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被这东西吓破了胆?绳子还拴着呐!”
有一天放学,楼冠京医生来接孩子,看到敢敢一个人在大滑梯下面徘徊。
“怎么了?”
“妈妈,我想玩那个!”
“去玩啊,现在又没人。”
“可是老师不让我们玩……”
就在两周前,大滑梯上出过事。有个学前班的小朋友滑到一半摔了下来,哭得可惨,好久都没来上学,打那之后,大滑梯就积灰了,谁敢上去玩?小孩只消多看它一眼,家长都要恐吓 “抓你去打针”的。如果是银霁的爸爸,他倒不走恐吓流,他只会紧张且可怜地絮叨:“你还小……再长大点……爸爸就你一个崽……要是大家都去玩,你才可以……”
就算没出这个事,中班和小班的孩子身高不够,老师们平时都不准他们进入东活动场,留给他们的有毛毛虫管道和轮胎秋千,秋千只有两个,银霁把脚伸直,轻松撑住地面,谁都别想推动她,五分钟后换人,一般等到放学都不一定轮得到她。
楼医生点点头:“那没办法,咱们听老师的话吧。”
敢敢又怕,又舍不得走。楼医生怂恿他:“老师都下班了,反正你就坏这一回,要是他们发现了,在你的脸被看到之前,我赶紧把你藏进大衣里逃跑,不就没事啦?”
楼医生的风衣的确很长,可敢敢害怕的哪里只是老师。他抓着栏杆,一级一级地爬上那个全园孩子的梦想、树屋涂装的三层滑梯,在长长的树皮回廊中消失了一阵儿,从入口处探出一个头来,往下一看,吓得缩回去。
“好高呀!”
“是啊,在上面看到的风景,和下面完全不一样吧?”
敢敢责怪她:“干嘛不早说?”
楼医生仰天大笑。
“算了,你这么害怕,不如趁早下来。”
“谁怕了!”
激将法很有用,敢敢虽然腿软,还是扶着围栏勉强站了起来。不过胆量只够他撑到这了,漫长的、陡峭的滑梯近在眼前,他半步都走不动。
楼医生又等了他一会,催促道:“犹豫什么呢,闭着眼睛一口气滑下来,也就几秒钟的事。实在不行,还可以从旁边的楼梯爬回来嘛,没人会笑你的,像这样卡在半路算什么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晚饭还要不要吃啦?”
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银霁心想,首先,在你面前,“没人会笑你”这事儿存疑。
年幼的敢敢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他才来世上几年,何曾遇见过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况,又怕又急,嘴一瘪,哭了起来。
而楼医生只是抱臂站在滑梯下面,等着儿子自己做出判断。
为了加速这个进程,她试着引入场外信息:
“小乖是不会跟胆小鬼结婚的。”
银霁心头一紧。
敢敢迷茫地吸着鼻涕:“谁是小乖?”
情感攻势行不通,楼医生选择画大饼。
“水上乐园的滑梯更高,要是你能征服这个滑梯,下回我就带你去大人的泳池玩。”
她的语气仿佛水上乐园的身高限制都听她的,但孩子最相信的就是妈妈。被许了这个好处,敢敢一咬牙,奔赴战场前,留下豪言壮语:“妈妈,在下面接着我!”
楼医生想了想,迈步走到滑梯边,张开双臂,防止敢敢和学前班的小朋友一样滑到一半摔下来。
因此,敢敢只能独自面对滑梯的末路了。他在入口处小心翼翼地东挪西挪,调整成最保险的趴姿,双手抓住头顶的栏杆,屁股朝外蹲下,颤颤巍巍伸出一条腿,靠感觉探索着边缘――他错估了自己的手劲,很快就抓不住了,脚底一滑,就像一只摔倒在冰面上的企鹅,肚皮朝下、打着转溜了下去。
楼医生看到这一幕,高兴地说:“走你!”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敢敢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旅程就结束了。他愣愣地趴在滑梯尾巴上,呆怔了好几秒,抽动着鼻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楼医生蹲下身,捡起崽,拍拍他身上的灰。“看,你帮老师把滑梯擦得一干二净,真是个好孩子!”
敢敢一听,哭得更大声了。楼医生把小孩藏进大衣里,故意跟门卫说:“哪有孩子哭?别是听错了。”风衣下面,短短长长四条腿走出了幼儿园大门。
银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楼医生去世了。
***
中班读到一半,银霁的父母从爷爷家搬进新房子,银霁也跟着转到别的幼儿园。楼医生的死讯还是妈妈从单位里听来的。过了差不多半年,爸爸妈妈参加了她的追悼会。
回家后,爸爸惋惜着:“这么个博士生,好端端的非要跑去援非,当初听她爸的多好,留在本地少赚点罢了,起码不会在大街上……那边的人有持枪权呢,开玩笑。”
“就是呀,孩子还那么小,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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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银霁的姑姑回来了,接一家子去水上乐园玩。
到了姑姑家小区门口,银霁张开双臂奔向她:“小梅姑姑!小梅姑姑!”
