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怎么起身了?”阿紫快步来到床边,“快躺下好好歇息,看您这脸色,仿佛一夜没睡。”
可不就是一夜没睡吗?
现在也没多少时间了,更睡不着了。
“我没事。”扶玉搭着她的手站起来,有些疲倦道,“陪我去一趟铺子。”
“东家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去铺子里?大夫走之前说了,您千万不能见风!”
扶玉坚持着:“戴个帷幔就是了,你去请了马车来,不就没风了。”
“东家可是不放心阿紫,才非要去铺子里看看?”阿紫有些红了眼睛。
扶玉望着她,半晌才摇头说:“当然不是。”
是对她太放心,才一定要和她尽快去一次铺子里。
扶玉决定的事,向来少有人能置喙,最终阿紫还是顺她的意思,帮她洗漱换衣,套了马车去店里。
上车之前,阿紫见到了万物生。
他仿佛一个寻常和尚,自在地朝他们诵佛号,阿紫完全没有那日的记忆,看着他些许愣住。
“东家,这是……”
扶玉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人本可以避讳与她的家人见面,却又大大方方在宅子里出入。
“是来借住化缘的苦行僧。”
“……苦行僧?”
阿紫艰难重复了一遍,观察万物生身上质地不凡的僧袍,头一次觉得东家说话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出发吧。别管那么多了。”
她身子难受,实在是撑不了多久。
阿紫赶忙扶她上去,两人乘车前往铺子,因为距离不远,速度很快。
下马车的时候,阿紫撑着扶玉,余光瞥见那去化缘的和尚就落后一些。
“……和尚跑得倒是快。”
扶玉顺着看了一眼,没有回应,带着阿紫进铺子。
这会儿客人正好不多,她便召集了所有人,细细地将自己对未来的计划讲解了一遍。
从如何再次打开周边市场,如何给新店选址,如何装修,如何批量生产,都说得清清楚楚。
走到被破坏的窑边,扶玉抓住阿紫的手,亲力亲为地教她如何修复和建造。
这窑结合了一些现代的构造,和古代的土窑很不一样,工匠都没图纸,是扶玉拿土窑一点点自己改的,不算大,通常接单的这类点心也不多。
“你知道如何做了,以后可以再造新的,或者更大的。”
扶玉这么说了一句,气息已经十分短促。
阿紫脸色非常难看:“东家这是在做什么?只是个风寒而已,很快就会好的,东家不要胡思乱想了!”
怎么闹得好像交代后事一样。
扶玉勉强站立,将自己好不容易开起来的铺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眼底也有些惆怅。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知道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好,我也该回去躺着了。”
这病再不好,万物生怕是该等不及,让她就这么出发了。
想到谁,就见到谁,在铺子门口,扶玉看到万物生坐在马车上,头顶斗笠,一副车夫的样子。
她微微怔愣,听他解释:“车夫临时有事,贫僧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严老板驾车。”
扶玉还没什么表示,阿紫已经上前拒绝。
自从出了“刘二”的事,她对男子异常警惕,和尚也不能放松。
扶玉拉住阿紫,轻声道:“别担心,无碍的,你就留在这里看铺子吧,有事我会让小七来送信,我自己回去就好。”
“那怎么行,我……”
扶玉轻轻推了她一下,阿紫咬唇半晌,不甘心地瞪了一眼万物生,万物生和善地念了阿弥陀佛,扶玉走到马车前,一边上车一边想,阿紫要是知道万物生是神仙,大佛师,恐怕会很后怕自己瞪的这一眼,但怕归怕,必然也不会后悔。
脚下一空,差点摔下去,阿紫要上来扶,万物生已经就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温热,干燥,有力,让她想起昨夜他替她拉紧衣襟的时候。
扶玉眼神一侧,对上万物生平和中正的眼神,借着他力道进了马车。
万物生朝阿紫颔首,驾着马车带扶玉回家。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扶玉想着,哪怕是神仙,驾驶凡间这类简陋便宜的马车,也没办法让它不那么颠簸。
颠簸着,又不禁笑了,能得西方乐土的大佛师亲自驾车,她也算不虚此行。
车子很快到了宅邸,扶玉主动往外走,这次万物生不等她摔倒就主动搀扶。
扶玉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搭着他的手腕下车。
落地时还是难免头晕,风撩起帷幔,万物生侧首来,正与她帷幔中的双眼相对。
为何他始终不觉得扶玉是琴桑,便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琴桑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重生、扮演,也不会扮演到这种程度。
魂灯给出的结果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法师安心,不要着急,我接下来会好好养病,不会耽搁你太久。”
扶玉声音低下来:“明日。最迟明日,我若还不退烧,也不会再停留,即刻同法师离开。”
她说完话,倦怠地阖眼,再睁开时,见狐眼的神佛无奈叹息。
“贫僧随严老板一起外出,不是催促监督,更不会你还病着,就迫你离开。”
“可法师不是很着急吗?”扶玉慢慢道,“我既然答应了,便会把事情做到最好,法师已经兑现承诺,我也不会磨磨蹭蹭。”
“有些事着急也无用,严老板这样行动正是可疑,只会暴露目的。安心养病就是。”
高烧不躺着,还要半夜出去溜达,确实挺可疑。
“那很对不住法师。”她这次是真的有点抱歉。
万物生忽然一侧身,挡住了吹向她的寒风。
帷幔落下,再见不到那双哪怕病中疲惫,依然清明平和的眼睛。
“进去罢。”
他轻轻说了一句,没有谈到其他,但扶玉心里明白,他估计知道自己这场病,泰半是故意。
谁会一夜熬在牌位前,不去床榻上休息呢?
