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扬一睁眼便能瞧见众人身上的灵气,学会说话习字后更是天资超绝,五岁过隐元境,十二过洞明境,十五岁直接连跳数阶,以惊人速度晋位瑶光之境。
――寻常人想要达到他这般地步,至少也要二十多年!
姬扬天生容貌俊美,又修仙有道,哪怕随师父深居于昙华宫里,也早已收获大批姑娘的芳心,每逢花山节喜神节到来,连附近的名门望族都请媒人过来说亲。
有师兄师姐珠玉在前,宫雾很受关注。
她八岁时尚未开窍,早早压了赌注的旁宫师尊们仍在嘴硬。
“大器晚成嘛,不着急。”
十岁时寂清师尊也有点坐不住,画阵掷R给她看了灵根。
――完。全。没。有。
小朋友很听话,也没有过度的上进心,听课也是过一天,河里摸鱼也是一天。
恰逢师尊需要闭关五年突破境界,叫她好好洒扫修心,学经修道嘛……随缘吧。
五年一过,师尊出关时笑容有点绷不住。
破境又又又失败了。
他顾不上跟老师祖汇报这一喜讯,不信邪地给宫雾画阵掷R。
灵根仍是不存在。卦相直接给了坤卦,约等于两个大叉。
寂清师尊抚摸着小徒弟的脑壳,很是爱怜。
“好啊,现在天下第一倒霉蛋不止我一个了,师父跟你作伴哦,不哭不哭。”
姬扬把师妹拽到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自己把眼泪擦一下。”
“我不擦!!再过几十年怕是连你都要超过我了!!”
师徒三人均没想到会有今日的变故,姬扬领着宫雾回主殿找师父时,涂栩心还坐在蒲团前用药杵磨着蒲公英粉。
笃笃笃笃的声响里,姬扬右手一抬,示意宫雾先躲在屏风前。
他快步向前,清声唤了声师父。
涂栩心哼着戏歌在倒药,听闻是他,头都没回。
“你师妹找回来了?”
“难得见她有点玩心,偶尔去山里晃一晃……好像也不用催着回来。”
姬扬温善道:“师妹死了。”
宫雾躲在屏风前,听得差点咬到舌头。
涂栩心身躯猛然一震,抱着药臼僵笑:“你,你没开玩笑吧?”
姬扬摇一摇头。
“我亲眼见了。”
涂栩心嚎啕一声,眼泪还没出来又急急道:“她怎么就死了!是被虎豹吃了还是摔死了?!”
没等姬扬作答,他已经开始汪汪乱哭:“我的好徒儿啊!!师父还没教你些本事你怎么就去了!!”
宫雾心中微暖,暗道师父是很爱我的,我若真是死了,他也会这样大哭一场。
涂栩心把药臼一扔,也不顾药粉洒了一地,被姬扬搀扶着爬起来,步伐蹒跚。
“你师妹能活十六岁,已经很不容易,”他抹着眼泪道:“就她那弱不经风的样子,像小鸡崽一样,我早几年生怕不小心就给养死了!”
宫雾的笑容开始凝固。
“她九岁的时候吃山枣被卡着,我急得连碑上写什么都想好了!”涂栩心痛心疾首:“当时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姬扬扶着他踉跄着往外走,眼见着两人与宫雾擦肩而过了,师尊还在直挺挺地往前看,大有要为她收尸的架势。
“师父,走过了。”宫雾提醒道:“我在这呢。”
涂栩心哭到一半,仓促回头望她,一抹脸骂道:“跟我开这种玩笑!不怕我罚你跪着抄书了!”
他凶到一半,发觉她衣衫破烂,周身被污浊浸过,神色骤变,抬手就去搭她的脉象。
“她被推下万噬池了?”涂栩心此刻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厉色道:“有人要害我徒儿?”
姬扬见脉象无虞,温声道:“您现在不觉得她是自个儿滑进去的了?”
“怎么也是昙华宫的徒儿,不许丢这种脸!”涂栩心凶巴巴道:“自个儿滑进去的也得折圆了说!”
宫雾小声道:“其实是被推了一次,我又摔跤掉进去一次。”
她把先前又死又生的异事简略讲了,一招手把帚帚唤来。
“第二次摔进去,我学会了这个。”她勾了下手指,不远处杯盏里的水流即刻飞来,如流雨般散在他们周身。
姬扬双指一抹,令茶水落回原处。
“师尊,是不是那深潭里藏着些古怪?旁人摔进去会死么?”
“会死得干干净净。”涂栩心平直道:“你老师祖当年被仇家寻上门来,灭了人家三百道众,半死不活的一概扔进去喂大鲵了,现在连骨头渣都不剩。”
“那也有可能扔进去了没有仔细观察,”宫雾小声道:“偷偷活着也不会告诉咱们呀。”
寂清师尊轻叹一声。
“傻徒儿,你以为是谁负责过去扔人喂鱼的?”
