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绝顶的好东西,真是一直都留在传说里,甚至一度被涂栩心怀疑是金烟涡放出来撑门面的风声。
恰在此时,姬扬似不经意地跟了一句。
“师父,我想去。”
场间众人齐齐定住,与隔壁数桌笑闹喝酒的宾客们形成鲜明对比。
杜韧正在吃鸭腿,夹着险些掉下来。
“你确定?”
“好,好!”严方疾赞道:“我本来就有此意,先前虽犹豫过月火谷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是不是隐蔽为好。”
“现在一想,从来就没得选,还不如主动一些!”
他一直对姬扬的才能心境都青眼相待,现在看见年轻人想锐意进取,更是一并有了雄心。
“直到开始之前,报名登册都来得及,只要有门派里两名宫主核实确认便好。”
“既然你想去,我一定支持,等酒席散了就给你备些丹药利器!”
“等下,”花听宵道:“参加我不反对,但是按着规矩,每个门派都要各出三名弟子,咱们好像没几个能选的。”
几双眼睛互相一望,隐隐有了答案。
姬扬,杜韧,以及牡翼宫里的纪开师哥。
宫雾捧着粥碗坐在一边,看得有些羡慕。
纪开本来在笑嘻嘻地啃羊骨头,一听见花师叔的话表情变得僵硬,先是扭头看师父,然后又一脸尴尬地回以笑容。
“我……可能去不了。”
“诶?”杜韧不假思索道:“纪师兄,听说你快升至开阳了,不必这么谦虚吧?”
“是这样,”严方疾轻咳一声:“他破境失败,功力损了三成,还在疗伤。”
原本听到参加的消息,连杜韧脸上都露出笑容。
他们这样的年纪,正是好强又渴望证明自己的时候。
哪怕这仙会里有什么风波危险,也都不在怕的。
涂栩心察觉到什么,看向了宫雾。
小姑娘鼓起勇气道:“师伯,我想去!”
花听宵愣了下,张口要叫小雾,被严方疾咳了一声临时改口:“杜……橘,你确定吗?”
在碰面时,他们三位宫主都一眼看见了昙华宫里两个弟子的超凡进展。
不仅是先前开窍最慢的宫雾直升开阳,姬扬还隐隐有再度破阶的意思。
这样的年纪配上这样的修为,放眼三界都可称奇才!
花听宵一向有爱才之意,但觉得宫雾刚升十七岁,还是年幼了些,不大敢答应这一道。
他看向涂栩心,后者反而痛快点头。
“你保护好自己,顺带照应着师兄师姐,我觉得可以。”
严方疾回忆道:“元贤仙会也不知道都在比试些什么……但是每届都没听说过有死伤的情况。”
“我早就猜过,兴许是有秘境之类的,就像幻海秘境那样,能让人浸在梦里?”
“我觉得这样就太俗了。”花听宵反驳道:“这种事在自家门派里就能比试,放在仙会里岂不是落了常规,哪里有六十年一展的厉害处了?”
可惜相关的消息都捂得严严实实,他们也猜不到更多。
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
宫雾并不会死,是三个参赛弟子里最安全的一个。
他们几个当师尊的对名次并没有太大追求,但乐意给徒弟们这个好机会,都进去试试身手。
说到这里,本来好像话已落定。
涂栩心放下酒盏,突然道:“我有个猜测。”
两位宫主都看向他,以为这顽皮师弟又要说什么不切实际的跳脱之语。
“我猜,这比试并不会比强力拉扯,而是从心智境界一类的入手。”
“因为三界崇尚的是成仙渡世,广结善缘。”他看向在场的年轻弟子,说话时流露出骄傲的一面:“在这方面,我对你们都有信心。”
“你们绝不比那些名门大派的子弟来得有缺失,我月火谷德行第一,修灵第二,对不对?”
严方疾伸手拍了拍涂栩心的肩膀。
“难得听你说点人话。”
涂栩心:“……?”
“说起来,溯舟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参加这个?”花听宵忽然道。
严方疾不以为意,刚想说肯定是想试试身手呗,一看花听宵的表情又住了口。
姬扬如今很少笑了,仅仅是平和清冷地道来实情。
“去年连有遗憾,连师妹的生辰都没有顾上。”
“我打算拔得头筹,逗她一笑。”
这话一出,席间诸位再度顿住话语神情。
杜韧条件反射地想这哥们不是修了无情道吗,啥时候无情道能比云藏宫里那些笨蛋师兄还细腻体贴了?