心里再不安生也不会主动找病,除非迫不得已。
扶玉恰好就是迫不得已,不然昨夜就得在引诱罪首的路上。
她还有很多事要安排,很多人放不下,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回不来——万一。
她至少不能满是遗憾地撒手人寰。
“多谢。”
这声道谢,比从前每次都诚恳。
万物生目送她进院子,素净衣裙,不簪钗环,布巾裹髻,身影婀娜。
小七走到门前来,招呼他:“和尚,瑛姐给你准备了素斋,你去倒坐房用些吧。”
这是真的把他当做化缘借住的僧人了。
万物生从善如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这就去了。”
抬脚往前,行至阶梯,忽见扶玉回首,撩起帷幔,清凌凌一双眼睛望过来,声音略显沙哑道:“法师。”
“贫僧在。”
“不必再唤我什么严老板,之后唤我名讳便是。”
语毕,也不等他应否,放下帷幔进屋去了。
万物生站在原地片刻,回忆了一下她的名讳。
严扶玉。
三字的名讳,连名带姓叫,是否太郑重和冒犯了一些。
可若只唤她扶玉,又是否太亲近僭越了一些。
夜里,扶玉几次夜醒,睡不安稳,打坐的万物生感知到主屋焦躁不合的气象,睁开眼里,双手合十,迟疑片刻,终是施展了些术法,用只有扶玉可以听见的声音诵念佛经。
扶玉昏昏沉沉中听到柔和沉静的佛音,不多时便沉沉睡着。
万物生听得她呼吸平稳,不禁在心中感慨,果然,大多数人听到佛经,只会想要睡觉。
真可惜。
没有慧根啊。
第010章
第二天醒来,不知是大夫的药起效,还是昨夜陪伴她入眠的佛经有奇效,扶玉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身上不那么酸疼了,应该是烧退下去了。
郑瑛进屋来伺候她梳洗,她平日是不需要这些的,做什么都亲力亲为,但现在有病在身,也就劳烦对方了。
“夫人气色好多了,孙大夫的医术还是那样好。”郑瑛一边帮她绾发,一边感慨着。
扶玉透过模糊的铜镜,只能看到自己大概的轮廓。
穿越这些年,她好像都没什么机会像以前一样,清清楚楚地看一下自己的脸。
最清楚的一次,还是梦里自己变成了琴桑的时候。
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扶玉真的很想知道。
可万物生都摸不到门道的事,她一个凡人又怎么会明白。
“我的妆匣里有一封信,明日你帮我去交给阿紫。”
扶玉摸了摸发鬓,轻声道:“今日瑛姐帮我梳个好看的发髻罢。”
郑瑛一愣,随即笑了:“好,当然好,夫人年轻,早就该好好打扮一下。”
说着话,她打开妆匣,看见了扶玉准备好的信。
厚厚一封,不知写的什么,她并不好奇,珍重地放到一边,就取出里面不多的几件首饰。
扶玉有钱之后很少添置首饰和衣裳,都拿去贴补铺子了。
虽然她和兰荷有名无实,在她想要和他做真夫妻时生离死别,有缘无分,但对外上,她和郑瑛一样都是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古代尤其,她素日里和郑瑛一样,哪怕年岁不算大,也懒得打扮,免得招惹闲话。
可今天不一样了。
扶玉拿起桌案上的一支蝴蝶步摇:“戴这个吧。”
郑瑛顺着望去,见到蝴蝶步摇,就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那时夫人还不是寡妇,小两口感情很好,一起去逛庙会,兰公子给夫人买了这支步摇。
步摇是银制的,价格不低,但也不算多贵,自从兰公子去世,夫人就再也没戴过。
郑瑛心底莫名有些不安,低声应了一句,给扶玉认认真真梳了一个双环髻。
这发髻看得扶玉心塞不已。
双环髻,似乎是历来仙女形象里最常见的发髻,梦中的琴桑也钟爱这一款。
“别了吧。”扶玉婉拒,“还是换一个,我不喜欢这个。”
郑瑛不明就里,但十分顺从帮她拆了头发从梳,这次梳的是倾髻,簪这蝴蝶步摇最是合衬。
衣裙之上,扶玉也难得换掉了素衣,拿出了柜子里最别致的衣裳。
岚州四季如春,年关的天气也不是特别寒冷,不需穿夹袄,扶玉这套裙子还是和兰荷在一起时,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背着兰荷做的。
