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恺乐的嘴巴严丝合缝,证据就是晚自习前,罗老师来到教室,把内存卡还给了孔秋,然后公布了官方调查结果:首先,人没救回来,校园里所有的天台都已被封锁,提醒大家独自莫凭栏;其次,就像早会上告诉大家的那样,死者的自杀动机是感情问题,提醒大家轻易莫早恋;第三,元旦晚会之前,刑警队和心理危机干预中心会来学校办一场讲座,提醒大家少给校长惹事……有什么关系呀,领导不都走了么?
换位思考,刚挺过今年最大的难关,以为总算能歇口气了,马上闹出了这么个事,想想校长的人生也真是艰难,这么大的岁数,搞不好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去见马克思了――怪不得他的外置声卡都要高声指责“最差的一届”。
只要(18)班不把另外的怀疑公之于众,学校和学生之间就不存在矛盾。自杀算得上一种特殊的犯罪,死者既是受害方,也是施害方,想到这里,围观者的愧疚和责备勉强达成平衡;一旦动机上有点说法,天平总能找到机会向责备倾斜。所以,无论校方说什么,躺平任骂就是了。
也不是毫无变数,全知全能的决策者与被管理者中间,还夹着教师阶层。心理辅导老师的权责和存在感一样稀薄;英语老师不想这趟浑水,决定装糊涂到底;除此之外,就只剩一个罗老师知道那段视频的存在了。作为班主任,他的责任更加重大,走下讲台时,肉乎乎的拳头伸到身后锤着腰,昨晚一定没少加班。
话虽如此,作为另外可能性的提出者,银霁倒不觉得需要防备什么,因为她的构想太荒唐了,就连“自己人”都不一定相信。相信了又如何?最后留下一个耶稣受难的姿势就能帮杀人犯脱罪吗?当然不能,即便她杀掉的是自己。
悬而未决一整个白天,官方通报总有一定的声量。于是,接到通知后,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关注点放在了“那男的是谁”上面。
“那男的到底是谁啊?”尤扬也感到好奇。
“以防我们在封闭环境里待久了思想变得陈腐,我想先采访一下外校的同学:你们相信早恋使人自杀吗?”
“不信!”趴在桌上和坐直了的人异口同声道。小田更是嗤之以鼻:“太土了吧!”
“这也就比怪人家心理素质差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银霁颔首:“看来是个人都会这么想。”
“也就是说,你们班根本没关心过这个问题?”
“恰恰相反,放假之前,这是我们班最关注的问题。”
小田马上改口:“也有可能真是这样呢!毕竟一个小女生……”
尤扬艰难地支棱起来,狠推他的脑袋:“你个墙头草!”
“其实谁都听得出来扯这个大旗是为了借刀杀人,既给学生一个交代,又能借机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你别说,效果还挺好,我认识的校园情侣真的开始人人自危了。”
刘心窈那条围巾到底没能送出去,放学后,她和甘恺乐互相确认了眼神,难得没有相约一起回家,在校门口和各自的同性伙伴结伴离开。路灯下,被伙伴们的怒意环绕着,恋人在沉默中分道扬镳;无奈的微笑消失在嘴角,千万般不舍藏在心头,天公看不过去,更是为他们扯了几道戏剧性的闪电……
“稍等,”尤扬推开了悲伤的偶像剧画面,“我不关心围巾,为什么连你都一副很有研究的样子?”
就等着他这一问呢,银霁双手交握,托起下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刚才说过,死者在男生中间有些不好的传闻,传闻扩散到什么程度?我去食堂吃五次饭,就有两次听到有人在谈论她的事,她的男朋友又是如何看待这个情况的?一般来讲,有了公开且固定的男朋友,这种流言的存在空间就很小了,所以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想――最坏的情况,传闻的源头就是这个男朋友;地狱级别的情况,传闻的扩散全都出自他的主观意愿。”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银霁夹着奶砖本,去了趟(15)班。
比起(17)班,(15)班属于余弦神威辐射范围的内圈,银霁刚跟着做完课间操回来的人混进去,就在教室里看到好几张乐团的熟面孔。
她也不是没招,便把访问时间挪到了排练结束后。余弦满头问号,踉踉跄跄地被银霁拖着走:“慢点慢点,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到了信徒高频出没的场所,银霁借着惯性,把他往前一扔:“你去问,我旁听。”
余弦好险站稳了,明白她的意思后,满脸担心道――
懒得听他屁话,银霁抢在前头发言:“只要你不跟我并排站,也不刻意cue我,就没人会发现我。”
“不可能吧,你又不会隐身!”
“你试试就知道了。”
十五分钟后,余弦的世界观被刷新了:“银霁,莫非你真的是隐形人?”
超能力者正忙着整理纸上的笔记,头也不抬地安排他:“好,你可以走了。”
余弦叉腰叉到腋窝底下:“好哇,用完就扔是吧?”
