋开始担心她没有好好吃饭。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团温暖柔.软的毛绒绒在她的脚边，环绕着，蹭着少女的小腿撒娇，或许会让那细得触目惊心的脚踝，看上去稍稍柔和一些。
Alexander呢？
尹勋微微皱眉。
男人皱眉的样子，落入少女的眼中，却促成了一桩顺理成章的误会。
黎绯看了看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荨麻疹的红在药膏的作用下消退大半，但看着仍旧不雅，黎绯醒来后还没有照过镜子，但是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颗粒沿着她的脖颈爬上了脸颊。
她的脚步稍稍一顿，几乎想立刻退回房间，但也只是一个稍稍的停顿，过后便迅速地清醒过来。
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的模样是可耻的，羞于见人的，任何时候都不会。
在少女走过来的时候，尹勋便摘下了眼镜，将手中的合同与报表搁置到一旁。只有最高规格的重要文件才会越过助理呈递到他的手上，但是在这里，重要性排序上，没有什么可以越过她。
“感觉怎么样？”
尹勋开口，轻声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在这寂静的夜里惊扰到了谁一样。
其实医生在为少女检查过后，离开前便将她的身体状况向他叙述报告了一遍，但尹勋仍然不放心。
黎绯脚步一顿，迟疑着点了点头。
男人这才露出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那双像宝石一样的眼更加清晰，夜色与灯光仿佛一层柔雾，自动柔化了那双眼的锐利度。
他的瞳色较亚洲人更浅，犹如一对剔透的宝石，黎绯在今夜再一次地想起她的Alexander。
她同他第一次见面，是她生平最厌恶的场景。小美人鱼和霸总男主的初遇，是黎绯在阅读剧本时便讨厌的。但是直面尹勋时，黎绯意识到，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这个霸总男主，而这一点，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双眼睛。
不管拥有它的人的真实灵魂是怎样的色彩，或许是浓郁晦涩的暗黑，但注视着这双眼睛时，犹如注视着一潭清澈的水。直让她想起了她养的挪威森林猫的翡翠绿的眼睛。
就算Alexander做了过分的事情，她也没办法和猫猫生气。
他太漂亮了，黎绯心想，美丽的人总是享有特权的。
难怪小美人鱼会对他一见钟情。
不管是在《泡沫》的剧本里，还是在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故事中。
系统时常对宿主的心软感到恨铁不成钢。
【宿主啊，这样子下去，“见色起意”的那个人，就变成你了啊！】
见色起意？
系统的这句话触动了黎绯。
原著中，霸总男主是对小美人鱼见色起意，才强取豪夺的。
而现在，怎么看，好像见色起意的那个人，都是她。
黎绯失语。
“睡不着吗？”
尹勋问道。
他知道她的昏睡时间，因此没有逼迫她现在去睡觉。
不动声色的温柔体贴是一把刀.子。
黎绯不想被这把刀.子软化，因此选择了沉默，避之不谈。
她拿出了速写本，是她日常随身携带的那一本，在《一招鲜》那么混乱的事故现场，竟然没有遗失，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还在她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吗？
雪白的速写纸上浮现出了墨蓝色的问句。
“是的。”
尹勋点了点头，这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
黎绯却停住了动作，静静地注视着男人。
她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确定他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才别扭地偏过视线，盯着纸上的问号。
她自然是明知故问，早在先前，那个铭牌上写着May的护工便将前因后果向她完整地叙述了一遍，包括那支生死一线上力挽狂澜，救命的Epi-Pen。
系统说男主会趁机挟恩以报。
黎绯却不这么认为。
在她的想法里，男人.大概会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件事，轻描淡写将细节寥寥数语带过，只有暗波汹涌，要她自行领会。
如果是单纯天真的小美人鱼，事后了解过那支Epi-Pen发挥的重要作用后，大抵会感动不已，接着便是……自投罗网。
真正的猎人不会使用挟恩以报这种低级的手段，而是会让猎物自投罗网。
可在这里的不是小美人鱼，而是黎绯。
黎绯感谢他，感激他，也感恩他，唯独没有盛大的感动，即使有，也不会付出自由的代价。
然而黎绯始料未及的是，不是云淡风轻，不是轻描淡写，尹勋根本，只字未提。
系统再度凉凉开口道：【宿主，按照这个情势下去，手拿“心机深沉”剧本的，好像就变成你了。】
黎绯不在乎。不过她还不至于真的忘恩负义。
——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
少女咬着唇，在问句的下方接着写道。
从海德格尔到这支Epi-Pen，她承男主的情，甚至远远超过原著中小美人鱼的。
“你和我之间……”尹勋微微一顿，轻声说道，“其实不用算的这么清楚。”
“况且，你也救了我，不是吗？”
男人话锋一转，直视着少女的眼睛。
黎绯发现迷雾散去，这双眼睛恢复了往常的敏锐。
她几乎是一瞬间嗅到了微咸的海风气息，以及那天暴风雨过后的阴霾天空。
那是她第一次双腿化成鱼尾，游弋于深海之中，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本能，费尽周身气力，拖拽着一个体重远大于她的成年人类男性上岸。
她怎么可能忘记？
尹勋只是若有似无地递了个暗示，黎绯便立刻坠入了那天的海风中。
少女瞪大了猫儿似的双眼。
尹勋微微一笑。
黎绯咬牙，他不可能知道是她的，那天临走时她还确认过，男人分明处于昏迷状态。
即使他有所猜疑，她也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而她不承认那场暴风雨，那男主的这桩救命之恩，她就要慢慢偿还。
系统叹了一口气：【宿主，要不，你还是承认了吧？】