她本来打算等兰荷回来,穿上这条裙子和他道明心意。
可惜,他永远没机会看她穿这条裙子了。
“夫人这样打扮真好看。”
郑瑛一直知道扶玉好看,她等闲不装扮,同样寡妇出身的她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也就清楚扶玉今日打扮起来,有多么不寻常。
“瑛姐,我要出门去临镇给新店选址,之前夫君没做完的事,我要接着做完。”
扶玉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吹进来,郑瑛怕她高烧反复,想阻拦,被扶玉抬手制止。
她越过窗柩,看到万物生站在院子里等候,并不催促,面容和善,不减笑意。
“这么久了,我也没能替夫君查明死因,临走之前,本该去祭拜他一下,但……没时间了,瑛姐有空的话,替我去夫君坟前烧一炷香,帮我跟他说一声抱歉罢。”
郑瑛心中不安更胜:“夫人只是去选址,又不是不回来了,哪里就说得这样沮丧,不如叫小七陪夫人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家就行了。”
扶玉摇摇头:“我这次同借住的法师一起走,他有些武艺在身,吃了我的素斋,想来会用心保护我,回程的时候再叫小七来接好了。”
郑瑛还想让扶玉多带几个人,以前她出门也至少带三个人,这次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听劝。
真正离开之前,扶玉去了一趟耳房,在陈婆婆和兰荷的牌位前拜了拜。
手抚上牌位上亡夫二字,扶玉心中想着,如果这次可以活着回来,一定得帮兰荷洗脱冤屈。
“我走了。”
扶玉喃喃出声,本以为自己会不舍不甘,恐惧退缩,但她离开的时候,一次都没回头。
也是,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也是一个人走,没什么不适应的。
出来的时候,发现万物生仍然站在原地,风轻和淡,不骄不躁,非但催促着急,还问她:“可还要再去铺子里看看?昨日交代完了吗?”
倒是比她还耗得住。
扶玉摇摇头:“不用了,其他要说的不适合当面讲,都写在信里了。”
万物生很守礼,并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但他耳力在那摆着,想不听都不行。他心里知道这信,更猜到了信的内容是什么。
昨日扶玉在铺子里,唯一没透露给众人的就是她的立身根本,一些复杂新奇糕点的制作方式。
常见的都好说,独特的,带有现代技巧的,扶玉都将制作方法写在信里了,阿紫拿到就行。
如果她真的回不来,铺子里那么多姑娘,还可以靠着那封信活下去。
“走吧。”
最后居然轮到扶玉来催促万物生。
宅门外有辆马车,和昨日郑瑛请来的一样。
万物生示意扶玉上去,自己仍坐在车前赶车。
和家中人最后道别后,马车徐徐向前,不多会,周围就寂静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
岚州很大,分四个镇,扶玉住的是州府所在之地,失踪案却不止发生在这里。
万物生这个时辰带她出发,应该是不打算让她在长居地出事。
扶玉松了口气,刚想撩开窗帘朝外看看,赶车的人忽然进来了。
扶玉瞧见他不禁怔住。
和尚换了衣裳,袈裟变道袍,光头也有了头发,和尚直接变道士。
“以防万一。”他这样解释。
扶玉其实有些不懂,如果是怕和尚的身份让罪首有所顾忌,那道士不也一样吗?
算了,随便他吧。
这样想着,扶玉不禁多看了几眼他的脸。
原来万物生有头发是这个样子。
也很好看。
但扶玉还是觉得他没头发更好看一些,有独特的佛性在。
“是吗?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贫僧有佛性,多谢夸赞。”
扶玉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尴尬笑笑,手不安地扣着马车的板子。
万物生虽然不在外面,但马车还是在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