银霁像一个快要退休的片儿警,只想着怎么打发路人甲,抬起头凶狠又理直气壮地吼他:“不然呢?”
听到这个,小田一拍手:“哦,我都忘记问了,你还是准备干吗?我是说元旦节的事。”
“干啊,怎么能不干呢?”银霁冷笑着啜饮一口椰奶,“人家都洗干净脖子等着了,我又岂能辜负他的厚望?”
“元旦什么事啊?”这次换尤扬被世界遗弃了。小田看了他一眼,憋着笑,故意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
银霁永远帮亲不帮理,立即泄了底:“收拾余弦。”
尤扬的眼睛瞪大了:“元旦动手?真有你的,那你刚才说得像是跟人和好了似的……”
“没有,纯纯利用关系。”
“你利用他,他愿意被你利用,我能说句实话吗?感觉有点猫腻。”
“是你的认知系统出毛病了。”
“正常人都会觉得很诡异好不好!韩笑也是被他……你说余弦到底怎么想的?”
“我为什么要去好奇一条蛆的脑子里想什么?”
话题明明是自己挑起来的,小田被冷落了好几个回合,不满地插话道:“你说资助生有些不好的传闻,具体是什么样的传闻呢?”
饶是看穿了他吸引注意力的行为,银霁的防备心也提起来了:“不用问我,你自己想想就能明白。”
小田乖乖点头:“是的是的,你说得对。”
尤扬看到这种场景就很不爽,撑着桌子站起身,往银霁眼前一歪,以高大的身躯彻底挡住了小田:“行,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她到底跟谁早恋了?”
“谣言分为两种。”
凳都不够尤扬掉的:“搞了半天她有男朋友也是谣言的一部分?”
“传得特别离谱,其中有一个还是我们隔壁班天天开黄腔的班主任,啤酒肚老男人,你信吗?”
尤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过头和小田交换了一个眼色。
世界遗弃人是轮换制的。银霁烦躁地敲敲桌子:“哎哎,你们有话直说,别在那挤眉弄眼的。”
“那个,银霁。”小田有些沉重地开口了,“你的生活环境很单纯,可能没见过类似的事。我想说的是,这个很有可能不是谣言。”
第119章 圣诞夜猜想 下
“……然后你们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尤扬缓缓坐了回去,避开银霁的视线,咳嗽一声,忙着去拧开另外一瓶椰奶。
小田见他不想说话,顶上前来回答:“现实中就是有很多禽兽老师。哎呀,别把事情想复杂了,我们也知道不是女生的问题,可是……你刚才说交易对吧?这就是交易呀,根本不是一句‘早恋’能够解释的,这么一看,你们的方向也很正确。”
看他一副着急给事件定性的样子,银霁眯起眼:“怎么,你们的学校也发生过这类事?”
椰奶瓶掉在了地上,两个不同校的人像彩排过似的同步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显然是一种对固有印象的无意识维护。行径如此恶劣,却更加在乎一时的氛围,为此宁愿摆出“好了我还是闭嘴吧”的态度。
“OK,那你们说了算。”银霁的热情跟着一口气泄下去,不想接着聊这个话题了。
尤扬又给小田使眼色:“啧,干什么呀你?让人把话说完先!除了这个老师,你还调查到了什么?”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没把这件事当玩笑。”银霁知道她的恼怒来得不合时宜,以后槽牙为支点,尽力压制着,“是我不好,今天小田哥过生日,我就不该提起这事。”
后槽牙很脆弱,面部表情还是暴露了她的想法。小田连忙打圆场:“怪你干嘛,这不都是我们问起来的嘛!你继续说――难道老师就是那个信教的人?”
同样是钓鱼,饵的味道还真是天差地别……什么客体思想,打住打住。
“遗憾的是,老师连财神都不拜。”
“哦?那信教的就是谣言的第二种情况咯。”
尤扬也帮腔:“我们说的当然不算啦!你会这么上心,一定是听到了更奇葩的事,快给我们讲讲!”
知道二人已经尽力在转圜了,银霁还是有些提不起劲来。与此同时,她感到一种深重的、伤自尊的孤独。过去,为了把自己从无聊的生活、思维僵化的管教中解救出来,她沉迷着探索世界阴暗面的游戏,报复式地用简陋却通行的规则给眼前的一切牵线搭桥,把简单的表象复杂化,再把复杂的内里编织成一张网;为了得出一个“不过如此”的结论,闷在冰屋里推演一整天也不知疲倦。有一颗脑袋探进来,饭碗里明明有条她刚放进去的青虫干,却一点也不生气,还要愁眉苦脸地教育她“这个可不能吃哦”。这颗脑袋里装满了日常,可脑袋的主人偏要养成在大樗树下乘凉的猎奇爱好,是有多头铁?生生接住了她50%―60%的非日常脑洞。
就算是为了修复冰屋,银霁也得假装落差并不存在。毫无预兆地笑了开来,把面前的男生们吓了一大跳:“好,你想继续听,我就接着讲。”
尤扬如蒙大赦:“二号男嘉宾是什么样的人?”
