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真是深思远虑,不光派你们去找金烟涡求助,还另外修书两封发向南北官府求援。”
宫雾还未同她讲金烟涡里的惨状,不安地看向附近行走的陌生道人。
“官府遣来知白观的道人们过来出手相助,很快就想了个好办法。”
“就在昨天?”
“就在昨天。”蔺欺雪望向各个宫院外墙根的深青色标记,感慨道:“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麻烦的病,他们一出手就给控制住了。”
“怎么可能……”宫雾低声道:“这病是外敌在隔空吸人精血,现在连始作俑者都没有找到。”
“嗯,他们也这么说。”蔺欺雪拉住她,让她看看墙角的剑兰花标记:“知白观的符修们把整个谷分作十二区,每个区都埋符画阵,隔断外息,事情就办成了。”
宫雾这才看见墙根有花卉土层被掘动的痕迹,怔然道:“那其他疫病流行的村镇,也是这样?”
“知白观直接唤弟子画了数百张灵符交给一众百姓,教他们怎么埋在村子的四角。”
蔺欺雪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们也说了,这个会阻拦传音入密,等瘟病退散了再悄悄撤掉就是,平时嘛,咱们就用信鸽信蝶就行。”
讲到这里,清苦的药香自前面传来。
一闻见熟悉的味道,宫雾立刻知道是老师祖在那里,快步过去拜见。
前方有戊真度形宝鼎被重新祭出,先前奄奄一息的病人们渐渐都痊愈了大半。
有弟子听从师祖教诲勤勉熬药,也有师尊师长在施针救人。
比起前几天连花园里都被放满草席病患的状况,现在月火谷终于空了许多。
宫雾走近时,看见好几位宫主都守在师祖身边,附近大部分弟子都是面熟的。
还有一位仙人立在旁侧,气态端华。
仙女臂膊上披着洒金荔花软烟罗,长长飘带无风自浮,周身光华一如同样得道成仙的师祖。
她原本想好了如何两三句话讲清要事,看见仙人时乍一愣住,有些凡人的惶然。
“你回来了?”昊乘子看见她时本来在笑,瞧见她身后无人时察觉到情况有异:“其他人呢?”
宫雾匆匆行礼,把金烟涡仙门之变讲给众人听。
说到止渐子误屠蜜蜡,以自身全力杀了自己时,在场众人都脸色大变,很是扼腕。
再讲到贺晰如何早设埋伏,如何清剿门人,老师祖已双眉紧皱,不发一语。
“他们三人还被锁在金烟涡里,现在生死未卜。”牡翼宫主严方疾持剑怒道:“看来这一切皆是姓贺的贼人搞得鬼!”
“他不光要杀师夺权,还要挟持我花涂两位师弟当作人质,以此来要挟我们月火谷!”
旁人更是怒意急切:“趁着知白观的人还在,我们要不直接杀回去,把他们都救回来!”
“对,杀回去!”
“我们不怕他们人多,大不了下药迷翻他们!!”
忽有女声平缓打断。
“慢。”
方才立在师祖旁侧的仙人终于开口,声音也像是有仙气的加持,咬字清稳贯耳,如金玉之音。
“第一,金烟涡地势诡谲,易守难攻,救人之事需与知白观的人从长计议。”
“第二……”她埋前一步,看向宫雾,眼神深邃地自上至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涂师尊的三弟子?”
“是你的师妹。”程集出声介绍道:“这是你早登仙阶的师姐丁清宜,这位是宫雾,昨日同你讲过。”
宫雾看向她时,虽然有高远的距离感,但仍能看出她很面善。
哪怕并没有笑,并没有亲切举动,可凡是登仙的人,脸庞都会有几分宽正雍和,与常人明显不同。
丁清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接上刚才的话。
“你还好吗?”
宫雾在过来之前,预先检查过衣物的破损情况。
她快速摇头,说只是有些轻伤。
“金烟涡死伤大半,彻底换血洗牌,但留着他们四人不死,估计是当作要紧筹码。”程集道:“宫雾,你先和师姐一起回去休息,具体怎么救回他们……我们几位会再商议几番。”
丁清宜点了下头,简短告退。
她离开的时候,许多尚未得道的师长仍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里透露着羡慕和感慨。
宫雾临走时被蔺欺雪塞了包糖草饼,告退后已是饿得眩晕,顾不上有神仙师姐行走在侧,边走边快速吃饼。
丁清宜走在她的身侧,肩后仙绦无风飘扬,每一步都淡雅从容。
“我这一次来,是临时复命,路过山谷回来看看。”
“等天亮之后要回程回禀神官,不容多留几日。”
宫雾感觉自己顾着吃不太好,递过一个糖饼,不太确定她会不会接。
小姑娘面对二十多岁容貌的漂亮仙女,流露的青涩情态很可爱。
丁清宜犹豫了一下,笑着接过啃了一口,但咀嚼几口以后脸色慢慢变了。
她像是有句话思忖了很久,始终说不出口。
“小雾,你师兄随知白观的人一起去村落里埋符救人了,可能明日正午才会回来。”
“我一直没有与他见面,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很好看,”宫雾回忆道:“耳朵尖有一颗痣。”
丁清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做了极大的内心挣扎之后,才用气声低道:“小心师父。”
宫雾还在低着头吃糖饼,四个字滑过耳侧时没有立刻回神,下一刻倏然停步。
她怔怔看着师姐,眼眶微红,极不明白她此刻的提醒。
她们第一次见,第一次同行,怎么会――
“为什么?”
