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处的男人没说话,垂着一双眸子,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他的食指在叩着膝盖。
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
绿芙扫过之后很快收回视线,抿着唇不说话了。
这是他烦躁时候的动作,说明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刚收到失败消息的时候他还神色如常,但现在……
绿芙本来想要帮丽娘求情的心思便歇了下去。
不过绿芙心里隐隐升起疑惑,那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主子要让人带她回来?
又为何,因她而烦躁?
。
没人能回答的绿芙,就连琳琅自己也不知道。
她睁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琳琅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过,桌子上的酒壶提醒着她,昨天她喝酒了。
琳琅坐在床榻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干净整洁,柔软的寝衣让她浑身放松。
琳琅想起来,这是昨晚府里人给她换上的。
再往床边一看,板板正正的放着一套衣裳,地上还放着配套的厚实靴子。
其实京城里的贵女更流行穿软底鞋,比如镶嵌了珍珠的云烟水漾花纹的,或是秀气可爱,或是端庄大方,都比靴子来的漂亮。
不过琳琅不在乎,她起身利落的换好衣服。也将自己珍重的短刀放入靴子里,还有那把袖珍匕首也贴身放好。
从起床到现在,琳琅面上的表情都和平常一样,仿若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推门出去,原本想要自己打水,却发现门口放着一桶散发热气的水。
应该是飞扬放的。
琳琅收拾自己,头发梳好之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是飞扬来送早膳了。
“你起的太晚了,东西都热了两次了,”飞扬虽然嘴里抱怨着,但手上的动作不停,将食盒里的小碟子一样一样的拿出来。
琳琅看了看,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甚至还有一道水晶肘。
正常来讲,一般人家的早上不会吃肘子的,琳琅抬头看飞扬,飞扬撇嘴。
“都是大人吩咐的。”
其实大人说弄清淡的饮食,这些荤菜都是府里送来的午膳,大人没吃,让他送到后院来了。
琳琅点头,坐下用膳。
过了一会,飞扬又进来收拾桌子,看着桌子上的没怎么动多的菜,飞扬瞪大了眼睛。
这人,转性了不成?
谁不知道她饭量大的惊人?飞扬原本以为她会将菜都吃光,谁成想竟然全剩下了!
“你今天怎么了?”飞扬看向琳琅。
这也太怪了吧。
琳琅摇头,“没事,对了,我先出去一趟,天黑前回来,麻烦你告诉大人一声。”
。
飞扬传来消息的时候,苏子烨正和单腾等人说话,苏子烨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并未多问。
单腾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但忍住了。主座上,苏子烨依旧在说方才的事情,单腾接话道:
“大人,那些怪人明明都是您抓到的,合该交给我们大理寺,但锦衣卫的人将他们全部带走,剩下的乱党活口也一并被他们带走了!太过分了!”
若不是苏子烨提前有准备,怕是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怪人会作为头阵,直接杀进来了!他们可不怕疼不怕死,甚至肠穿肚烂依旧行动自如!
说以一敌十也不为过!
锦衣卫的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好像昨日他们立下多大功劳似的。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在二楼呆着,只最后露面杀了几个乱党而已。
越想,单腾越生气,有种自己栽下的果树终于成熟,但被人采了果实的感觉。
相比于单腾的义愤填膺,苏子烨镇定的多,他的目光一直放在桌子前的图纸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单腾忍不住了:“大人?”
苏子烨这才抬起头,指着城中的几处地址道:“这些地方叫人去查看一番,毕竟城门不能一直关,所以,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些隐藏在城里的乱党都抓住。”
苏子烨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各自去干活,单腾留下来坐在苏子烨对面。他看向方才苏子烨指着的那几处地方,道:
“大人,这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他们会在这里吗?”
乱党他们人数应当不少,单腾觉得他们可能是藏在某处普通宅院,毕竟之前丽娘藏身的地方便是最下等的暗娼馆。
而苏大人指的这条路线,道路两旁都是商户,附近住的也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怎么藏人?
“你觉得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苏子烨忽地抬起眼帘反问道。
“目的?”单腾反应很快,“自然是袭击陛下,想争抢宝座。”
乱党是贤王旧部无疑,他们频频针对皇室,自然是想要那个位置。而且听苏大人的意思是,贤王应当有血脉留存于世,他们杀了皇帝再做些别的准备,继续贤王未完成的大业。
……
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单腾不敢往下深思,就见对面的苏子烨颔首,他摩挲手上的戒指,温声道:
“既然如此,想必他们当中的一些大人物也来了京城,那你觉得,会住什么地方?”