小梅姑姑抱起她转了好几圈:“哎呦,乖宝!姑姑给你买了新泳装,七星瓢虫的,跟你的书包、文具是一套,到了那咱们换上看看?”
大伯一家也走上前来。小梅姑姑和他们打了招呼,塞给银礼承一个零食大礼包。
兄妹三个携家带口上了中巴车。银霁小声和妈妈抱怨:“银礼承吵死了。”妈妈带她坐窗边,那里看不到车载电视。
车辆启动前,银礼承忽然说要上厕所。等待期间,银霁无所事事地撑着头看窗外,只见一队小孩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小区大门。
打头的那个有些眼熟。银霁开了窗户,头伸出窗外,热浪把他们的讲话声送进她耳朵里。
“晒死了,去谁家里玩啊?”
“不知道。韩笑,你决定吧。”
“我想去玩健身器材!”
“走喽――”
银霁盯着的那个人始终没回头。他的后脑勺剃得只剩毛茬,没有辫子。应该不是。
“怎么了?”妈妈问。
“银礼承刚刚拉车上了吧?好臭。”
第4章 解决跟踪者上
小梅姑姑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她工作忙。银礼承仰着脖子问她:“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嘟父回来?”一看就是大人教的,摇摇车也没坐到位,亲属关系词都说不称头。
“等狗舔完了面再说。”
“哪里有狗?”
“我知道,是《西游记》里的狗!”银霁抢答,小梅姑姑笑着摸摸她的头。
爷爷说,放假了,孩子没人管,不如在他家里吃睡。银礼承本来就住爷爷家,只有银霁一个人需要搬过去。
银霁觉得,暑假提前结束了。
她庆幸自己没有提前做完暑假作业。银礼承在凉席上哭闹的时候,她大可拿写作业当借口,坐等奶奶骂骂咧咧地去管他。
爷爷家大院里的少数几个发小全都搬走了,没人陪银霁玩,她就养蚕消磨时间。
奶奶来帮忙,买菜时顺手带一兜子桑叶回来。银霁很喜欢这些蚕,闻起来奶呼呼、胖嘟嘟的,还散发着草木的清香,除了吃就是睡,没有烦恼的样子。
很快,蚕宝宝到了蛹期。银礼承从来不敢去碰这些大胖虫子,看到就要跑,因为堂姐老趁没人的时候捉着几条吓唬他。
蚕在奶奶扎的草堆上结茧,银礼承总算敢看了,好奇地问:
“茧里面是什么?”
“是蛹。”
“蛹是什么样子的?”
“我哪知道,总不能把茧掰开来给你看吧?”
菜市场有蚕蛹卖,为了满足孙子的好奇心,奶奶买了一点回来。
银礼承的好奇心是没有边界的:“蛹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银霁也很好奇,她从书柜里翻出一本80年代出版的儿童科普读物,上面的插图都是黑白单线条的。两个人翻到蚕那一章,银礼承满脸不信:“真的可以看到翅膀吗?”
他跑回厨房,发出一声惊呼:买回来的蚕蛹“在吐白浆!”
银霁走过去拿起一个,用手指判断外壳的坚硬程度,抄起旁边的水果刀。
“我割开看看里面。”
银霁准备剖开两个蛹,因为书上有一个横截面、有一个竖剖面,风景完全不一样。她屏息凝神这么做的时候,银礼承尖叫着逃跑了。
两个蛹都割开了,书上说的翅膀和复眼都找不到,银霁喊堂弟:“你不看我扔了!”
银礼承躲在阳台上不敢进来。银霁从蛹里掏出一条黑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
她翻翻书,短短两行字并不能提供太多信息。最后,她自己下定义:“这一定是蚕的毒囊了。”
她学着那些做干花的人,把“蚕毒”放在纸巾上,晒干之后,放回文具盒,没事就拿出来欣赏欣赏。
就为这个,银礼承骂姐姐残忍。
对孩子来说,“残忍”是何其严重的形容词。有一天,爷爷家包饺子吃,银礼承大喊大叫着,把一个桃子丢出去老远,因为桃子缝里粘着一条面粉做的蚕,栩栩如生。
“姐姐跟你闹着玩呢!”奶奶不理解孙子为什么这么害怕。
“她不是!她就是残忍,就是大魔头!”