“我是亲眼看着烂的烂断的断,本来还想捡几副残尸剖开看看,那毒潭好似化骨水,附近连野草都生不出来!”
说到这里,涂栩心匆匆给她找了一身道袍,吩咐侍女帮她梳洗更衣。
不出半个时辰,宫雾重新收拾干净了再出来,瞧见师兄在给师父泡茶。
涂栩心屏退左右,面色凝重地吩咐她坐下。
“雾雾,你这生生死死的事情,师父参不破。”
“但自今日起,有两件事格外重要。”
“第一,你突然能御剑唤水的事,以及毒潭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讲。守口如瓶才能久活,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你师兄,不要走漏风声。”
“第二是,从今日起,你必须比任何人都要贪生怕死。”
宫雾听到这里,有些茫然。
涂栩心加重语气,目光里皆是担忧。
“修仙之路凶险奇多,年年都有横死早夭的弟子。”
“可你就算活不下去了,也一定要在无人的地方咽气。”
“否则一旦还魂,被旁人发现你可能是不死之身,必然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她刚沐浴出来,头发还披散着。
姬扬抬指一抚便有羊脂玉簪飞来,立在她身侧顺手绾发。
师父唠唠叨叨地叮嘱着,他听得漫不经心,给她重梳出很是好看的双铃髻。
大师姐飞升后,昙华宫里师徒都是男子,本来不会这些。
后来收养了这个小丫头之后,寂清师尊每天最头痛的就是给她梳头。
小姑娘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小时候还经常撒娇要编辫子。
师尊潜心修道一百五十年,哪里学过这玩意,还得厚着脸皮去六珈宫里问三师叔怎么给人梳辫子。
等姬扬年长些了,这等麻烦差事登时被扔给了他,美其名曰也是理乱修心。
姬扬学什么都快,只是被迫拿悟道修术的好脑子学怎么给小师妹梳头发。
时间一长,书房里的牛角梳子都留了好几款。
涂栩心叮嘱完了,宫雾的长长头发也被绾好了。
姬扬松开手,侧步瞧了一眼。
“不用再看了,很像样。”涂栩心示意他也坐下,呷了口热茶道:“现在头等大事,知道是什么吗?”
“找蔺傲霜。”姬扬淡淡道:“她休想装作――”
门外有人快步前来,声音很是焦灼。
“寂清师尊!您快去听经庭里瞧瞧,出大事了!!”
涂栩心不悦抬眼:“什么事能让你直接闯进来?”
小弟子慌忙拜倒,急急道:“六珈宫的蔺师姐――她昏死在庭上,像是中了急毒!”
姬扬打断:“她出事了自有她师父照看。”
“可是,可是东麓师尊给她挑开腕上血脉,”小弟子说到这牙齿战战,此刻连自己都不肯信:“竟然……竟然剔出来好些纸絮!”
第3章
三门六尊十二派里,月火谷名靠末尾,弟子游历中原自报名号时百姓们基本不认识。
小门派地处于西南边陲,还紧靠着妖魔凶兽横行的夜鸩山,一无天材地宝,二无大道镇派,条件实在不算好。
月火谷多出药修与杂修,与周边村落关系很好。
此处天气温暖湿润,每年常有蛇虫泛滥,时疫也总是变着法子造访。
村民们习惯了提着鸡鸭稻米过去求药,或者撑不住了往山谷前一躺,自有弟子们把病患抬进谷里,半是行医救人,半是教新弟子练手。
如何开方子,如何施针放血,多练几次也渐渐就会了。
自然有莽撞弟子开药太猛,又或者一针扎错了位置,搞得病人鼻血狂涌龇牙咧嘴。
但大伙儿互相都很体谅。
穷嘛,不丢人。痛几下没事,不死人就行。
原本这么相安无事的过着日子,谁想到近日渐渐兴起一种新病,忙得数百弟子都顾不上听课修行,谷里囤下的药材一度搬空。
――这病说起来很是奇怪,先前从未在医谱里出现过。
初时症状是手上长红疹脓疮,有的出现在指背手背,也有的上来就冒在胳膊肘子表面。
然后这疮斑会顺着肩头不断往上攀爬,直到最终长到后颈,某天夜里会骤然冒出一只眼睛般的诡异疖子。
偌大肿包正中间会有一条横线,好似闭着的眼睛。
一旦疖子裂开,露出其间眼珠子似的硬核,这病人就活不过半个月了。
前后两个月里,附近五六个村寨都出现了类似的病患,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或中年人。
他们被这眼珠子般的怪病盯上之后,再健壮的体格都会被消耗到只剩皮包骨头。
好几个族长都抹着眼泪跑来月火谷里求援,老师祖答应救助之后,谷里不光连听经庭里都支满了药炉,沿途本用来观山望水的亭台楼榭也躺满了裹紧草席棉被的病人,浓重药味在山脚下都能闻见,日日倒进万噬池的药渣多到能撑翻大毒鲵。
也正因如此,负责扫地的宫雾消失了大半天,谷里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关心,还是姬扬采药回来发觉不对劲,找蔺傲霜问出了下落。
在此之后,蔺傲霜在六珈宫前领着一众师弟师妹施药救人,正手执蒲扇给药炉掌着火,突然一口鲜血喷在药盏上,踉跄着就倒了下去。
小师妹下意识看她后颈是否长了疖子,可衣领一撑皮肤平整光滑,又以为她是连日操劳过度,累到吐血。
此刻再一把脉,情况更是不对。
师姐――师姐的脉象像是撑不下去了!