会住什么地方?
单腾以己度人,思忱片刻答道:“首先肯定不会是客栈,毕竟那种地方人多容易暴露,所以住在早就准备好的宅院里是明智选择。”
“我知道了!”
单腾眼睛一亮,明白了苏大人的猜测。
“大人是说,对方既然是大人物,自然住的也是好地方!”
苏子烨颔首,指尖划过图纸上标记的几个地方,道:
“这些地方都是人来人往,最容易隐匿身形,且不会被人发觉的地方。”
单腾看着那些地方沉思,觉得苏大人言之有理。乱党人多,那么藏在繁华热闹的地方更好。
又说了一会,单腾喝了口茶水,忽地问道:“大人,琳琅可还好?她昨日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不好好养伤还出去了?”
这回,苏子烨没立即回答,过了片刻后才垂眸道:“她有事。”
。
琳琅从后门出来了,直接朝着武侯府的方向去。她当然有事,而且是很大的事情。
走在路上,还能听见路人对昨日事情的讨论。
“太吓人了,还好我没去,要不然能不能回来还是两码事!”
“是啊,听说死了不少人,还有很多当官的都死啦!”
“那些人有侍卫保护还没了?”
“是啊,据说还有一位侯爷呢!”
谈论之人明明压低了声音,按理说是听不见的。
可琳琅听力过人,那些人的话一字不差的全部落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攥紧手掌,像是逃离一般快步远去了。
还未走到府门前,便能瞧见一片素白。
偌大的府门前,瞧着萧瑟不已。
琳琅脚步顿了顿,朝着大门去了。
许是早就得过吩咐,有人将琳琅往里请,说:“国公爷已经恭候许久了。”
“国公爷?”
昨日她回去之后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冯家发生的事情。
仆人解释了一通,琳琅嘴角扯了扯。
人都死了,追封又有何用?按照民间的说法,孩子死了你知道疼了。
当初降公为侯的时候,皇帝怎么没想想冯家几代的贡献?光因着不肯献女,不肯投诚,便发生这样的事。
琳琅心里产生恨意,觉得皇帝着实算昏君。
领路之人会时不时的回过头照看一眼,他瞧见素衣少女脸色越发的阴沉,也不知怎么回事。
还好,很快就到了地方,通传之后琳琅迈步进了厅堂。
刚一进门,便瞧见那杆红缨枪静静的躺在那,犹如老者不屈的意志。
视线透过红缨枪,仿若看见老侯爷对着她笑。
琳琅扣着掌心,痛感让她保持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来了,”屋里坐着的冯睁起身。
他本来身形就瘦弱,一晚上的时间,好似又消瘦不少,眼窝凹陷,眼底一片青色。
冯睁招呼人上茶,然后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琳琅,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应该知道的真相。”
昨日冯睁便告诉她今日来一趟,所以琳琅来了。她也想知道,事情到底是如何。
冯睁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模一样的两个长命锁。
而属于上一代的事情,也被他徐徐道来。
冯家历代都是武将,立下过无数功劳,老侯爷更是跟着先帝打过江山,所以忠于先帝。
但,凡事都有变化,尤其是帝王家。
当今圣上踩着无数鲜血上位,老侯爷不满他手段狠辣却又无可奈何。他效忠的不止是皇帝,还是整个大显。
当时,各大豪门世家为了表示忠心,都匆忙献女,让刚登基的皇帝充盈后宫,同时也为自家将来打下基础。
毕竟,那个皇位不到最后,都不知道坐上的是谁。如果自家女儿诞下皇子,荣登大宝,那全族人都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让女儿进宫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但老侯爷性子执拗,不肯献上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冯婉君,为此,皇帝不高兴了。
他到底刚登基,急于用世家开刀,而冯家便成了众矢之的。
冯婉君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偷偷留下一封书信进宫了。
为此,侯夫人还病了一场,在病中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强撑着自己养好身体。
冯家女进宫,但冯家依旧岌岌可危,头上悬着的刀不知何时落下。
而这时,侯夫人得知自己怀的可能是女孩。
若是以前,女孩就女孩,照样娇娇的养着。
可那时候的侯府不能再出差错了。
侯夫人本就忧心成疾,大夫当时甚至说这胎耗了侯夫人的身子,往后再想生育怕是难事。
可老侯爷是重情之人,成婚这么些年也只有她一个女人,往后也怕是不会有旁的女人。
多重压力之下,侯夫人做了一个决定。
