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下,孔映看到姜廷东放在餐桌上的手捏成了拳头。
车上,姜廷东和徐怀莎相对沉默。
姜廷东设想过无数种他们相遇的情景,但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
有些人的容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在他脑海中模糊,可徐怀莎的没有。
大概是总会梦到她的缘故,即便想忘,也无能为力。
徐怀莎率先打破了僵局:“这一年我都没来看过芍芍,今天是她生日,我想着总要过来看看的。”
“你现在看到了。”
徐怀莎望着姜廷东冰冷的侧脸,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找寻一丝对过往时光的眷恋。
可惜,不知道是姜廷东隐藏得太好,还是时间带走了一切,她在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找不到。
“那个女人……新女友?”最想问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姜廷东想也不想:“朋友。”
徐怀莎笑笑:“眼光不错。”
“还有事吗?”
“今天也许是个契机吧。”
“什么契机?”
“我们重新认识的契机。事情已经过了一年了,我想着,我们至少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样相处吧。”
“徐怀莎。”姜廷东的声音终于开始有些发抖。
徐怀莎步步紧逼:“还是说,你还恨我?”
“你走吧!”
姜廷东下车,狠狠关上了副驾驶的门。
徐怀莎茫然地笑了一下,其实来看芍芍,她是有私心的,因为她知道姜廷东一定会来。
只是过去有些事已经太错,并不是现在一两句话就能够弥补的。
望着徐怀莎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姜廷东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有所放下。
是,他以为。
他以为的一切,在见到徐怀莎的一瞬间,全数崩溃。
餐后白兰薰拉着孔映聊天,两人就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喝着酒,潮汐大海、明月稀星、朦胧夜色,孔映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那些忙碌的日日夜夜,和现在是否处在一个世界。
“廷东能带朋友过来,我是蛮惊讶的。他肯这样邀请你出来,足以说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孔映心里不以为然,哪里是邀请?要不是她今天搬出受伤的由头,就算生拉硬拽姜廷东,他都不会来的。
白兰薰望着月色,有些担心地说:“廷东啊,他是那种明明非常善良,却认定了自己会不幸一辈子的人。”
“不幸?”
“我通过致远认识他的时候,他和现在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孔映对以前的姜廷东有些好奇。
“他那时候对生活充满热情,相当有幸福感,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他,都会有一种被鼓舞的感觉。”
热情?幸福感?这些东西,孔映从未在姜廷东身上感受到。
“可惜后来出了那件事……被信任的人背叛,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吧。”
孔映歪着头:“你说徐怀莎?”
“嗯,他们在一起许多年了,我们都以为他们会结婚的。实际上,他们那时候也已经在考虑结婚了。但谁也没想到……”
远远地,听见吴致远在叫白兰薰的名字,后者笑眯眯地起身,对孔映说:“我过去一下。”
“嗯。”
孔映放下啤酒,一个人往海边走去,其实从前的她是很喜欢海的,只是后来在临海的康复院住了一年,整天看着潮起潮落,倒是心生厌烦了。
她还记得,因为被诊断患有重度PTSD,那时候连出去散步都有护士跟着,生怕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
如今这样一个人散步,心境有些陌生。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荒唐,在康复院中她也见过不少病人,那些真正想要自杀的人,哪是派人看着就看得住的?一个连死都不再害怕的人,他又会怕什么呢?
她明确地告诉他们她不想死,为什么他们就是不信呢?
脱了鞋,踩进翻着泡沫的浪花。鞭毛藻感受到力量,围绕在孔映身边,发出一阵阵荧光。
她慢慢往前走,越来越强的荧光在她身侧飞舞,海水慢慢涨高,渐渐没过她纤细的脚踝、小腿肚、膝盖、大腿……
海滩很好,夜色很好,真的很好,她甚至想躺下来,在水波中徜徉。
“孔映!”
孔映闻声回头,却只看见岸边一个缩小的人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你在干什么?”
姜廷东冲了过来,即便有海水的阻力,他跑得还是那样快。
海水已经没过孔映的脖子,海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看到一团荧光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有人拽住了她的手。
不等她看清姜廷东的脸,后者就把她向岸边拖去,姜廷东力气极大,孔映又呛了海水,挣扎不能。
等好不容易上了岸,姜廷东终于发作:“你干什么?”
