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妖怪——”
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身形健硕的女人,发里夹杂着零星的白,皮肤是黄酒浸润过的粉红,她是元五的妻主,柳尚和。
柳尚和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唾沫横飞。
“那天我去琮石潭,就看到一条大蛇,都快把我吓死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们猜怎么着?”
她边说着边打了个酒嗝,似乎想卖关子,可是旁边望向她的人眼神带着几分不屑,不确定她是酒醉说的梦话还是亲眼所见。
“我瞧见它变成人了,高高大大的,生得就是妖精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江炳顿时心里咯噔一声,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之所以后来没去找她闹上一闹,不过是因为最近他的妻主夜出晚归,他忙着跟她吵架,无暇顾及罢了。
但他还是一想起就恨得牙痒痒——诺儿这手被她那什么链子伤了,看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
“哈,如果真的有妖精,你早就跟刘瑗一样死了。”
林顾捂着嘴,勉强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此言一出,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笑语。
毕竟死了人,还在人家被烧毁的房屋门前插科打诨,大部分人还是笑不出来的,只是神情严肃地交头接耳,谈着报官的事。
“报官,不仅要报官,还要请道士作法!”江炳仿佛被什么激怒一般,红着眼大步穿梭进了人群中心,哑着的嗓音吼得有几分凄厉。
“这话说得……请道士?谁出这个钱呐?”
元五本是匆忙赶来把自己妻主拉回家,谁知见到平时贤惠的江炳失态的一幕。
他有些惊慌地看向江炳,目露不解。
“即使凑了这个钱,妖怪在哪儿?要是我们请来的道士对付不了妖怪又咋办?依我看,根本没必要花这个钱。”
“报官就是了,扯什么妖怪。”
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迟迟赶到的里长胡年年年仅四十,长得一团和气,她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都别想了。刘瑗在码头槐树街还有个舅舅,我叫他老人家来收尸,报官也是要报的,反正这尸验不验得出,就看老天显不显灵了。”
“里长,我们村真的有妖怪!”江炳因为太过激动用力拉住了胡年年的袖口。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胡年年大惊失色。
她赶紧一扬手掸开了他的拉扯,又回头多望了一眼,暗暗庆幸自己的夫郎不想凑这个热闹没跟过来。
“诸位不信吗?现在就跟我去宁家,那妖怪这么久以来一直待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江炳喊得声嘶力竭,剩下的人大都被他震住了。
柳尚和有可能说大话,但是林夫郎贤淑爽利有目共睹的一个人,不可能也没必要说大话。
而且他说妖精藏在宁家,这就太奇怪了。
“诶,好像宁瘸子是没来看。”
有人粗粗瞥了一眼人群,几乎整村的人都在这儿,除了那些要起大早摆摊做生意的人。
“他一个人住那儿,没人通知他啊,他腿脚又不好,不来也说得过去。”
“上回见他还是几年前在山上碰见了,在捡柴呢,不知怎地摔一跤,我要去扶他,可他还狼心狗肺地骂了我一顿。”
那人神情悻悻的,说话也半遮半掩。
“他肯定是怕你占他便宜……”
人群里忽然响起的笑声比方才那次要大得多。
“阿炳,你在说什么啊,宁小郎家里哪有妖怪。”元五双眸有些迷蒙。
“他的那个堂姐就是妖怪!”江炳气得双目喷火,紧接着又不耐烦地托住了即将滑下来的林诺。
“是嘛?”元五搓了搓下巴,仍旧一脸茫然。
“里长,我带你去。”江炳不露声色地剜了他一眼,焦急地朝向胡年年逼近了几步。
“你还背着孩子,趁早回家吧,官兵很快就来了。”胡年年摆摆手,完全没接江炳的话茬,只独自一人绕过他,往码头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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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晌午,略显阴沉的天,云层几乎看不到,只有两个类似飞鸟的不起眼的小黑点。
“你……你停下来干什么呢?”宁合惊慌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悬在这么高的空中,这要是不小心掉下去自己得摔个稀巴烂。
他胳膊搂紧了些,双眼紧闭着不敢望下面。
芷溟沉默了一会儿,以比平常还要快十倍的速度带宁合回到了院子。
初冬时期的梨树林被冷风吹过更显稀疏,叶片一丛丛枯黄与褐色杂乱无章地挂在摇摇欲坠的枝头。
空中满含冷风凝结的气味。
芷溟把他放下后,不自觉地在梨园转了一圈,这地方前一阵见还美得令她惊诧,现在入目细看都是刺眼的萧条。
“等到明年秋天,这里才会重新结梨子。”
宁合瞥了她一眼,很快长睫又低了下去。
芷溟安静地钻到一棵大树后,伸手触摸了一下树杈上枯黄的死物。
适才停在空中是因为瞧见了不远处那间茅屋前站着许多人。
事情好像闹大了?
