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终于等到黎绯用完了餐——她现在这个状态，其实也不适合过度进食，目前摄入的这个量正正好，May松了一口气，果断带着餐盘迅速离开现场。
黎绯之前一口气憋着不通畅，加上后来一拳打到了棉花里——她知道如何应对强取豪夺的男主，怎样打脸恶贯满盈的反派，但唯独，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一份温柔。那或许是一颗柔.软的真心。
对着小美人鱼虐身虐心的霸总男主，也会有真心吗？
黎绯怀疑。
想起自己先前下意识把手背缩进袖子里的举动，黎绯不禁有些好笑。
索性让他“知难而退”吧。她想。
少女的心里浮现出一些说不明白的恶意。
她看向自己的手背，哪怕不是密集恐惧症患者，正常人看到这些风团，肯定会觉得十分恶心吧？
那么换作见色起意的男主呢？
这个男人恐怕连不完美都难以接受。更慌乱根本不美、甚至是丑陋的存在。
那么，这样的尹勋，看见了她丑陋的瘢痕，一定会反感嫌恶，萌生退却之意吧。
黎绯想着男主的人设，心里愈发笃定这一点。
少女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甚至生怕他看不到似的，放到男人的面前。
尹勋果然如她所料一般眉头紧锁。
黎绯心下满意，却听见男人问：
“疼吗？”
话音依然是柔.软的，不带一丝嫌恶，反而好似泛着微微的心疼。
见少女僵住了一样不声不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尹勋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还是痒？”
男人柔和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少女的手，却好似根本看不见那些丑陋的细疹——怎么可能看不见呢？虽然没戴眼镜，但他又不瞎，黎绯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刻，她心中的恼意究竟来自何方。
尹勋不敢伸手去触碰少女的手背，怕加重病情，只能用目光轻抚，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慰藉。
然而少女当下却像是被触碰到了尾巴的猫咪一样，自动开启了防御模式。
——是又痒又疼。
黎绯在纸上挑衅似的写下了这句话。
但触及男人的眼眸，她又有些逃避。
皮肤上传来的又痒又疼的折磨，还不如他的目光带来的……
其实上过药膏之后，那些折磨人的痒意已经被压下，不去触碰也不会疼，但是他的目光落下，却有如实质一般，让她的肌肤生出了些许痒意，还有刺痛。
这算是什么反应呀？黎绯几乎是有些懊恼。
她习惯性忍耐疼痛，久而久之便不觉得疼，但是面对他人流露出的心疼，却觉得有些久违的……微妙痛感。
黎绯将手背重新缩回到了袖子里。
然而，男人却在沉默过后，隔着袖子的布料，轻轻握住了少女的手腕。
似乎是担心触碰到这些风团，他的力道很轻，只是虚虚地环绕一圈——黎绯之前觉得医生护士对待她的态度太过小心翼翼，可是尹勋对她，却更胜之。
虽然只是虚虚地环绕着的手，却传递来了某种坚定的支持。
黎绯的心头微微怔松。
正在她神思恍惚之际，却听到男人开口：
“你喜不喜欢李博文？”
突然响起的声音，无异于一道惊雷，黎绯整个人都险些被劈成了两半。
连脑海里的系统都被这突然的开场白惊到呆滞，差点以为自己卡出了什么bug。
——是我听错了吗？
黎绯僵.硬着比划着手语。
尹勋看起来有点困惑，但仍然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刚才是问，你喜不喜欢李博文？”
——他说的，是中文吗？
这是黎绯的第一反应。
看着少女近乎呆滞的神情，一向雷厉风行的男人竟然好似也生出了些许不安。
尹勋迟疑着补充说明：“李博文是，《闪耀的你》的制片人。”
好家伙，这下子连同名同姓的可能性也排除掉了。
黎绯深呼吸一口气，给予了强烈的反驳。
——不喜欢！！！
足足三个感叹号连成的惊叹号，宣示着她的态度。
男人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就让他下去吧。”
下去？
下哪里去？
黎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约莫是要撤销掉李PD的职务。
好像就是综艺节目版的“天凉王破”？
【统啊，这个男主，是不是不会讲中文？】
黎绯有气无力。
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一定有一个人，不会正确使用或理解这门语言。
系统正在分析男主数据，暂时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正好，更换制作人，”被一人一系统联合怀疑中文水平的男人，还在低语，“那么，节目延期播出的原因也可以给到。”
临走前，也让这位李PD发挥一下余光余热。
李大制作人平日里四处甩锅，让他人背锅的事情可是干了不少。这回也终于轮到自己背锅了。
——什么节目推迟？
黎绯却捕捉到了话语里的另一个关键。
她其实不在意李博文是否被炒鱿鱼，但是《闪耀的你》能否正常播出，她是关心的。
尹勋看了她一眼：“明晚的二公推迟，顺延到下个礼拜六的晚上。”
一周的时间，正好可以让她完全恢复。
这是医生给他的数据。
黎绯心中有些微妙，因为男人说“明晚的二公推迟一周”的语气，好像家长在给生病的小孩请假一样。
但是，她不是小孩子，他也不是她的监护人。
她不同意。
——为什么要推迟？
她问，目光直直地看向男人。
尹勋瞬间明白过来，她要参加明晚的二公。
男人的眼神充满了不认同，就像看着一个发烧生病还闹着要上学考试的孩子。
稍稍缓和过来，黎绯提笔在纸上写下她的理由。
——这样不公平。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男人垂下眼睫，淡淡道，“所有人都平等地获得了一周的练习时间。”
并非如此。
黎绯在意的公平，根本不是这一点。
但她也知道，从这方面，她估计无法说动这个对特权习以为常的男人，于是她转变了策略，换了一个方向下手。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不到？
尹勋的目光停顿在这个质问上。