他的衣物已经湿透,布料贴合着皮肤,暴露了他的好身材。
孔映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看走眼,姜廷东的确是极品。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自杀吧?”孔映直勾勾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像鹰。
“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你再往前走几步,我也救不了你!”姜廷东是真的恼了,他拽着孔映的手腕,后者觉得自己的舟状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孔映全身都湿了,薄纱罩衫几乎变成透明,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材。牛仔短裤下,笔直而光洁的腿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眯着眼睛,挑逗地看着姜廷东:“姜廷东,我觉得甩了你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月光下湿漉漉的女人,秀色可餐。
姜廷东盯着她的眸子,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回答我?”孔映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你想我怎么回答?”
“你,还在想着那个疯子,对吧?”
“是又能怎样?”
“是的话……”她就能为所欲为了。
这种已将心交付给别人的男人,才是她想要的。
姜廷东不一定是个好男友,但一定会是个好情人。
“手,没事吧?”
等把孔映拽上岸,姜廷东才想起来她那脱臼的肩膀,刚才情况紧急,也不知道伤没伤着她。
“超级痛,大概……又脱臼了吧。”孔映捧着胳膊,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姜廷东立即紧张起来,往前了一步,却又不敢动她:“你怎么不早说,我送你去医院!”
“你刚才那么凶,我哪敢说啊。”
“你在这儿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意识到姜廷东当了真,孔映才得逞地笑了出来:“骗你的啦,我肩膀没事。”
姜廷东是真的被她弄怕了,认真地问:“真没事?”
“真没事,如果有事早就痛了。”
姜廷东看着她的长发粘在脸侧,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别撒这种谎了。”
语气里,却是一点责备都没有了。
姜廷东将刚才扔在岸上的宽大外套披在她肩膀:“回去吧。”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孔映说的是白兰薰和吴致远。
姜廷东侧头看了看她,没说话。
“人都是在无知无畏的时候才比较容易获得幸福吧,一旦尝过跌入地狱的滋味,很少有人会再有勇气尝试第二次。”孔映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姜廷东,“毕竟,不付出就不会受到伤害,不是吗?”
像她和姜廷东这样的人,都是没法获得幸福的。从头到脚,即便再暧昧,即便做到最后一步,都不会有人想付出真心。
孔映不为此感到遗憾,相反,她为和自己想法一样的姜廷东而感到心安。因为暧昧,比爱情更加坚固。
“我想回棕榈了。”明早还要处理金副主任的事情,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两人都喝了酒,无法开车,于是开始打电话找代驾,打了几个电话,却被告知地点太偏,没有代驾肯来。
白兰薰对此倒是开心得不得了:“没有代驾,就住下吧,反正空房间多得很。”
“可是……”倒不是孔映对在外过夜抗拒,只是第二天她一早还要赶到医院,这里离市区又有一段距离,不太方便。
姜廷东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那就住下吧,明天一早我直接送你去医院。”
孔映没法,只好答应,结果洗漱完了,才发现白兰薰把两个人的床铺安排到一间房里去了。
白兰薰的别墅是韩式的,没有席梦思这种东西,被褥都是现铺的,姜廷东洗澡出来,看到孔映盯着两床被子愣神。
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连深海都敢进去的人,难道这个时候会怕和他睡在一个房间?姜廷东真是有点不太理解她的脑回路。
两人总算躺下,床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姜廷东在公司忙了一天,又抽出时间探望颜晰,相当辛苦,一躺下就觉得困倦了。
结果孔映不老实,翻来覆去,搞得姜廷东也没办法入睡。
姜廷东叹了一口气,问:“床不舒服吗?”
对方没回答。
孔映折腾了好一会儿,姜廷东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起身,盘腿坐到她旁边:“怎么了?”
孔映还是闷闷地没说话。
姜廷东将她盖在头上的被子拉开,见她轻轻喘着气,额上一层细细的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胃疼。”孔映终于小声答了一句。
她在康复院住的那一年,每天饮食规律营养均衡,如今冷不丁吃了一肚子海鲜,又作死地去海里搞成落汤鸡,不胃疼才怪。
“你等着。”
姜廷东没多问,立即跑去厨房烧热水,吴致远夫妇已经睡下了,他又翻了翻药柜子,把消食片找了出来。
孔映乖乖地喝了热水吃了消食片,道:“我想坐一会儿。”
地铺没有靠的地方,墙壁太凉,她又没力气自己坐着,姜廷东只好全程用身子给她靠着,两只手护着她怕她倒出去。
看她闭着眼蔫蔫地倚在自己怀里,姜廷东突然有点心疼。在他能看到的孔映的记忆里,她是会常常撒娇的一个人,像这种身体不舒服的事,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忍到不能忍才说的。
“好点了吗?”