“在此之前我要科普一个常识:在我们A市,成绩不错、家庭条件又不支持读高中的学生大有人在,可每年的资助生名额非常有限,尤其是省市重点。据我所知,资助生是申请制的,名义上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都能参加选拔,问题就在于,申请与敲定名额的流程是什么样的,没有一个局外人知道详情。”
“你的意思是,选拔标准不是公开透明的?”
“对。资助生一旦被选中,不仅免去学杂费、每年能领取国家和省里分开发放的奖学金,连中考成绩也不需要过线,还省去了择校费,显然是个香饽饽。你们有没有上大学的亲戚?我表姐说,在她们院,领到贫困户助学金的同学,有一半是开车来上课的――跟资助生相比,他们还有公开的演讲与投票环节呢,结果还不是这样。”
尤扬忿忿不平地一拍桌子:“太腐败了!”
小田察觉到不对:“你是说这个资助生本人也有问题?”
“这不重要,过一会再细说。回到原点,谣言的另一个男嘉宾,是高二的一个学长。”
“这……”小田嗫嚅着,尝试换个说法,但没有成功,“恕我直言,这不也是交易?”
“不,别想偏了。高二学长在这里发挥的作用是――”
“谣言的源头真是她男朋友?”刘心窈震惊不已,“怎么还有这种男朋友?”
晚自习课间,银霁向座位附近的女生简单汇报了几句。放学铃一打响,前后门都被班里最壮的女生堵住了。
男生们则像放风结束的鸭群,集中被赶到长江中间排排坐好,碍于女将们的淫威,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除了互相递眼色,都不敢轻举妄动。
韩笑严厉地一拍讲桌:“除了这个,你们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黄思诚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叫饶道:“冤枉啊大姐,我们就是在群里围观,从来都不参与讨论的,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笑还想呛几句,被孔秋拉住了。两个人耳语一阵,韩笑清清嗓子,震声道:“交出群号,饶你们不死!”
“可、可是……”黎万树声如蚊蚋,“进群要验证语音的,不是男生不给进。”
“这个好办。”圣诞活动前关照黎万树的女生目露凶光,“找个人配合一下就好。体育委员,你声音最阳刚,你来!”
黄思诚是够英勇的,当即站起来制止:“宋娜宋娜!你们这么干了,外班的男生会怎么想我们?”
女生冷笑:“我管别人怎么想你们!遮遮掩掩的,心里肯定有鬼,事情真相如何,我们亲眼看看便知。”
“可是之前的讨论全被管理员清干净了……”
“你敢保证以后都不讨论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说着,黄思诚回头看看沉默不语的狼同伴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当了出头鸟,为时已晚,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们都是实名制的,一人一个坑,开小号都不行,你们要怎么……”
韩笑抱起胳膊,神色傲然,宛如悬崖边的一棵松:“熊升林,用你的名义可以吗?”
方同学鸡啄米般疯狂点了一阵头,缩回脖子接着写题,哪敢说半个“不”字。
黎万树拉拉元皓ǖ男渥樱教室里安静,银霁能听到他在小声说:“你知道吗,银霁跟余弦去了趟(15)班,她一回来,女生们的脸色就变成这样了。”
元皓ㄆばθ獠恍Γ骸耙膊荒苋怪(15)班,我们早该跟所有人交代群里传的那些事,再难听也得让她们知道,你看,她们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感觉到被我们当成外人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说银霁!看着文文弱弱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肚子里没憋好屁……”
这回,元皓连皮都不笑了:“人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嗨,我这个身体,A市所有人都被我欠了一条命。说这个是想提醒你,就算这是我的错觉,以后你也注意防着点,千万不能轻敌……当然,都是同学,说什么‘敌’呢,但是男女之间……”
“等会!”黄思诚这一嗓子,掩住了两只翘尾巴蝎子的小话。
眼看着阵地即将失守,他用牙齿拔掉手榴弹拉环,冲向了敌人的碉堡:“你们的咪区才是最该审的!那个学生会的男主席偷看到资助生名单,开学前传得全校皆知,你们以为是我们最早发现的吗?还不都是从咪区传出来的?”
“等等,什么叫‘学生会的男主席’?”为了一个不重要的细节,尤扬打断了银霁的复述。
“因为高二那届正副主席都是女生。”
“咦惹,我看他比资助生有问题多了!”
“他发挥了什么作用呢?”银霁趁势回答刚才的问题,“资助生的选拔标准非公开透明,而这件事情本身是公开透明的,说句难听的,他们就是吸引仇恨的存在。不过,只要行事低调些,大家顶多抱怨几句,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万一有些人确实是经济困难,错杀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