纪开的注意力放在打算两个字上,也是有点懵。
大兄弟,一般我们说这种话,都是‘我愿拔得头筹’,或者‘如果……甚佳……’。
你怎么能把拿第一这种事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自然啊!!你是不是有点太狂了!!
花听宵八卦地兴致勃勃,不怕事大的哟了一声。
“小雾,你师兄这么宠你哦!”
杜韧又跟着紧张起来。
师父!!你能不能也靠谱一点!!
人家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你这么打趣人家得脸红成什么样!!
酒席另一边,宫雾捧着粥笑容满满地点头,很骄傲地嗯了一声。
“溯舟就是最厉害的!”
杜韧默默放下了筷子,把腹诽按了回去。
果然是一宫人啊,一个恣意一个骄傲,但是又都很有资本……
原来一直是我想多了!!
-2-
等酒席散场,参加仙会的事当场定下,涂栩心吩咐两个徒弟随自己去一趟厢房,和其他人各自告别。
他看起来有点醉,可一进房间以后神色骤然清醒过来,挥袖便展开数重结界。
平日哪怕是说什么机密消息,或者像今日这样在楼下聚餐开席,师尊们一般都只开一到两重隔音结界。
但涂栩心开了又开,直接叠了四重,不光隔音还隔灵,让半点传音入密都穿不进来。
姬扬立在宫雾身前,低唤了一声师父。
“您这是……?”
“来,坐。”
涂栩心严肃神情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
师兄妹对视一眼,随他的吩咐坐在矮几另一侧。
他们猜测现在要聊魔界的事,或者眼蛇瘟的线索,再或者便是有关那虚邈洞府的秘密。
可师父沉默再三,自我反驳般摇摇头,然后双手撑在桌子前。
“我怀疑……我是内奸。”涂栩心神情凝重道。
姬扬陷入更深沉默里,宫雾忍不住开了口。
“师父,这事儿……就像妇人怀胎一样。”
“要么有,要么没有,您自己想不明白吗?”
姬扬原先积攒了许多疑点,也想一吐为快,没想到师父会说这样的话。
“所以我才说我怀疑啊!!”涂栩心有点抓狂:“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
宫雾直接绕过桌子拉住师父的袖子:“您先别抓头发,这种事一般来说,自己都不知道……很难做啊。”
“您跟魔界有来往吗?”
“没有。”
“您害过咱们谷里的人,或者做过别的坏事吗?”
“也没有。”
“那您怎么说……”
涂栩心深吸一口气,双拳握得很紧。
“最开始,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大概是我唤你跟蔺师姐去倒垃圾。”
他忍着焦躁,从最前方开始盘算。
“我那天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
“倒垃圾一直有排班序表,我一直怕你不小心淹死了,叫你师兄都没叫过你,那天是为什么?”
姬扬听得双目微睁,此刻也察觉到不对。
“还有,就是在金烟涡那里。”涂栩心眉头紧锁地又说道:“贺兆离开了杀阵,我飞扑而来救你,但一掌反而像是把你撞偏了,让你刚好被那毒针伤到。”
这事宫雾自己都记得还算清楚,但是没想到以师父的视角也是一样。
提到旧事,宫雾怔了一会儿,声音很低:“我以为是我运气不好,不关您的事。”
“如此还有好几样,其实都不明显,痕迹很难找到。”
涂栩心从袖中掏出两个纸团,声音发紧。
“直到我清醒过来,发现这个。”
“我……极有可能把我徒弟亲手推到了魔界。”
那两个纸团,显然在这大半年的岁月里被反复展开,已经都快要揉碎了。
姬扬一看到那纸团,即刻把自己随身带的纸团也拿了出来,同样这些时日里看了又看。
涂栩心拿过他手里的那一个魔界密钥,展开放在宫雾面前。
四拜,四香,四礼,四跪。
“这样明显的问题,姬扬从未游历过外界,又找你心切,难免入了圈套。”
“可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宫雾此刻心生寒意,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您……被夺舍了?”
她倏然间想到蔺傲霜师姐,从前也是很温柔开朗的人,那天不仅把她击落万噬池,还刻意说了些咒骂的话,像是为了落实她杀她的理由。
可这些事……能联系在一起吗?
这些都是同一个人的作为?!
涂栩心把纸团排到一旁,双手撑着头觉得矛盾。
“从来都是一次性夺舍个干净,哪有轻描淡写浅浅摆布我的道理?”
“他还每一次都在细节里巧妙摆人一道,搞得好像都是我在布局下手?”
