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找一些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在上海多少有点孤单,而和陈念总能聊到一起?又或者对方只是实习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同事?
也许吧,他懒得再费神,干脆不去想。
人群里的他没了往常的「职场精英」范:橘色针织上衣,白色休闲裤配着同橘色的帆布鞋,肩跨一个白色单肩包;慵懒又随意。
“你见客户不用穿西装?”
“穿啊。”蒋律嫌弃地撇撇嘴,“可现在私人时间,总不能还穿西装吧?”
“哦。”陈念垂下眼睑,藏住满眼快要溢出的欢喜。
“今天带你去我的私人珍藏。”蒋律挑挑眉,一脸得意,“跟我走。”
“嗯。”
蒋律口中的「私人珍藏」离IFC不远,步行一刻钟的距离。只是不大好找,陈念跟在蒋律后面乘搭登山电梯,上半山又下半山,左拐右拐终于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看到一间小小的店面。
还不到正点晚饭时间,店里零零散散坐了三四桌。一个胖胖的跑堂时不时对厨房吼着客人点的单,瞥到二人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变化,歪歪头嘀咕了句什么,示意他们进来随便坐。
店铺不大,墙皮掉落,空调老旧,桌面上还有一层擦不掉的油垢;却拦不住慕名而来的食客。点单的片刻,店里悉数坐满。
“还好来得早。”陈念望着吧台望眼欲穿等服务员招待的人们,感叹道。
“我也很烦等位。我帮你点?”
“嗯,你办事我放心。”
蒋律胸有成竹,直接喊来服务员,熟练地说起了粤语。
陈念简直目瞪口呆,“你居然还会粤语!”
蒋律没忍住哈哈大笑,“美国那边粤语比普通话更加普及。我很多伙伴们都会说粤语和英语,耳濡目染多少会一些。”
这究竟是什么奇怪的生物,英文、中文、德语、还有粤语。“你还会什么语言?”
“没了。”
“很好,不然我这个学语言学的要自惭形秽了。”
“哈哈。对了,刚给你点了一碗咖喱牛腩面,一杯丝袜奶茶。店里的招牌搭配。”
“嗯,正好饿了。”
日光灯给面增加了一层光泽,诱得人直流口水。
陈念迫不及待从碗中夹起一块牛腩,吹几口,正要送入嘴中,却隐约察觉耳边有指腹轻轻划过。她诧异地扭过头,竟对上那人有点慌乱的眼神。
蒋律咳了一声,“看你着急吃,没注意头发黏在嘴角,下意识帮你拨一下。不小心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哦,没关系,谢谢。”眼波流转,陈念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滚烫的牛腩入嘴,舌头四处乱窜无处可逃。她呼呼吹气,扇风的动作恰到好处掩饰脸上的红晕。
“烫。”她口齿不清,发音不准。
“你慢点。”蒋律递来一张纸巾,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错愣几秒;他别过头,“你快吃面。”
“你刚还让我慢点。”
“...”
暮色降临,店内袅袅雾气虚化了不远处的风景。唯独只剩面前的人,一颦一笑,都格外清晰。
蒋律嗦着面,每每抬头都对上陈念的头顶,“你脸都快埋碗里了。”
陈念嘿嘿傻笑,索性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我这叫沉浸式干饭。怎么样,看我吃饭是不是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
她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的油渍,唇也被润得亮晶晶的,说话时睫羽忽闪,像是在眼巴巴求表扬。
蒋律正准备说什么,腕边手机震了震,他微微蹙眉,“Hi, Rebecca,找我有事?”
陈念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并没抬头,却在嘴里将那根面嚼了稀巴烂。
话筒漏出些许嗲嗲的语调,蒋律坦然回应着,“我这几天行程比较满安排不过来。等你和George去上海吧,我一定给你们接风。”
那头不肯放弃,又说了些什么;蒋律无奈笑道,“真抽不开身…行,我们上海见。”
他挂了电话,长舒口气,“Rebecca知道我还在香港,约我晚上一起喝酒。”
“你不想去?你们不是很熟吗?”
“工作场合打交道不可避免,私人时间还是算了,应付不过来。”
“哦~”
等位的人们簇在一起,三三两两;听不懂的粤语、开怀畅笑、还有此起彼伏的唆面声融合成好听的交响曲。
陈念吃得饱饱的,和蒋律并肩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她心情大好,步伐格外轻盈。迎面拂来的是带有海味的暖风,湿湿漉漉,黏住了面上每一个毛孔,连带笑容都被定格。
朦胧月色铺满后背,地上倒影的两个人挨得很近。衣物摩擦的声音混迹在脚步声之中,偶一下显得格外突兀,挑逗人的神经。
“我到了。”这一路很长又很短,“你回去早点休息。”
“嗯,晚安。”蒋律垂敛目光,直晃晃聚焦在陈念脸上,一时忘记撤离。
“那我走啦?”陈念挥挥手,几乎一路小跑回了房间。
兴许是灌了一整杯丝袜奶茶的原因,三个小时后,她依旧毫无睡意。
陈念:【你在干嘛?】
下一秒,视频弹来,对方咋咋呼呼的,“大晚上不睡觉想我?哟!”林依脸怼着屏幕,“满脸春光荡漾,有艳遇?”