银霁面无表情地喝着汤。等她今晚拖着小行李箱回了家,银礼承打开自己积了灰的书包,表情一定更加精彩:蚕羽化成蛾子有些时候了,把卵产在几张A4纸上,天气热,不少黑色小虫子破壳而出,此刻正在银礼承的课本、作业本、没了电的奥特曼、小车文具盒上乱爬呢。
***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小乖是故意这么干的,就像银霁也不相信爷爷只给银礼承买乐高、遥控飞机、小霸王游戏机,她一住进来,这些玩具全都被藏起来了,藏也藏不好,就在柜顶上,爬到床头柜上、踮个脚就能看到。到了晚上,银霁和奶奶都睡下了,旁边的屋子里才会传出它们的声音――应该是它们的声音吧,除非玩具不能发出窃笑声。
通常情况下,银霁对人还是很友好的。老师说:“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酷寒。”爸爸嗤之以鼻,有不同的见解:“不要搞小团体。”他解释道:“跟大家的关系都处好,但也不能处太好……但也不能被看出来你不想跟他们处太好。”
实在太难把握了,爸爸言传身教,提供援助,定期让女儿带同学回家“喝茶”――在A市方言里,“喝茶”是喝水的意思,对银霁家来说,这象征着一种仪轨:当她和别的同学在楼下玩到口渴,就一起上楼去“喝茶”、吃点心、看电视,一直愉快地相处到晚饭前。
茶水点心爸妈都备好了,银霁只用领人回家。领谁回家,完全取决于她的座位最近换到谁旁边,五个有点多,三个正好。
爸爸知道小团体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有了这个程序,银霁起码不用急着站队,因为她家的曲奇饼干真的很好吃。
可有人偏要打破这种平衡。四年级,银霁进了新班级,有个说一不二的女生上来就拍她桌子:“银霁,我要竞选班长,你不准跟我争。”
银霁根本就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找上,当然满口答应:“好,我本来就不想当官。”
这个女生并没有放过她,如愿当了班长后,上体育课时,又跟别人商量:“你们想跟我玩的话,就别跟银霁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她的,然而,带回家喝茶的伙伴同质化日趋严重,还是引起了父母的注意。
“还有,最近怎么都没看到小沁园她们了?”
“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了,下课跑过去要好久呢。”
“周六周末呢?”
“……爸爸,我这样做会不会伤害新朋友啊?”
“这有什么?介绍她们互相认识不就好了。”
“这不算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吗?”
“这算积极建立人脉,虽然小学期间的人脉屁用都没有。”
“银杰鹰,你再跟孩子灌输这些,我就……”
“不说了不说了。”
有一天,说一不二的女生又找上门来:“你都被我们排挤了,怎么不主动来跟我道歉呢?”
“对不起。”银霁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
“对不起也没用,我跟你说,六一合唱队我们不带你,听到了吗?”
银霁上了四年小学,合唱队从没缺席过。她想了一晚上,跑去找小沁园。此行很顺利,她们班的同学六一不合唱,而是表演叠罗汉,很乐意多她一个地基。
这事被体育老师知道了,他告诉了银霁的班主任。第二天,说一不二的女同学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向她道歉了。
但银霁不能参加合唱,还得叠罗汉,她转到了小沁园的班上。这是爸爸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比起转班,还是被孤立显得更加“搞特殊”。
要是当初死撑着不跟那个女生道歉……或者刚被威胁就马上报告给大人,接下来的事哪会这么顺利呢?银霁想着,两个班合班上体育课的时候去找小沁园,真是太明智了。
***
学校里有老师,家里有父母,从学校回到家的这段路上,什么都得自己面对。
不知从哪天开始,银霁回家的时候,身后总远远跟着一队男生。
一开始,银霁从店铺玻璃反射出的影像判断出,这是后排几个爱起哄的。过了几天,队伍逐渐壮大,除了班上那几位,还有几张陌生的脸。银霁回头瞪他们,他们就大声吹口哨,得意得不行,好像她发现不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乎。
银霁每天都得想条新的路甩开他们,可任小区再怎么四通八达,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总有用完的一天。
她试着在课间主动出击,几个男生凑成一团回话:
“对啊,就跟你,有问题?”
“他们都说你家附近有个鸳鸯浴的澡堂子,你看过里面的人吗?”
“澡堂子到底在哪啊,每次跟到半路,你人就没影了~”
“你不是喜欢放学了带人回家吗,怎么从来不带我们?”
有人扯着嗓子唱:“那一夜,我伤害了你――”
老师走进来,他们四散而逃。
银霁回到座位上。这回,现实中的爸爸还没开口呢,脑子里的爸爸就提前说话了:“总之别把事情闹大!”
脑子里的银霁狠狠关上自己的房门:“我练琴!”
【作者有话要说】
讲句题外话,“蚕”这个字的繁体莫名能触发我的文字恐怖谷,感觉底下两条可怜的虫子快被上面的东西榨出汁来了。
第5章 解决跟踪者下
银霁有一个办法。
这事烦人是烦人,但她不打算向父母报告。一旦她表达出“请帮我解决”的意愿,那么带女同学回家喝茶的周常也会被叫停,生活已经很无聊了,何必为点小烦恼赌上为数不多的乐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