他们急急找来东麓师尊过来搭救,师尊过去时搭脉急道自己来晚了,拿瑶银短刀淬火之后抓过她的右臂,看准乌青之处骤然刺去!
寻常病人被这么一刺,登时会有毒血喷涌而出,更会痛得大哭不止。
可蔺傲霜在昏迷之中被这么一刺,仍旧气息微弱毫无反应。
更骇人的是,那刀尖在皮肉里一刺一挑,竟剔出来大团纸絮!
人体血管细软狭窄,便是剖开了硬塞都很难放入这些纸絮。
可她手腕上被挑出的纸絮尽是洁白干净,且一缕又一缕像是根本挑不到尽头。
东麓师尊从未见过这般诡事,挑到后半程已是脸色惨白,快速让弟子去旁宫通传求救。
一缕一缕,堆积起来能装一满碗。
如此挑到最后,纸絮才渐渐被染上朱红,最后几抹更是黑污胀烂!
直到异物除尽,蔺傲霜这才长抽一口气,再睁眼时嘴唇都没了血色,已处在强弩之末。
“师父……”她虚弱道:“徒儿好痛,像是周身……周身都要被抽干了。”
前后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涂栩心带着徒弟们快步赶到时,蔺傲霜已经彻底咽了气。
程集仍抱着她的尸身,背影倏然苍老了数十岁。
涂栩心看见蔺傲霜尸身时青筋一跳,抬手按住姬扬。
“小雾的事,有蹊跷,先不要问他们。”
姬扬第一次看见同窗师姐死在自己面前,同样久久说不出话。
他们都看见了那只陶碗,以及陶碗里血迹斑驳的纸絮。
宫雾心中骇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姬扬护在身后。
先前爱笑的师姐突然就这么死了,像是做梦一样。
此刻六珈宫里一片死寂,很快各宫高位也赶了过来,努力确认前因后果。
程集面色枯槁,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有人拿银筷挑起纸絮,想辨认这是哪里的纸。
也有人在逐一检查在场所有人的后颈,生怕怪病蔓延到自己人身上。
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蔺师妹早上像是和宫雾在一起。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都转了过来。
“是。”涂栩心扬袖一挡,冷然道:“是我唤她过去陪蔺傲霜过去倒药渣。”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旁宫弟子解释道:“宫师妹今天同她相处最久,有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宫雾被众人紧紧盯着,想起今日一系列古怪事情,刚要说话便对上了师父的眼睛。
她摇一摇头,不再搭话。
“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死法。”程集缓缓站起身,端起那盛着纸絮的陶碗:“诸位,你们见过这样的道术吗?”
“我徒儿一向和善,从不与人结仇,怎会这样惨死?!”她眼里噙着泪,忍着悲哭道:“难道是有旁派奸细混了进来,用了什么邪术不成!”
此话一出,话题焦点登时从宫雾身上移开。
人们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一时什么说法都有。
“莫非是苗疆那边的索命法?”
“听说京中缎红坊里有高人可以纸鸢乘风远行,会不会是北边想挑事?”
“纸?两大道观多用黄纸,大无相寺特产桐花纸,都不会这样的白!”
姬扬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接过程集手里的碗,用银筷把那些纸团挑了出来。
许多人看到他的举动,诧异地中断了对话。
青年垂身把发皱的纸絮一一抹平,铺在柳木桌上一字排开,靠着断裂的细微纹路在拼它原本的模样。
东麓师尊红着眼在旁边看,并没有出声阻拦,不时伸手相助,让这些纸絮更快成型。
一炷香的功夫,这细细撕碎的纸团居然真被还原出本貌。
――是一个神似蔺傲霜侧影的纸人。
蔺傲霜喜簪长钗,鼻头圆润。
那纸人也活灵活现地被剪出同样形貌,见过她的人均是看得心头发寒。
先不说这剪纸的邪术来源何处。
能剪的这样像,难道是月火谷里的自己人?
如果是内鬼害死了蔺傲霜,今后还有谁会遭遇不测?怕是连死了都不知道该怨谁!
程集哑声道:“是我无能,连寻凶都找不出线索。”
“我这就去找老师祖,求他出手。”
“不必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