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觉得你也是在控制她?”
“哈?这就叫控制了?”
“你知道吗,你这么做,就和那些为了不影响孩子高考、延期通知他们亲人死讯的家长没区别,说什么良好的情绪对考试很重要,结果害得他们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抱憾终身。”元皓ㄌ镜溃“可是,生离死别凭什么就是坏情绪?”
银霁望着他无语凝噎。先前她还觉得自己有点理想主义,跟这位爷一比,小巫见大巫了不是。
元皓看她沉默,误认为自己占了上风,胸都挺了起来,进一步提意见:“还有,下次不要再说那个人是我前女友了,骗人的话而已,别当真。”
“那该怎么说?”章鱼?牛皮糖?真空吸嘴?
“总之……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是吗?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银霁还是这么劝住自己的:面前是一个家庭环境宽松、经济条件在全市都排得上号的未成年男性,人肉迷彩比堡垒还坚固,交友选择面比太平洋还广,无论如何,都比她所在的阶级安全许多。
作为他注定的人生过客,银霁也只能站在自己的鞋子里给出建议:“你怕狗,别忘了狼也是犬科,你跟他们不是同类,硬融进去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下场。”
元皓积极响应群众号召:“好,你都这么说了,以后我只跟猫猫玩。”
――语气里有莫名的尘埃落定感,还抱着牛奶啵啵啵亲了三口,完全忘了它肚子里曾装过螺丝刀,而后,仿佛困意袭来,眼皮都耷拉了。是有多舒心啊!
可晚上还要补习英语呢。
“我听你的发音也没那么烂,到底是怎么考到25分的?”
缓缓升空的一个哈欠表示:“谁知道呢,考试是一门玄学。”
“该不会是故意考差了,好跟黄思诚一个班吧?”
耷拉的眼皮猛地撑开:“你怎么尽捡丑的说!”
***
元皓ㄗ呗反风,一个劲往前冲,银霁得跑起来才追得上他的影子。
“你慢点!好了好了,可以了,黄思诚绝对追不上你!”
这个人生气的点未免也太奇葩了吧!
走到370街口,元皓ㄒ桓黾鄙渤担银霁险些没追尾。
只见他指着一家人满为患的苍蝇馆子,催促道:“快快快,进去占座!”
店里有一对情侣刚好起身离开,银霁糊里糊涂地继承了他们的座位。五分钟后,元皓ǘ肆艘煌敫∽藕煊偷陌迕孀吖来。
“快吃,这里八点以后改小炒大排档,再晚点,牛杂就卖完了。”
原来还惦记着她的晚饭,银霁临面涕零,不知所言。
在她饿虎扑食的时候,元皓接了个电话,眼看着最后一点情绪的波澜归于平静。八成是谁在通报树墩子的伤情。
等他收了线,银霁问:“怎么样了?”
元皓ㄋλ一记白眼:“算你运气好,两层楼哎!他半道让钉子挂住了衣服,掉下去只有一点擦伤和淤青。”
这算她运气好吗?明明算她倒霉。
“区区擦伤还要叫救护车?”
“他吓晕了,刚醒。”
银霁冷嗤:“也就这点出息了。”
除了觉得自己白费功夫外,这种结果断绝了一切观赏元皓猛男落泪的可能性,真是出师不利,她深表遗憾。
元皓念经道:“你看你看,这回龙王都觉得你过火了,趁你还没走上歧途,想尽办法拉你回头。他老人家对你用心良苦,你要是领情,以后做事前一定要想明白才行。”
“我这还不算走上歧途呐?”银霁大惑不解,审判官刚给她安了个独断专行的罪名,认定她不管当敌人还是当朋友都有剧毒,难道不值得数罪并罚、判个无期徒刑?
元皓ê鋈徽酒鹕恚隔着桌子攻击她的鼻头,以一个严厉的脑瓜崩。
银霁鼻涕都出来了:“你有毛病?”
蕴含着寸劲的手指摇晃着:“你错了!”
“我哪错了?别说什么走上歧途了,我根本就是出生在歧途上。”
“不能这么讲自己,银霁,你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你是一个善良过头的人。”
“Excuse me?”银霁筷子都吓掉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
“不要。”灵活的食指像一条发现目标的蛇,脑袋一下子折过来冲着她:“该摸良心的是你才对。摸到了吗?都是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爱,所以才会生气,所以才会害怕,所以才干了这么多别人不敢干的事。”
好在周围的客人大都在聊天、划拳,没人注意到这边的诗朗诵,银霁感到丢脸,身子俯低:“大哥,你别是喝了一整缸吧?”
“我没醉。你说到殷莘的时候,完全代入了你自己,我当时刚听个开头,还想问你是不是无中生友呢。”
“这就叫心里充满爱啦?”