丁清宜叹气:“我说不清。”
“师父对你不好吗?”
“不。”
“他会背叛月火谷?”
“不。”
宫雾想起燃花问鼎的那件事,为师父辩解清白。
她毫无保留地讲了那天鼎上青烟飘浮的形态,着重强调那显像的人有一颗痣,师父没有。
小姑娘平时说话声音偏小,今天一提到涂栩心,急得说话都声音扬高了。
丁清宜皱眉听她说完,只点一点头,不再解释。
可宫雾方才暗暗想要亲近她的心意彻底消散,像是心口被硌了一下。
她们沉默无言,走回昙华宫里。
就在分别时,丁清宜又开了口。
”如果是贺兆离步步设计,鼎上为什么会是他?”
“绝不会是师父!”宫雾怒道:“是他那个可能压根没死的混账哥哥!”
“你怎么断定他哥哥没有死?”丁清宜反问:“我亲眼所见,他哥哥死得彻彻底底,连金丹都一并消散了。”
说到这里,师姐有点慌。
“你……你怎么快哭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眼睛,叹道:“我只是提醒你们一句。”
宫雾犯倔低头,不肯再看她,也不肯被她碰。
丁清宜神色复杂,又叹一声。
“还有一件事,我刚才没有点破。”
“你不会死,对不对?”
宫雾倏然抬头,她眼中更是了然。
“你两层袖子都被划破,皮肤却没有半点痕迹。”
“衣襟袍角都有深色血痕,身上灵气紊乱,耳侧还有血味。”
一句诈出她的反应,丁清宜又联想到什么,神色烦忧。
“可惜我不能留在这里更久。”
“事已至此,小雾,我劝你和你溯舟师兄告假出谷,去一趟转生庵。”
她看得通透明晰,目光悲悯慈和。
“救人的事,交给诸位师尊。”
“你至少该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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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是清晨卯时三刻。
大师姐在天亮前便已经回天上复命了,昙华宫此刻只剩她一人,空旷到让人难过。
宫雾起身洗漱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昨日死了一次。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像是把过去十几年的平淡生活都尽数冲走。
她试探着调动灵力,感受自身功法是否有所变化。
前三次死完,她从无名小卒一路大概升至瑶光境五品,已经能抵上许多人二十多岁都无法企及的修为。
师父小范围解释了一下,仅仅对外说这孩子终于开了窍。
若是求胜心切的人,可能早早就去毒沼池里泡了又泡,争取早日死够一百次,当天直接飞升大能。
宫雾怕疼,对这事总还是畏惧。
死和活都太疼了,她宁可不要。
少女立在无人空庭里,闭眼感受灵海深浅。
……没变化。
死之前是什么,死之后便仍然是什么。
她睁眼时有些茫然,以为自己确认方式不对,又试了一次仍是如此。
不应该啊,难道这个奇怪的体质失效了?
境界高低并未变化,连体内积蓄的灵力也没有变多。
宫雾有点纳闷,招来帚帚一边扫地一边思考问题。
几日未归,伺候师父的侍人都去了旁宫帮忙。
大殿内外都蒙了尘土,需扫洒着仔细擦拭一遍。
她没有吃早饭,一个人将落叶尘土都归拢进药筐了,坐着扫帚再度飞去了万噬池。
从前来一趟这里要走很久很久,今日她高高飞在树巅之上,沿途有好些刚入门的门人仰头去看,均是露出从前和她一样的羡慕眼神。
宫雾遥遥对他们挥手,抱着药筐先行飞去。
她落在毒沼岸边,瞧见大毒鲵在仰着肚皮睡觉。
那家伙最近被喂饱了药渣,已经不屑于吃这些烂树叶子。
宫雾倒完垃圾,倒扣着藤筐拍了拍土,临走前脑海里涌起一个作死的想法。
――如果我摸一摸毒沼,会怎么样?
