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没有?”
“还没有。”
“担心他们之前……至少先照顾好自己。”青年轻叹一声,温声道:“那些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们先回去。”
两行队伍合成一列,一众人往山谷行去。
道人们均是看重姬扬青年才俊,先前同他一起出谷救济村人时结交为友,谈笑融侨。
此刻瞧见姬扬为一个小姑娘背起药篓,还把据说是师祖亲赐的外袍披给她穿,都有些神色诧异。
“溯舟,这位是?”
“是我师妹,柳风。”
“看来你很疼爱她,”有人笑道:“头一次见高阶弟子帮人背这样脏的药篓,也不怕弄脏了衣裳。”
宫雾听得面上发烫,像是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好强道:“我自己背。”
她伸手要够,却刚好被姬扬牵住。
“换了是旁人,我碰都会不会碰的。”姬扬淡淡说:“只有她不一样。”
道人笑起来:“能这般甘愿,可见你们兄妹和睦,真是羡慕。”
宫雾被外袍裹得严严实实,牵着师兄一路走下羊肠小路,侧眸瞄了一眼他背后脏兮兮的背篓。
师兄,我不是小朋友了。
她想分辩一句,又发觉自己也在偷笑。
小药童们也都背着类似的药篓,性格很是活泼。
“师兄!刚才师姐救了我们一命!”
“她好厉害的,飞在天上也特别帅气!”
“对了对了,我们还捡了一样奇怪东西,宫师姐,要不要给这几个道长看看?”
她本想去请教谷里铸鼎的大师傅,闻声觉得有理,解开手帕把擦拭过后的沉铁递给几位道长探看。
这东西看着半臂沉,拿起来更有十几斤重,形状并不规整,表面坑坑洼洼。
“如果是废铁之类的,我拿去送给墨师傅铸鼎,兴许还能用。”
近处的道长并不在意,粗略一看,皱眉唤同门过来看。
几个人嘀嘀咕咕,又是摸又是拿剑背去敲。
姬扬少见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笑道:“大鲵吐出的能是什么?北海玄铁?”
“我不太拿得准,得送去给高人再鉴定一下。”
道长把宝物交还给宫雾,咬着拇指又想了半天。
“这样的物事,我在师伯的图谱里见过一次,但是对实物真是拿不准……”
“所以?”
“所以,它可能是星星。”
道长一手指向天,目光郑重道:“是天上陨落下来的一片星星。”
宫雾伸手掩鼻,小声道:“它臭臭的。”
第15章
回到月火谷内,他们与旁人道别,独两人回到空空落落的昙华宫里。
宫雾唯独在他面前才敢流露几分软弱,先前一个人硬撑了太久,把金烟涡的剧变又仔细讲了一遍。
听完前后,姬扬沉思片刻。
“大师姐说得对,我们是该去一趟转生庵。”
“猫有九命,我一直担心你死到一定次数真没了魂魄,再也回不来。”
他同她一起去了小厨房,半晌功夫下了碗龙须面,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到面前。
“金烟涡已经易主,现在正处在最戒备森严的时候,他们有意拿月火谷的人要挟交换,不会在这件事上轻易露破绽。”
“先吃饭,洗澡更衣以后我带你去见师祖。”
严格来说,瑶光境只属于中阶。
按衣服等级,他只能穿草绿色,也无法穿戴菱花冠以外的头饰。
但姬扬天赋太高,天生拥有灵视,放眼全谷都尚未有过先例。
老师祖一向疼爱涂栩心,又珍惜小徒孙的过人之处,早在他十五岁晋至瑶光时亲授青袍,吩咐众师尊把他当作高阶弟子看待。
“――今后无论任何道坛法课,溯舟愿意来听,不必拦着。”
再往上便是重紫师袍,乃是第四阶开阳境才有的待遇。
寻常人如若能在二十五岁升入瑶光,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便是迟迟等到四五十岁才升,一众同门也会连声道一句恭喜。
一旦跨过瑶光的瓶颈,跃入开阳境界,那就已经可以坐收徒弟,另立师门了。
宫雾接过面时,下意识用灵视看他一瞬,发觉师兄的灵息又有变化,周身光华好似月晕,隐隐是升阶的前兆。
她看得惊诧,后知后觉道:“你……确实不再笑了。”
姬扬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片刻说:“是么。”
“我说师父深陷困境的时候,你表情淡淡,没有情绪变化。”
“后面又提到师姐,你也不再反应。”
宫雾反应慢,但心思一直细腻,此刻再抬头望向姬扬,努力想扬个笑恭喜他,许久还是埋下头喝汤。
姬扬坐在她的对侧,双手交握着,像是做错了事。
他轻声道:“不是那个法阵的缘故。”
“我既然决定要修无情道,就要自弃七情,不怒不惊,恬淡心性。”
“小雾会看得害怕么?”