她让人寻个差不多的男孩备着,若生下的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那就换成男孩。
她做这个决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侯府后继无人,那他们一家子就全完了。
不止他们夫妻,还有族人,还有宫里的女儿。
这个决定只有侯夫人亲近的丫鬟知道,甚至老侯爷都不晓得。
“后续你应该能猜到了,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儿家,便是你娘。”
孩子被侯夫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她还时不时的过去看看。但有一年土匪过路,那孩子就不知所踪了。
因着此事,本就身子骨不好的侯夫人更是每况愈下,没多久就去了。
“这两个长命锁是我和你娘一人一个,你娘失踪了,只留下这个长命锁。”
冯睁说着,将装着长命锁的匣子递给琳琅,琳琅接过,盯着它许久许久。
“我占了你娘的位置,享受了多年好处,我欠你娘很多东西。”
冯睁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可否请你代为转告,让她来一趟?亦或者,我去找她也好。”
总是要补救,即便换孩子一事他不知情。
冯睁见她不说话,他接着解释道:“孩子你别怕,等她回来府里都可听她的。若不是女子不能袭爵,我甚至可以将国公的位置让给她。”
这其中不止这一点原因,冯睁没说的是,若是让皇帝知道,怕是会治冯家一个欺君之罪。
所以,他还得当冯家人,还得坐在国公的位子上。
老侯爷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也是有这层意思。
朝堂上的事情,琳琅也有所了解,她心知肚明这一点,所以一直未说话。但让她最为担忧的事情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娘是谁。
或者说,她不确定自己身世。
琳琅如实说了,在冯睁皱眉的时候,她坦诚的道:“不管我是不是冯家血脉,今日之事,半点都不会外传。”
冯睁眉头舒展,随后温和的道:“我父亲已经认下你,你定然就是了,琳琅,我还是那句话,这府里就是你家,对外可称你是我义女,你看如何?”
本来想安排一个亲戚的身份,但都不如义女来的亲近。而且,这样也能名正言顺的让琳琅继承一些东西。
琳琅起身,朝着冯睁行礼,委婉拒绝道:“多谢国公爷,不过事情未查明之前,我还是别和府里有瓜葛为好。”
老侯爷都认定她了,这孩子却还心存疑虑。
能入国公府当义女,总比她现在给人家当侍女强。
冯睁还想再说,琳琅坚持,摇头拒绝了。
不过冯睁半点都没生气,反而很是欣赏琳琅。
面对荣华富贵,她坚持自我,不被诱。惑,这着实是难得的品质。
这性子,像老侯爷。
又说了一会话,琳琅提出去上柱香。
冯睁自然同意,带着她去了。
上完香出来,冯睁见她情绪低落,边带着她从抄手游廊走,边道:
“实不相瞒,父亲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大夫说怕是这个除夕都不一定能挺过去。昨日,是他为数不多高兴的时候,一则是见到了你,二则是终于有机会提起那杆枪。”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日日都要擦拭,那是他很宝贝的东西。
冯睁接着道:“你不必有负担,这一切都是父亲的选择,琳琅,他很珍重你。”
他说这番话是在开解琳琅,不要将老侯爷的死怪罪在她自己身上。
琳琅心里发暖,心口的沉闷疏散了一些。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府门前,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冯睁看着琳琅,神色动容:“老侯爷多年的心结就是冯家枪法无人继承,琳琅,他走的时候是欣慰的,因为冯家枪后继有人。”
“那杆枪我就交给你了,马车送你回去,方便一些。”
琳琅抬起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将那杆枪送与她。伴随着老侯爷出入沙场多年的老伙计,是府里的宝贝。
竟然,就这样给她了?
直到坐上马车,手掌抚上红缨枪,琳琅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心里那些纠结已然不重要了。
她信自己有冯家血脉,她能拿得起这杆枪。
枪杆被保养的很好,上头的血污也全部拭去。琳琅一寸寸的抚过,上头忽地染了水痕,被她轻轻擦去。
。
日落西山,彩霞漫天。
明明天气还不错,可谁都高兴不起来。
单腾苦着一张脸,连嘴里的糕点都没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