【不可能。】
黎绯宁可将来给他打工赚钱还债，虽然霸总大概也不需要这点钱，她甚至可以给他的公司签卖身契，反正只要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男人拿出的包.养合同，那种性质的卖身契，都可以。
少女咬牙在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
——救命之恩。
尹勋看见这开头的四个字，微微挑眉。
按照常理来说，：“救命之恩”后面接的，往往是“以身相许”。
不过，这个孩子并不能以常理度量。
尹勋没有抱希望。
果然，只见后面慢慢落下四个字。
——我慢慢还。
他的救命之恩，请让她慢慢偿还。
黎绯憋着一口气，抬头看他。
少女的脸颊微鼓，呈现出用力咬合后的紧绷姿态，他想她现在一定是在咬牙。
有那么……憋屈吗？
尹勋忍俊不禁，她看起来比被偷了猫条猫罐头的Alexander还憋着一口气的样子。
这十分罕见，让他几乎有些新奇。
因为在他和她之间，往往是他铩羽而归。这恐怕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挫败感吧？
“好的，好的，”男人笑着安抚炸了毛的猫，“你慢慢还，不用急。”
看着少女微微蹙起的眉，尹勋轻轻补充了一句：
“……其实，不还也可以的。”
——那不行！
不曾想，他的安抚，却遭到了少女强烈的反对。
尹勋只得轻叹一声，任由她去了。
正在这时，May端着新鲜出锅的病号餐，进来了。
黎绯现在的状态，只能进一些易于消化的流食，但是不知道厨师是怎么办到的，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清粥小菜，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黎绯本来只想试探性地吃一点，免得到时候吐起来太辛苦——她这方面的经验倒是不必要的多。
但是拿起勺子后，第一口下肚，她就莫名地产生了一个认知——是可以吃的，不会吐。
这是身体传达过来的直觉信息。
于是一口接着一口，小碗的粥很快便见了底。
黎绯没有忽略身边男人的注视目光。
她端起碗时，本来以为日理万机的霸总会去拿文件，没想到，尹勋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黎绯心中纳罕，她吃饭，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着你吃饭。”
仿佛察觉到她的疑惑，尹勋轻轻开口。
男人的薄唇微微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你太瘦了，我总是担心，你平时没有好好吃饭。”
她太瘦了吗？
黎绯有些狐疑。
要知道，前两天钟意来看她练习时，还暗示过她的小腿太粗肌肉太发达，虽然她没把钟意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尹勋这个时候却抛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让她不禁有些困惑。
系统凉凉道：【可能霸总男主的爱好都是把女主养肥吧。】
闻言，黎绯瞬间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就差没有把手里的碗勺放下来了。
在解决完食物后，黎绯郑重其事地在速写本上写下反驳。
——我平时当然有好好吃饭。
她还是没忍住，和男主呛了声。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和他呛声了。
黎绯自认摆出了一副不知好歹的态度，觉得对方总该着恼了。
却不料，尹勋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模样，男☆仙☆女☆整☆理☆人眉眼低垂，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但是我很担心。”
【完蛋。】
这句话一出来，系统就知道，完蛋了。
它的宿主向来吃软不吃硬。而这个霸总男主比它想的要聪明太多，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黎绯沉默。
她不禁想到《闪耀的你》食堂整改，该不会……其实也是为了她吧？
系统惊了：【宿主，不然呢？】
黎绯迟疑：【啊，我以为，是他吃了觉得不满意，所以……】
他担心她不好好吃饭。
这是从未有过的担忧。对妹妹尹薇也没有过。
这个突然浮现出来的担忧，勾连起尹勋记忆深处某个零散的幻觉片段。
这个片段，是发生在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之间的对话。
少年谈起他认为在中文里最美好的祝福。
对面的少女投桃报李似的，告诉了他，她心里的中文里最深情的一句表白。
不是什么寻常意义上的情诗，而是《古诗十九首》里收录的，东末年某个无名氏所作的《行行复行行》的末句。
——“努力加餐饭”。
尹勋微微眯起眼。
在那仿佛笼罩着迷雾一般的往昔幻象中，尽管看不清那年轻的男孩子脸上的神情，但尹勋仍然感觉到了他听见这个答案时的不可置信。
为什么是这句话？
怎么会是这句话？
中文的古诗词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关于爱情的词句，然而偏偏是这平平无奇的一句，却让她视作“最深情的告白”。
那个男孩的惊愕，尹勋感同身受。
中文不是他的母语，他怀疑是否这句诗有别的他所不解的深意，但经过一番查证，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请多吃一点饭吧。
尹勋之前一直不能理解，吃饭和感情的关系，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顿悟，领会到了，千年之前寥寥数语的字短情长。
直白的话语，包含着某一种朴素的深情。
作为训练有素的优秀护工，May站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并忽略自己照料的患者与其家属之间的氛围……啊，不知不觉，她就把尹先生自动地归类为了病人家属，明明按照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大.boss和大.boss带来的生病的小姑娘”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