宫雾小幅度点点头,仍在埋头吃面。
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自私,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师兄笑起来很好看。”
“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可惜。”
姬扬连叹息都一并略过,温和看她。
“慢慢就习惯了。”
明明面很好吃。
她差点咬到筷子,跟自己生闷气。
“那师兄练到最后,目标是变成木头人吗。”
姬扬认真想了想,把用词予以修正:“石头人。”
“石头不灭不死,难以撼动,会比肉体凡胎强上太多。”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题不讨喜,随意道:“今天的面做得仓促,还合胃口吗。”
宫雾本来想凶巴巴地说一声不好吃,然而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好吃的。”
月火谷的总膳房有位上官大娘,手艺简直像是从宫里传来的,做什么都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常常有弟子吃过她亲手做的饭之后摇头感慨,说自己这辈子如果修仙不成,能学得大嫂真传一二也能养活自己了。
宫雾十岁时因为资质太差迟迟不开窍,被安排去做扫地劈柴,进膳房帮厨等一系列杂活。
那时候姬扬十四岁,没事溜去找她玩,两人就一起扒在案板边看上官大娘做糕点肴肉,蟹酿豆腐。
也是恰好,姬扬那时候处在什么都想学的少年阶段,袖子一捋要跟她学做饭。
上官大娘笑盈盈地推拒了。
“娃儿哟,你正是修道的好年纪,又是个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宫雾当时年幼,未嚼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姬扬不争辩,说那您做一道给我看看。
大娘便拿出自己相当骄傲的绝活之一,龙须面。
要知道,寻常面团能搓成又韧又细的挂面,已是很不易了。
平时要做大锅菜饭喂饱数百弟子,大娘都是带着人晾晒长面,让典膳院里好似几十挂雪白瀑布。
她今日是特意给两个孩子开小灶,取了面团来先溜条三十余次,再十三抻扣捋出面丝,唤帮厨的小工取绣花针来。
“看好了。”
大娘手指很稳,把针捏在两个孩子面前,让他们看龙须面究竟能有多绝。
――面条能抻出绣花针的粗细,就已经是极难的事。
可大娘给他们看的是绣花针眼。
那针眼又细又窄,偏偏在她手中细须面前显得阔大。
一个针眼足足穿了六根细面,才挤到无法再加。
再看那一团龙须面,哪怕是普通用料,也好似龙须浮云,有说不出的飘逸轻灵。
小宫雾看得哇了一长声,连连鼓掌。
“大娘就是我最佩服的人了!!”
上官大娘眉梢带笑,给他们和小工一人煮了一碗龙须面,说吃吧吃吧,京中三品以下连这面条都见不到,也是福气。
这龙须面一挑入口中,便像是层次感极强的一朵花绽开在喉舌间。
面汤里放了葱花还是鸡肉都不再重要,面本身的香味能瞬间博取人的全部注意,恍惚间就已经连汤带面吃下大半碗去,吃得浑身冒汗犹觉不够。
姬扬吃了这顿面,跟没事人一样回昙华宫练功修习,该干嘛就干嘛。
这段时间里,涂栩心闭关不出,留两个孩子独守一宫,吩咐吃饭都一概去膳房里取。
但姬扬自己凭一张俏脸找厨工讨了麦粉鸡蛋,在昙华宫的小厨房里琢磨着抻。
他虽清楚记得每一个步骤,可一开始连揉面都不得要领。
于是小师妹吃了三四天的青菜疙瘩汤。
渐渐大概明白怎么弄面团了,但是不会抻面,成品又粗又硬,有的没下锅就嘎嘣断掉。
小师妹又吃了十几天的葱花粗面。
年轻人很容易犯倔,越是弄不成,越容易继续折腾。
少年白天练剑练功,晚上跟面团鸡蛋搏斗,渐渐能弄得有模有样,比寻常挂面还细一些。
到了这个阶段,宫雾已经连吃了三四十天的清汤面配酱萝卜丁。
十四岁的姬扬锐气张扬,过了很久才记起师尊教诲,十岁的师妹需要被细心照顾,别一不小心养死了。
他自掏腰包买了排骨莲藕,做了顿普通好菜给她吃。
“不好意思,连着三四十天都在做面……我自己都吃不下去。”
正常人早在第十天的时候就受不了了。
月火谷虽然穷一阵富一阵,到底自己养了鸡鸭猪羊,时不时会给大家改善伙食。
平日里哪怕是清粥小菜,也会取材山野,变着法子让人吃得顺心。
宫雾小朋友很是温顺地给什么吃什么,一个多月下来从来没嚷嚷过,也没再去过典膳房悄悄找肉吃。
她温和听话到这个地步,让姬扬在醒悟时更觉内疚。
“不会腻吗。怎么都没有听你抱怨过?”