“不。”
他生硬地给出了否定。
但是那抿起的薄唇，和微微调整的坐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气氛如同凝固了一般，有些僵持不下的意味。
黎绯自从在这里坐下之后，目光便尽量避免几案上的文件，唯恐触及什么商业机密，只落座时的随便一瞥，就看见了好几个“Merger”（并购）、“Acquisition”（收购）的字样。
还真是“天凉王破”的霸总啊。她叹气。
此时气氛僵.硬，少女如坐针毡，想着该如何说服眼前的男人，视线发散之后，一本薄薄的书便映入眼帘。
描金的“My Way”以及封面上绝代佳人的油画肖像，一同闯入她的视野，
黎绯下意识去拿起，却发现在英文原版的《My Way》下面，还压着一本中文版的《无远弗届》。
除了译名之外，这同样的诗集，还有一个更为明显的区别。
英文原版的《My Way》封面，画着弗吉尼亚的肖像，这一幅画作同这本诗集一样传奇。
《My Way》收录的是战争年代散佚的诗篇，而这幅震惊世人的画作，出土于同一年。
在诗人的身份之外，弗吉尼亚作为画家、雕塑家的身份以及艺术成就同样杰出，但这幅画像却不是出自她的笔下。
她是个女人，她很美，她是个画家，但一生都没有创作一幅自画像。
与她同一时代的画家留下了许多关于她的画，后世的人们才得以窥见那美丽的容颜。
在多个世纪以来，关于弗吉尼亚的美貌的声名，曾经一度超越她的才华。直到近现代，人们关于她艺术成就的探讨才逐渐置于对于美貌的赞誉之上。同时也一直有言论称，那些画家在画弗吉尼亚时，戴了才华的滤镜，下笔之时加了修饰与美化。
直到那年这幅画像的问世。
它不是出自同一时期任何一个知名画家之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画像的作者是，弗吉尼亚的政.敌。他亲手裁决了弗吉尼亚的罪名，将她驱逐，将她流放，却又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画下她。
他对她的裁决义正严词，而他笔下的她，也比任何一个专业的画家来得美丽动人。
弗吉尼亚因为艺术作品流芳百世，而那位政.客，则作为有名的军事家、谋略家名垂青史，两方都有专门的学术研究者，但从未有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除了那封裁决书。
因为舆论的哗然，因为和诗作同一年出土，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所以英文原版的《My Way》出版时，封面使用了这幅画像。
但是黎绯当初参与了中文版的引进翻译。
在她和李昂的据理力争之下，中文版没有使用同样的封面，而是用了那一年弗吉尼亚诞辰墓前恰好盛放的玫瑰。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黎绯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对一屋子的研究弗吉尼亚的学者说道。
“你们明明知道那个人，是她的敌人，”那位军事家是著名的主战派，弗吉尼亚则一生反战倡导和平，“他甚至驱逐、流放了她……你们怎么能够用他的画，作为她的诗集封面？”
她给出了合理的理由，最终也取得了满意的结果。
但其实黎绯是不满意的。
不满意人们的目光，过了这么多个世纪之后，在看一位跨时代的艺术家时，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承认美丽本身具有价值，但是难道弗吉尼亚创造出来的作品价值，不比她的美貌更加重大么。
——明晚的二公不需要推迟，因为我可以完成二公的表演。
黎绯的手指滑过两本截然不同的封面，忽而抬起头，冷静地向男人用手语表达自我。
尹勋看懂了，却是皱眉。
“不，你的身体状况……”
——我可以。
黎绯态度坚定。
她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只是稍稍有些乏力而已，到了明晚肯定能恢复状态，完成舞台。
唯一的担心，不过是这些皮肤上的疹子。
但是……它们到底有什么影响呢？
它不会妨碍到她的起舞，她依然能够完成黑天鹅三十二转。
她觉得它微不足道。
可是黎绯醒来时，系统却也出声催促她，让她赶紧去照一照镜子，看看那些红疹有没有影响到她的脸。
她没有照做。
她不在乎。
可是很多人在乎。
——你和他们一样，都只能看得见脸吗？
少女指着诗集的封面，问道。
很难形容尹勋此刻脸上的神情，很难形容黎绯此刻的心情。
她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但她有足够的自信她可以。
完成舞蹈，完成……“诱.惑”。
因为她的舞蹈，她的舞台，足以令只关注脸蛋漂亮的观众，也能够将他们的目光转移到舞蹈本身，黎绯在最初处理这个命题时，就将答案的重心放在了呈现出来的作品本身，而不是表演者身上。
她有足够的信心。
就算是那些，觉得漂亮脸蛋的价值高于一切，觉得她现在脸上有瑕疵就不能、不该登上舞台的人们，她也能够，“诱.惑”到他们。
这一刻，她甚至是有些，开始喜欢上“诱.惑”这个命题了。
少女的眼睛璀璨如星辰，尹勋突然明白，这其实是她的，“My Way”。
这是她所选择的道路，即使荆棘丛生。
第九十一章
她所选择的道路, 旁人无从置喙。
或许正是心中明了这一点，尹勋垂下眼睫。
男人沉默半晌, 最终低声道：
“好。”
话音落下，黎绯微微怔忡。
他的妥协与退让太过自然，反衬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不知抬举。
但是……他的心意，她其实是领会到了的。
从小到大，黎绯的身边，有太多的人逼迫她催促她快快成长, 包括系统以及她自己。
因为她的头顶始终高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所以才有那么一次又一次登台前的封闭针。
——不可以临阵脱逃, 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机会还会不会垂青于你。
对于黎绯而言，这句话的前提要更加严酷许多, 她甚至不知道, 她能否活到下一次机会出现的时候。
她这根弦绷紧得太久，久到忘记原来还可以松弛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