话音未落,姬扬和宫雾同时站起来,不约而同要去搬角落里的那扇屏风。
“师父,冒犯了。”
“得麻烦您脱衣一看。”
他们快速把屏风挡在中间,宫雾立在另一旁避开,由姬扬代为脱衣查看。
涂栩心一时愣住,脱得也很是利索。
最要紧的首先是那眼睛。
“我觉得不太可能,”宫雾背对着屏风低声道:“如果师兄找到的线索都是真的,那贺兆离很有可能是拜入那眼教的信徒,借由那背后的金黄眼睛来汲取疾病里的精血,然后设法夺权厮杀。”
“师父如果没有信过那眼教……”
“没有眼睛。”姬扬快速看过大概:“没有任何疮疤,没有任何像眼睛的痕迹。”
涂栩心有点冷,不自然地大张着四肢道:“这病也是够折腾外人的。”
“等一下,师兄!”宫雾脑海里蓦地亮起从前的记忆:“你要细细的看,你要仔仔细细的一寸一寸找,找有没有白色或者偏师父肤色的小纸人!”
“小纸人?”姬扬忽然想起来:“你重生之后跟我说过,那次你也是为了一个纸人,快步奔去严宫主那里。”
一时间有了线索,他把灵力都集中在双眼前,自上而下一寸寸地确认是否有其他外物。
涂栩心临时有了主意:“徒弟,委屈你给师父干搓一回澡,看看能不能搓掉什么。”
他说话间顺手把毛巾都拿来了,姬扬忽然冷喝一声:“别动!”
“师父,你别动!!”
宫雾背对着屏风有些着急:“看到什么了?!”
“你过来,没事师父是背对着你。”姬扬唤她过来:“就在他右侧肩胛骨上,你仔细看!”
涂栩心一时间不敢动,也有点着急:“我背上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纹路吧?”
“都是花痣,没什么,”姬扬拿过师父的肩,挑开右肩上极浅的一片纸:“但是有纸人。”
宫雾同样俯身凑近了看,发觉有近似透明的小纸人紧紧贴在师父右肩,而且……有一个很小的边角都融进了皮肤里。
“用除阴祟咒把它剔出来,”涂栩心不假思索道:“用我的肩,不行就把整块肉剐掉。”
姬扬已经屏住呼吸,心中暗自念咒,把大半纸人连同那融入肌肤的细小边沿一并剔了出来。
直到纸人被完整剥开,他们三人才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好险,好险!
如果没有看到这个纸人,今后还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这纸人如果彻底融进师父的身体里,日后若是催动了杀咒,下一个血管里堵满纸条惨死的便会是师父!
如果它真的借此操纵师父的灵智,在细微里悄然作恶,或者在人最该清醒明白的时候在脑中障起密云,不知道又会有多少祸患!
上一次宫雾发觉纸人时,因为四周都是开放的空气,那纸屑一拍则散,愣是半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来。
现在有多重结界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四周,哪怕这纸人能自如飘散也没法透过缝隙逃出去。
涂栩心两三下套好衣服,拿走姬扬手里被定住的僵硬纸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真奇怪,他剪的侧影……真是跟我一模一样。”
“难道这世间有剪纸修?傀儡修?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妖法?”
“不,等一下。”姬扬按住他的肩,疾声道:“你哥哥没有死。”
“你哥哥在南渊魔界,而且是受人敬仰的高官,和渊主一直有秘密往来。”
“师父,会不会是你那个哥哥――在对你动手?!”
涂栩心怔在原地,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他是真的舍得啊。”涂栩心喃喃道:“我真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差一点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两个徒弟推进万劫不复的死局里!
如果不是姬扬命有福佑,哪里能从魔界里逃出来!
他用力之大,本能快要把整个纸人都攥成烂泥。
好在早早有术法固定这张薄纸,没有造成意外。
现在,这纸人便是最直接的证据,而且可以凭借它一路寻找到下咒者的位置。
往后再去魔界时,它就是最直接的引路石。
直到这一刻,姬扬才慢慢坐下,深呼吸了一刻。
“师父,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他额前布着细汗,整个人如同彻底被解开心结。
“太好了,真的不是你。”
第40章
当天夜里, 姬扬暗里把严宫主唤来,给他看被冰封的那张纸人。
严方疾一直记得宫雾冲到他身后的那一拍掌,今日亲眼得见那偌大冰块里被封住的纤薄纸人, 脸色发青。
他这次明着是与同门众人一起观望金烟涡福运大阵, 也奉了师祖命令密查瘟疫之事。
有这一枚纸人在, 有关涂栩生的旧事似要被掀开。
“我们回谷以后细聊。”他收下那枚冰块, 将线索稳妥收好:“京中人多眼杂, 不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