“不只是爱,连尤扬这种神奇生物都能和你处好关系,说明你还有异乎寻常的包容心。”
“停,我根本就没把他当朋友,一开始结识他们都是别有目的……算了,跟你实话实说,我就是为了利用他们。”
这么说来,要不是因为元皓ǎ银霁到现在还会是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拉帮结派、不搞小团体、两袖清风的、身无长物的、父母期待中的孤舟蓑笠翁一位。
而改变她人生轨迹的轴心贪得无厌,还妄图撬动她的世界观:“反过来想,就算你的初衷是利用,你的朋友们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你身边?”
说着说着还急了,敲敲她面前的桌子,抱怨道:“我们家韩笑和黎万树都被你抢走了!”
银霁十六年的人生经验可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这是因为我也有利用价值呀,我能给他们讲题,我家的曲奇也很好吃。”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你清醒一点。在高中,在A市,在201X年,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成为真心朋友,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跟人结仇就烧高香了。”
“那我呢?”蛇脑袋转向了他自己,“先不说我吃小灶还是听了你的劝,你觉得我最开始来找你玩,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最开始来找我可不是为了玩。”
“我那是剪刀石头布输了,题目都是帮别人问的,难不成分母有理化还需要你提醒吗?”显然,两人想到的不是同一个时期的事,“无论如何,我的初心绝对没你想的那么阴暗。”
“你想说什么,你的初心是维护A市治安?”
“不。我的初心是我相信你。”
元皓ǖ那坏魇怯薪湖气的,若把对面的银霁换成一个画风更适配的大汉,这位弟兄一定会被他肉麻走。
“别信我,求你了。”
“俗话怎么说的,灯下黑,你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我能看见,而且――”他忽而倨傲起来:“跟你相比,我的价值观才是主流价值观,所以我的道德判断一定比你更正确。”
真是意想不到的角度啊。银霁扶额:“你该不会觉得灭霸也是一个正派角色吧?”
“如果人人都希望世界毁灭,他怎么不算正派?”
“这完全是诡辩。难道你还觉得伏地魔――”
“就算是汉尼拔,也有自己的正当性。”
“那希特勒呢?”
“他只是顺势激化了积压已久的矛盾,就算没他,也有别人以其他理由发动二战,更别提直到今天,种族主义者都还没灭绝呢。”
元皓ㄗ焖蹈闪耍去电锅那边拿了豆奶,扔给她一盒,把自己那盒一口气喝光。
然后捏扁了盒子,继续他的浪漫派王子发言:“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因为你相信我。”
看,她说什么来着,这还不算全能自恋吗?都快上岸了尾巴还没断干净,这条蝌蚪是找不到妈妈就不乐意当青蛙呀。
银霁懒得再和酒鬼分辩:“你就沉浸在你黑白颠倒的世界里吧,接着错勘贤愚、指鹿为马、认贼作父……”
“谢谢,我的‘父’已经够多了。”
书包里,手机震了震。银霁为了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语境,不讲礼貌地当面玩起了手机。
但是手机里的解救者更让她不适。是余弦发来微信:“考虑得怎么样了?”
银霁打字回复:“元旦的事现在就要决定?是不是太早了?”
“只剩不到一个月,等圣诞节忙起来,你就更加没空练习了。”
银霁先是打了一行字:“那你赶紧找别人去。”
想到他还有别的用途,又删掉,改成:“对了,宣传片人选还没确定吧?上回跟你们说把我换成韩笑,敖鹭知同意了吗?”
发送过去,余弦还没回复,银霁咚咚咚地接着敲字:“韩笑形象好,口条顺,怎么想都比我更合适,而且她记性很好,不用特别培训,很快就能把稿子背熟。”
总而言之,除了眼光哪都好。
元皓还骂她控制殷莘,他懂个屁,患者换成了别人,她对症下药的方案也是随机应变的:让韩笑站在安全距离亲眼判断余弦这玩意儿是人是鬼,才有彻底痊愈的可能性。
桌子对面,元皓看到忙着回信息的人还抽空瞪他两眼,满腹狐疑地把头凑过去:“你在跟谁讲我坏话?”
看到对方的头像,音调降了五度:“哦――余弦啊。”
“我们没在讲你坏话。”
“那你干嘛瞪我?”
“我感觉,你父亲的烦恼都是你造成的。”
元皓迷茫道:“我爸他……看起来像是有烦恼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不管是元勋还是韩笑,谁都不比银霁烦恼,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如果元皓没有急着亮出钓竿、佛光电压一直稳定;如果韩笑烦恼的源头是元皓ā―就像她小学到初中整整九年以为的那样――她根本不用担心这么多。
这也不好说,可能在他们男孩子眼里,成为挚友的女生是不可亵渎的,而挚友以外的女生都可以拿来随意玩弄。所以,谢天谢地,韩笑还是跟他当挚友吧!