不过自己并不是在为这件事而气闷。
宁合见她沉默伫立似在想事的模样,小步地挪去了厨房,利索地地清理干净台面,去卧房的柜子里找出那些收好的封存已久的器具。
因着当初是太阳底下晾干了之后用麻步包裹,如今还能用,就是有股旧旧的霉味儿。
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眉眼。
什么材料都已备好,却把这一项给漏掉了。
不知道用热水煮一会儿能不能好些。
宁合走到水缸前,都不用探头看,瞬间便已回想起来刚刚好像是用光了水。
“你在看什么?”芷溟已经走到了门口,朝他微微抬起下巴,面露不解。
“你你你……你能不能帮我运一些水?”
宁合感觉舌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帮他,真的会惹她不快吧?就像上次她被气到扭头就走一样。
“站远些。”
芷溟回头确认好那口井的位置,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把眼前水缸给填满了。
她眼角上挑,没忘记要打趣他两句。
“现今你使唤我是愈发轻松了”
“互相——帮忙。”宁合有些羞赧,心底不可抑制地冒出几丝无法忽视的甜滋滋的味道。
他不会让她白帮忙。
冬天的白日短得很,不一会儿就已坠入夜幕,冷风呼呼地从纸窗破的小洞灌进来。
宁合凝视着那个小洞许久,才想起来是自己第一次被芷溟吓得跑出屋去,又好奇才戳破的。
那天大概是自己这几年来腿脚跑得最快的一次。
桌上黄澄澄的桂花糕码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泛着透亮的色泽,冒着甜蜜的令人心热的香气。
即使是已经尝过红烧肉的芷溟,对他真正的手艺还是震惊了半晌。
眼前的食物太漂亮了,漂亮到她有些无法下口。
“快尝尝呀。”宁合满怀期待地催促了她一声,有些紧张地转了一圈手指。
这可是他心无旁骛做出来的桂花糕。
芷溟与他正好坐在一张柳木方桌的对面,从那盘糕点上移目光,直视的就是他亮晶晶的眼睛——一双被热气熏得有些红的眼睛,油灯的一点光射在他的眼眸中央,像是迸发出的火星子。
他鼻尖上湿湿的,带着些水珠。
芷溟鬼使神差地想去抚摸他的眼角,回过神后便不露痕迹地改道去拿起一块糕。
依然是她从没有尝过却又动人心魄的好味道,清甜细腻,软嫩绵滑。
每吃一口都觉得很快乐,快乐到好像自己能把那些烦心事暂时都抛开。
宁合也尝了一块,他觉得挺好吃的,但是见芷溟若有所思的神情,又不太确定了。
“不好吃吗?”
“好吃。”芷溟回得干脆利落,又拿起一块。
她眸中闪烁着不同以往的温和的光,令宁合一时看呆。
这女妖精竟然也会有对他这么温柔平和的时刻。
其实她对他一直都挺好的,好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还。
他好像一无所有,能拿出来给她的也只有一些食物。
“你又在哭?”芷溟有些不确定,这次真的伸出手抚了一下他的眼角。
这动作太过亲昵,宁合一时无措,就这么怔怔地由着她的手指像是水流拂过他的脸颊,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鼓起勇气双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芷溟呼吸一滞,在橘黄光点闪烁着的无比幽静的此刻,她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曜日堂等师傅,足足等了四个时辰,结果等来的是母亲。
她从来不知道曜日堂下面铺设着一层一层的旋转的梯子,像是关押着什么惊天魔物,如人族话本里那般的深渊巨龙。
以螭身往下游去,越是靠近就越是灼热无比,惊人的红海,直到再靠近一寸便会皮囊焦黑,血肉模糊。
“这是什么?”