她一句玩笑话像是戳破了陈念心中蓄满的水球。一瞬间,倾诉欲冲击着理智,这些时日刻意不宣之于口的隐忍转眼溃不成军。
对方全程震惊脸,大脑快速处理着陈念的话,半晌,“我的天,你俩这算是朋友?还是暧昧?”
陈念也不知道,大部分时候她觉得蒋律当她是朋友。他们在一起能聊的点很多:电影、话剧、乐队、或童年趣事;兴趣爱好和经历总能找到重叠的部分。
可也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时刻,她会疑惑,疑惑蒋律是不是对她有点不一样。
“你看你,你看你,爱上了。”
陈念不置可否,最后无助地望向林依,“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哎…”,陈念突然想起李j励那条短信,青春期的她都可以大大方方表达喜欢,长大后反而瞻前顾后,很没劲。
林依在视频那边兴奋异常,叨叨着,喜欢了就要争取,如果对方也喜欢,那不正好一拍即合。人嘛,要活在当下,甚至还拿她和谢屿来现身说法。
蒋律任期满了是要回美国的,他的家在那,这个现实上的距离赤裸裸横在陈念面前,让她瞬间断了要争取的念想。
陈念莫名有点胸闷,转而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才哪到哪啊,想许多干什么;还不如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逛街。
“你听我的,真喜欢就上,那些现实的问题可以两个人一起解决。想多了没用。”
“别了,我对解决现实问题这事有阴影。”陈念撇撇嘴,更何况她和蒋律的未来并无任何相交的可能。
“走一步看一步啦。”林依见她兴致不高,宽慰道。
接下来两天,陈念逛街时总有点心不在焉。她时不时掏出手机,生怕错过什么短信或电话。可内心盼望的终究没有来,丁点失落汇聚在一起,逐渐淹没了牛腩面带来的热烫。
她不大喜欢患得患失的自己,却依然忍不住调到和蒋律的对话框,划来划去。
蒋律:【今天回上海?】
陈念心提到嗓子眼,扑通、扑通,盼着什么,【嗯。】
蒋律:【路上注意安全。】
陈念:【嗯,你也是。】
贪欲滋生得悄无声息,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陈念却莫名感到几分让人低落的冷冰冰。
第22章 不由自主的靠近
香港之行给暑假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进入九月,又开学了。
研二没有课,室友们各有各的打算,陈念思来想去决定干脆搬回家住:离公司近,没事还能和亲爱的老陈喝喝小酒聊聊人生。
也是在九月的月度会议上,Frank确认了George年后会来上海外派的消息:任期不长,一年;结束后直接退休回美国安享晚年。
Cindy要负责安排George的办公室,还要帮他和Rebecca租房等等;一想到这莫名奇妙增加的工作量,气不打一处来。她忍不住偷偷和陈念阴阳怪气,合着老家伙是趁着退休前占点公司便宜,横跨太平洋公款吃喝来了。
陈念觉出Cindy这会气不顺,二话不说拉她去了楼下果汁吧,点了杯最贵的石榴汁安抚。
Cindy一口气嗦了小半杯,气鼓鼓的,“一想到年后要天天对着Rebecca那张爱假笑的脸就搓气
生气
,还有她的香水味,每次闻到我都要打喷嚏。”
话说到这份上,她索性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股脑全给陈念抖落出来。末了,认真嘱咐道,“George是只老狐狸,难保他不会对你这个年轻小姑娘下手,警觉一点。”
陈念头嗡的一声,“认真的吗?这是要经历职场性骚扰的节奏了吗?我怎么办?”
Cindy被她的三连问逗得噗嗤一笑,又立马摆起严肃脸。
“保护好自己是你需要在职场学会的第一课。人心很复杂,谁都看不透。说句不好听的,面对这些所谓的老板们,你多少都要带点防备心。尤其是George,他既然能睡Rebecca,就说明品行不端,没人知道他的下一个猎物是谁。当然了,我不是说他一定会把你怎么样,多提防总没错。”
“女生么,不要自轻自贱。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瞧不上Rebecca的原因。”Cindy重重拍了拍陈念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很多事身不由己,一旦绕进去抽身很难。所以,请务必保护好自己。”
“那...我怎么办?”公司里这些花边新闻陈念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多是带着看戏心态一听就得,从没真放在心上。
Cindy眨眼间喝完了那杯石榴汁,“放心吧,有姐罩着你。”
社会在眼前铺展开来,错综复杂的小道横穿交织,宛如一个巨大的沼泽;等不及将她卷进去,和其他被搅进来的新人一道洗涤,翻滚。
等经历几番蜕变,有的人面目全非早已失去本心,有的人却能坚定如初。陈念想做后者,哪怕需要巨大的勇气。
Cindy见她精神恍惚,“好啦,别多想,有我在还能让你被人欺负?”