小朋友笑眯眯摇头,声音很脆。
“师兄亲手给我做面吃,已经是很心疼我啦。”
姬扬的轴劲登时消得烟消云散,从那以后没事给宫雾打兔子野鸡吃,剑法箭术突飞猛进。
一年之后,等师父破阶失败,愁云惨淡地出来看望同样没有开窍的小雾时,小朋友脸蛋圆得像小苹果。
“师父!师兄他升到瑶光境了!”
“这么快?”涂栩心惨然道:“怕是还有几十年就要飞升了,又一个徒弟要弃我而去,真是熟悉啊……”
“他人呢?”
“师兄在厨房里,他大半年没有做过面条了,今天说要给师父做上一碗。”
涂栩心揉着小倒霉蛋的头,感慨道:“长寿面好啊,我多活两百年争取去天上看你师兄。”
没过多时,少年用托盘端着三碗面出现在他们面前。
托盘一撂,瓷碗里面如细丝,好似龙须般轻盈纤软。
涂栩心呆了片刻,拿筷子挑了一缕,歪着头看:“这……这是面?这是你做的面?”
“吃吧。”姬扬面无表情道:“大娘说了,京中三品以下的人都没资格瞧见它。”
小朋友半夜等着师父出关守了快三个时辰,此刻猛喝一口面汤,被烫得直笑。
江江真好,悄悄给我卧了个荷包蛋!
第16章
决定动身时,他们各自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向师祖报备行程。
师兄妹刚刚迈步出昙华宫,瞧见有好几个弟子用竹担抬着一血刺呼啦的伤患奔向杏林厅,寻那里的师兄师姐予以援手。
宫雾第一眼没看清,还以为是师父救回来了。
“师兄,该不会是――”
“不是,师父不是光头。”
“他是光头?”宫雾匆匆道:“等等我,我要去看一眼。”
该不会是前几天去夜鸩山的大和尚吧。
一去探望,还真是那庆真和尚。
大和尚吃烤兔腿时尚且活蹦乱跳,体格看着能空手捕熊。
没想到数天不见,他已经被放倒在竹担上,由云藏宫的师兄师姐紧急接骨。
有弟子给了他一块竹片咬在口里,大个子痛得满头是汗,闷哼不止。
“肋骨断了三根。”杜韧师姐眉头紧锁,触诊道:“这里疼不疼?”
和尚一反应,她露出会意神情。
“左腿也断了。”
“翻一下,再检查他右边。”
几个弟子齐心协力把人翻了个面,继续确认内外伤势。
等宫雾凑过去,和尚一眼就看见她,很惨地又哼哼两声。
他吐掉竹片,强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你那叮嘱我的话一点不假!”
杜韧手下绑带压得极紧,反手一勒奇道:十群暗号:把⒈⑷8乙6九63莓日更新哦“瞧你伤成这样,难不成是跑去夜鸩山去了?”
“是。”和尚嗷嗷叫唤起来:“轻点,施主,轻些!”
“轻点你骨头可就长不拢了!”杜韧训道:“出家人不安心念经,跑到那去找什么刺激!”
“非也,非也,”庆真苦着脸任她折腾,如实道:“贫僧是去摘采仙草,奈何……奈何闯不上去。”
此刻姬扬也来到厅前,随手递了夹板让他们固定腿骨,灵视看了一眼,思索道:“你像是已入了五阶玉衡境,功力已是不俗,如此都闯不上去?”
“玉衡境?”小弟子惊奇道:“那岂不是再破一阶就可以渡劫升仙了?”
“还早得远。”杜韧把竹片塞回他嘴里,凶道:“咬紧了,你脱臼的这一截腕骨我得给你正回来!”
“唔!!”
“不许唔!”
只见她行云流水般一牵一怼,咔哒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大和尚恨不得跟鲤鱼一样弓着身跳起来,嘴里竹片快咬裂了。
“夜鸩山是何等的凶险地方,便是老师祖每年去摘洄仙草也得十分小心。”她拍拍巴掌,示意后辈过来清创上药:“你既未成仙,进去就是九死一生,想都别想!”
直到一众人帮忙倒腾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大和尚确认自己能瘫着了,这才有气无力地吐掉竹片,跟大伙儿道了声谢。
他掏出两枚九分银的元宝,递给杜韧。
“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杜韧示意师弟把银子交去账房那里,把煎好的药递到他完好的一只手边。
“喝。”
大和尚被苦得又攥起脸,一口气干了之后道:“敢问贵谷师尊摘下的洄仙草,多少银子才能购得?”
“那宝贝是个稀罕物,各派都求着拿来炼丹救人,早就不能靠银两估值。”旁人插嘴道:“和尚,你是要去救谁?难不成大无相寺的方丈得了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