这种事从前没少人干过。
有人是不小心,有人纯纯是手贱。
轻者被燎一下就知道痛了,也有不信邪地捏了一大把糊糊似的毒泥,然后被毒的半只手乌青,躺病床上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这种紫黑色的泥巴池子,是个人就能感觉到不太对劲,伸手摸的都是莽。
她像是被直觉引导着,蹲在池边伸出手,以摸开水的姿势轻轻碰了一下,闪电般刚一碰到就抽开。
无事发生。
……一定是刚才动作太快了。
宫雾抱着大不了就跳进去再来一次省得发烧的念头,这次把半截手指都浸了进去。
无事发生。
豆沙般的手感并不让人讨厌,就是闻着有些臭。
她觉得不对劲,索性把整只手都按了进去。
如果是旁人,哪怕是瑶光境的其他门人,轻易都不敢这样尝试。
剧毒连衣裳都能烧穿灼烂,又何况是更细嫩的皮肉?
上次宫雾掉进去一回,好几层的袍子都被燎成破布帘子,白骨森森的手骨上也有洞隙。
可是现在,她连手腕都已经全然埋了进去,半点痛苦感觉都没有。
宫雾思绪很快,已经大概推测到自己在金烟涡又死一次,体质变得耐毒许多。
直到浸泡至更深处,约莫是池沼更深处毒性翻倍,她才感觉到熟悉的针刺感,快速把手抽了回来。
除了食指指尖多了一点青色,其他皮肤一概没有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青色也消散殆尽,像是无事发生。
刚好在她观察手指的时候,那几个小弟子终于走到这里,纷纷把剩菜药渣倒进毒沼里。
“宫师姐!早上好呀!”
“宫师姐居然能坐扫帚飞在天上,好厉害!”
宫雾笑得有些羞赧。
大毒鲵对新来的吃食不感兴趣,游近闻了闻,试探着舔了舔成团的药渣,突然咳嗽了一声。
小弟子们都是第一次听见鱼会咳嗽,还好奇地凑近了看。
下一秒,那大毒鲵像是被药渣里的什么东西呛到,张口呕出大团浊物。
“哕――”
“小心!!”
宫雾下意识飞身把他们推走,后背挡了大片毒液,衣服登时如同放在火炭上一般抽丝融洞,发出嘶嘶的声响。
“师姐,你的背!!”
“顾不上了,你们快走!”
她伸手一推,用扫帚把最近处的两个小药童带至远处,一闪身躲开喷射向面门的不明物质,心里道苦。
怎么回回来这地方都得毁件道袍,回去又得扣例钱!
大毒鲵一口气把积食都喷了出来,极其畅快的打了个长嗝,声音横贯山谷。
“咕――”
它面上像是在眯眼笑,很满意地用短爪摸了摸雪白肚皮,一旋身游入深潭,尾巴尖还拍了下水面。
几个小药童都冲来检查宫雾有没有受伤,有个眼尖的高声道:“你们别踩着地上的毒液,当心连鞋子带脚底都被燎穿――哎?那个发光的是什么?”
宫雾闻声看去,瞧见好几团浊物散在地上,里面裹杂着大半匹羊骨头、没被消化的草药根须无用叶子、鲶鱼头猫尾巴,以及在阳光下会微微泛光的大块金属。
她摘了几片硬树叶,把黑铁块上的面条草叶都拂开了,仔细擦了擦金属的表层。
……难道是什么宝贝?
小朋友们一致道:“师姐,扔了吧,咱捡垃圾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没事,我师父被抓走了。”
“……!!”
宫雾把那半臂粗长的铁块捡走,跟他们一起回去。
无独有偶,她们从后山回谷时,迎面碰见姬扬同知白观的道长们一同回来。
人群里,六七个高挑道人均是身穿七宝罡衣,脚踏纳朱履,很是法相庄严,好似半仙气态。
姬扬行在队伍中段,头戴琥珀束发冠,身穿深青绛兰袍,一眼便瞥见了宫雾。
他立在众人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清俊华美,好似寻山游水至此的公子爷,贵气悠然。
“小雾?”
宫雾先前借了药童的小披风挡住后背破洞,笑容不太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道人们瞧见前面小径有人,停步观望。
姬扬踏步前去,平静道:“山间风冷,你大病未愈,也不知道穿得暖些。”
反手已解下外袍把她周身裹好,低头打了个双环结,以极低的声音道:“又受伤了?”
宫雾被薜荔香气绕得发怔,支吾一声,看见他又觉得难过。
“师父他们都被金烟涡关起来了,师姐还让你我提防他。”
姬扬卸下她背的药篓,自行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