陈念并没有因此释怀,毕竟不是每迈一步都有幸能遇见贵人帮她打怪,漫漫长路还得靠她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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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小半年时间,陈念紧赶慢赶,总算在deadline前完成了科研论文的终稿。
老邵看完表示大体满意,却还是能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提出一些小小的建议。一来二去,又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陈念才正式投稿。语言学界的核心期刊不过四本,她索性都投了一遍,担心不中,还另外选了几家普通期刊作为保底。
这段时间,陈念不敢调静音生怕错过任何编辑的电话,却在每一个石沉大海的日子结束前倍感丧气。投出去的稿件没能激起丁点水花,真是应了那句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等待戈多》
。
老陈见状总宽慰她,发论文这事,急不来。编辑要处理的文章那么多,三个月之内有回应就算效率高的了;就算彻底了无音讯也正常。
总之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要平常心。
可陈念不甘心,熬了大半年的心血,字字句句都是她脆弱的头发丝换来的,还欠了蒋律好大一个人情。
万幸「希望」他老人家倒也不扭捏,说来就来。
这一天在公司,手机哇哇乱叫。陈念瞥见是座机号码,莫名紧张;接通的一刻,对方问道,“您好,是陈老师么?”
现实中从没人叫陈念老师,她第一反应是打错了;可对方紧接介绍,“我是《外语翻译杂志》的编辑,您上个月初投稿的论文,我们期刊有意向发表。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么?”
突如其来的喜悦直冲脑门,陈念蹭一下站起,快速移步到茶水间,“方便的,您说。”
对方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刊登文章的意愿,以及对论文的更改建议;末了不忘确认陈念的电子邮箱,说稍后会发来具体修改建议。
电话挂断,陈念还沉浸在刚才的「喜讯」中缓不过神。她连呼好几口气平复心情,又火速给老邵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再给方妍发了条信息分享喜讯。
这个课题的负责人是老邵,他自然是第一作者,陈念并列第一;方妍没有参与后续的论文撰写,但前期的问卷调查和数据分析都是她帮着老邵做的,算是直接贡献人,理应是第二作者。
《外语翻译》是业界有名的核心期刊,分量不用多说。用老邵的话来说,靠这个评「国家优秀研究生奖学金」和校内「特殊贡献奖」都绰绰有余。
陈念喜滋滋的,并没听进去多少;只欣慰这么久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不枉自己熬的那些夜,爆的那些痘。
回到工位时,她那股子兴奋劲还没过去,一个人不自主哼起小曲。
蒋律这会正处理完邮件想放松一下眼睛,不经意瞥到正摇头晃脑的陈念;【中彩票了?这么开心。】
陈念抱着手机,乐呵呵的,【差不多。】
蒋律:【多少?】
陈念:【核心期刊一篇,吼吼吼。】
蒋律眉头舒展,连客户略带刁难的邮件都变得没那么刺眼。
陈念:【作为我这篇论文的幕后英雄,找时间请你吃饭吧?】
蒋律可不会跟她客气,【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想吃大排档。】
好家伙这么突然,陈念猛地抬起头;确认他并不是在开玩笑,随即比了个OK。
市区范围内真正意义上的大排档不多,陈念思考片刻,带蒋律去了家门口那家海鲜烧烤店。
生蚝带子扇贝必不可少,有阵子没吃,陈念馋得很;她像报菜名一样列了一长串,末了,抬起头笑笑,“够吗?”
蒋律单手插袋,忍俊不禁,“够了,你眼大肚皮小。”
陈念撇撇嘴,没有反驳;又去隔壁买了二两锅贴和臭豆腐。
“真的好吃,你信我。”
蒋律将信将疑,头略微后仰,“好臭。”
“你不懂,越臭越香。”
蒋律经不住她撺掇,尝了一小块。臭豆腐汁和蒜泥、小米辣混在一起,又烫又呛。别说,还挺好吃。
陈念心满意足,嘀咕着,“我不会骗你的,真的很好吃。”
蒋律突然觉得陈念很有意思,她可以穿着高档小礼服高跟鞋,穿梭于公司的商务宴会抑或高档餐厅;也乐意穿街走巷,坐在狭小拥挤的小店里品尝一些街边美食。哪怕周围是人挤人的嘈杂,哪怕有的店连空调都没有,一顿饭下来,汗如雨下。
那天在香港,他笃定陈念会喜欢那间小小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牛腩面馆,不会嫌店面稍显拥挤抑或装修上了些年头;最后事实证明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