芷溟仰头看着芷淳的脸,毫无感情的一张面孔,好似眼前之景已经见过不下千万次,再也不能触动她的心绪分毫。
“这是我们螭族都要面对的东西。”
芷溟能看见母亲眼里带着十足的疲惫,就好像她不是四十多岁风华正茂,而是临近两百年大限的苍老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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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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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宁合伸出手去在她眼前晃了晃。
芷溟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手,刚刚的举动确实是越界了。
她怎么会越界呢?
当下这一片刻,她感受到的惊恐远甚于将要回江底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的忐忑。
“我,我好像有点冷。”宁合抛下这句话立即绕过来贴住了她,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透出几分心虚,睫毛上还挂着些晶莹细碎的泪珠。
芷溟没有再推开他,很无奈地轻声道:“可是我身上也是冷的。”
她怎么会看不穿他拙劣的谎话?有些事情懒得深究只是因为总觉得——再过段时间一切便能回归原状。
她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啊?有吗?”宁合闭上双眼,更加放肆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的确是凉的,比他的身子要凉得多,像是秋日里凄寒的水面。
但是捂一会儿就热了。
“芷溟,我,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来岸上……”
宁合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他刚才见她出神,猜她必定是有着什么无法释怀的往事。
可这问题算是她的私事,她没有必要告诉自己。
“逃难。”芷溟双眸里含着幽深的光,罕见地低下了头,神色难辨。
“那你还回去?”宁合有些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他绞尽脑汁地想也很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必定是神仙斗法,掺和其中很容易就会丢了性命。
“一定要回去。”芷溟微抬起头,看向宁合,瞧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又蹙起眉头多补了一句。
“所以我不能带你走。”
纠结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走,怎么会料到世事如此无常——她出手伤人,再次和他牵扯不清。
若不到万不得已,自己确实不应该带着他回江底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不能……吗?”宁合仿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
“可是你都逃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他的心一下子乱得不行,他倒宁愿芷溟回去是过她从前的生活,偶尔回来看看他就好。
也比面对那不可名状的恶人要好得多。
“你会不会……死?”
宁合此刻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再开口的时候带了几分委屈与斥责的怒意。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眼眶红红的,脸颊也涨红得宛如熟透的浆果。
头顶还冒着些热气,配着凌乱毛茸茸的马尾,显出几分滑稽。
芷溟颇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动怒。
初见这人族的时候只觉得他怯懦弱小,连人族同胞的恶意都不敢反击回去。
后面相处了一段时间,不知如何他愈发大胆起来,当然也只是对她大胆,他对他姐姐的态度,就如他之前那般害怕退缩。
“假如母亲和师傅都遭遇……我没办法真的这么浑浑噩噩假装一切如常地活着。”
芷溟心头难忍针扎般的刺痛,她的隐忧,她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都是悬在她心上的石头。
但她很快又深吸一口气反驳道。
“倒也不一定会是最差的结局……”
“可,可是她们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宁合的泪珠慢慢滚落到腮边,说话的声音哑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女人的侧脸,在橘红色的烛火微光照射之下,反射着难以言喻的坚定神情。
心里的苦涩逐渐蔓延开,绕得他喘不过气——她没想过他,在她心里,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假使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他也希望她平安。
芷溟去掰他的手,却发觉他这回比从前扣得都更紧,头也倔强地扭向一边,躲着不敢看她。
她轻笑一声,淡淡道。
“你这样真的很像神殿周围的绿毛蚌。”
“?”
宁合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得有些脑袋发懵,伸手揉了揉肿胀发酸的眼睛,忽然一下子就泄了气。
这两天他的心绪大起大落,没有哪一刻是真正放松下来的。
“绿毛蚌,外壳比石头还硬,总是等你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咬住你的脚,然后你就只能答应带她们去石头阵。”
明明从没有去过江底,宁合的眼前却展开某个奇异的场面——一只拖满黑色长须的大蚌,也能闷声口吐人言。
他倏地有几分想笑,可那点挠痒痒才出现的笑意就卡在嗓子眼下,冒不出来。
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很苦涩,因着不甘而搂住芷溟脖颈的双臂也无力地垂下。
等到油灯燃尽,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可怖,眼前女人的神情依旧没变,很安静地看着他,又像是穿透过他,看他身后那排半新不旧的砖墙和那扇大门。
“若无事发生,到时候我带我母亲来治好你的脚。”
芷溟说得轻描淡写。
“啊?河神大人要来?”宁合慌乱不已,这间瓦房来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母亲的朋友——一个县丞。
但因为时隔太久,他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