再想想自己的处境,银霁只能庆幸她遇到的这位……非人程度相对较低,还会说些好听的话,她要是全信了,也会和韩笑一样,让局外人为她的眼光感到担忧。所谓的灯下黑,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古时候的书生但凡鸡贼一点,听得几则酒家的故事,也该知道出门在外少走夜路,否则,让什么山精鬼怪拉去灌了迷魂汤,一辈子就毁在破庙里了――不是嫌破庙破,等他的利用价值没了,还得眼睁睁看着他的花妖接着去勾搭更鲜嫩的书生呢,到最后,花妖修成了仙,他这具肉体凡胎只剩形容枯槁地了此残生。世上哪有这种冤大头?当他们都是傻子吗?
第75章 勇敢的人 上
东边的活动场是给大班、学前班的大小孩们准备的,小小孩们不够胆,即便树屋滑梯旁的彩虹门常年开着,刘老师眼一瞪,比高压电网还管用。
幼儿园更加关心小小孩的安全问题,下午的活动课,等他们玩够了老鹰捉小鸡和123木头人,就气喘吁吁地被赶到轮胎秋千那儿排队,捱过放学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队伍长度恒定,如果凶一点的老师要去开会,通常坚持不到一个循环就乱套了,秋千票只能靠嗓门和体格争取,群孩中循环播放着这样三句话:“五分钟到啦!”“该我啦!”“他坐过啦!”
银霁不想为五分钟的贴地飞行抢破头,独自坐在一旁的石墩上发呆。这一天,位于她左上方的树屋异常安静,因为大小孩们集中在什么地方,让老师拖堂给领导看,否则,大滑梯上哪能这么清净?平日里,活动课一开始,大小孩们就像武装部队一样团团包围了大滑梯,一个一个排着队,像自行车的链条,上上下下无限轮转,爬到高处,骄傲地俯瞰被圈在场外的“小矮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滋味是小小孩体会不到的。
耀武扬威倒也罢了,树屋这么高,占据险要地势,趁老师不在,有的大小孩还要把他们的骄傲转换成实体。家长们都劝小小孩离大滑梯远一点,不然的话,头上被石块砸出个包,或者衣服上被人吐了口水,他们能怎么办?一没办法和孩子计较,二没办法从这么多孩子里精准找出一个来跟他计较。既然大象放不进冰箱里,不如管好自己,从此绕道。
谁敢打破这个规则?午觉睡在银霁左边的女孩就倒了大霉――前几天,她穿着一条缀满了珠子的纱裙来上学,她说这条裙子和施华洛x奇有点什么关系,施什么?只听一遍哪记得住,可是足足有五个字哎,大家肃然起敬,都不敢近她的身。
都是刚来世界的新人类,小小孩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老师一个看不住,必然回归野蛮,和据险固守的大小孩硬碰硬――他们又哪里知道地心引力这东西?最后,石块、口水都落回自己脸上,敌人却毫发无伤。
嘲笑声不绝于耳,穿裙子的小女孩刚拿到一日公主体验券,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主持大局,昂头叉腰地指着树屋里的人,大骂道:“不要脸、王八蛋!”
这六个字和其他不中听的标签一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要是被家长听到了,他们才不关心孩子的判断正确与否,嘴都能给你打烂:“狗娘养的小王八蛋,谁他妈教你说脏话的,不要脸!”
上学小半年,小小孩们有了最基本的集体意识,总以为小孩的事情就该小孩内部解决,很长一段时间里,“告状精”是个坏词。可是大小孩不光有集体意识,脑袋也社会化了,还不到放学,这个为民请命的女孩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五个字的裙子上沾着脏兮兮的土块和口水,又当着全班的面挨了家长一顿cei,从此被褫夺了穿裙子的资格――这个银霁不敢打包票,她中班不就走了嘛。
斥候们节节败退,铩羽而归,小小孩阵营士气大伤,只好回帐自我安慰――轮胎秋千和毛毛虫管道又不是不能玩,回家还可以看电视呢,两年后他们就是站在山巅吐口水的人啦!大小孩战无不胜,更加得意。牺牲一人,达成了两边和解,真是可喜可贺。
“一剂!去荡秋千呀!”
――像是有个知了跳到她耳朵上,打破了安静的玻璃罩,银霁瞪着敢敢:“干嘛吓我?”
敢敢有些抱歉,双手捂嘴,只留一个小洞,物理降低音量:“你一次也没荡。”
“我不喜欢秋千。”
“我喜欢什么?”敢敢抬头一看,明白了:“哦!我想玩大滑梯。”
他这一抬头,两只手做成的隔音设施没跟上,让另一个人听到了。
本以为没人在的树屋,钻出来一个眼熟的学前班男孩,高高在上地指着他们尖声嘲笑:“你们不准玩!敢来我就告老师!”
敢敢认出这个肥硕的身子是石块大战的常胜将军,吓得连连退后;银霁听到他的话,得出结论――原来是你呀。
学前班男孩被银霁盯着看,有些不舒服,嗓门提得更高:“看我干什么,小矮子!”
银霁大声夸他:“哥哥,你真勇敢!”
学前班男孩骄傲地一甩头:“我当然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