“嗯。”她虚弱地点头。
“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姜廷东是真的以为她要自杀的。
“我闹着玩的。”
这句话不老实。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
荧光海滩那么美,她只是单纯地想往海里走,觉得走得越深越自由,根本没有想过其他的事。
“以后别这样了,知道吗?”
半晌,孔映没回答。
均匀的呼吸声告诉姜廷东,她睡着了。
姜廷东本想让她睡回被子里,但又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她,只好稍稍往后挪了挪,自己靠在柜子上,然后把整个前胸让给孔映靠。这样坐了半晌,又怕她着凉,默默将她的被子往她身上拉了拉。
第五章 过去的恋人
金远光第二天一早刚从外省飞回来,听说患者家属把事情闹去了孔映那里,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匆匆赶回了医院。
一进主任办公室,孔映果然阴沉着脸,见人来了,她一把将X光片丢了过去:“钢钉固定不稳,骨骼延迟愈合,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不重新手术?”
他拿起X光片,果然看到钢钉附近有一圈白色的光晕,明显是钢钉固定不稳造成的。钢钉松动,骨骼迟迟无法愈合,所以病人才一直不能下床。
“这个病人年纪比较大了,我以为她只是比别人愈合得慢了些……”
“骨科的老年病患不少,你别告诉我你行医这么多年,正常的愈合时间范围你没概念!”
金远光见搪塞不过,额上蒙了一层虚汗:“孔主任,我最近有些忙,所以才忘了确认X光片……”
“忙?”孔映冷笑,“我查了你最近的门诊量和手术量,尤其是手术量,还不及底下的主治医师来得多。你说你忙,我看你是做飞行手术才忙不过来吧?”
金远光大惊,他本以为这件事隐瞒得很好,却不想早被孔映知道了。
“您听我解释,昨天我家里实在有急事……”
慌乱中连草稿都不打的借口,更显卑劣。
“行了。”孔映没耐心听他的辩解,“这个病患恐怕还需要配合植骨,你先去和家属道歉,商定二次手术的时间。等患者的事解决了,再说你的事。”
金远光哪还敢再多说话,只得应着出去了。
孔映忙完了手上的病历,给院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孔武极少接到孔映的电话,即便父女俩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基本都是各忙各的。孔武在外兼着不少职位,会议应酬不断,经常不在医院,而孔映一来上班就扎进骨科,连午饭都是护士帮忙带的,别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她。
“我不反对做飞行手术,可是不能在上班的时间这样子。这个病人要不是被我撞见,金副主任还不知道要把她拖到什么时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说到飞行手术的事,孔映有些气。
孔武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惊讶,飞行手术他没少听说,可是因为飞行手术耽误了院里的病人,金远光还是第一例。
孔武深知孔映的个性,她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会把患者放在第一位的人,现在也难怪她为这件事生气。
“这样,我找个时间亲自跟金副主任谈谈,严肃处理这件事情。”
“您看着办吧,别的我不管,这种事在我们骨科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放心,这件事你就交给爸爸吧。”
谈完了公事,孔武把话题绕到了家事上。
“小映啊,你回国也有段时日了,今晚回家吃顿饭吧?”
“我自己住得挺好的,怎么,有事吗?”
“你沈阿姨说你在美国受苦了,晚上要特意给你准备一顿大餐为你接风。你们俩认识,但还没作为家人正式见过面,我想这也是个机会。”
一提起这件事,孔映心里就莫名不舒服。
虽然孔映已全然不记得母亲了,但她犹记得半年前,当时母亲才去世半年,她也因事故后遗症在美国疗养,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自己要再婚了。
孔武的再婚对象,就是他口中的“沈阿姨”。她叫沈婉,是宝和医院的儿科主任,比孔武小了整整一轮。
孔映从小就和父亲关系疏离,加之年少时期就开始海外生活,期间又很少回国,父女俩之间的关系用“形同陌路”来形容也不为过。如今那个家里又多了一个陌生人,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她更不会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