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还有一刻便到申时,屋外突然下起了雨,让原本回暖的天儿又带了丝凉意。
近日飘忽不定的天气,引得府中不少人都染了风寒,方才听燕儿提起,似乎就连世子,也不可避免。
云玳觉着,今日或许就是攒情分的好时机。
于是在知晓谢今澜下衙后并未去后山时,她便带着亲手煮好的枇杷羹去了玉笙苑。
斜雨浠沥沥的下着,少女左手执伞,右手提着食盒,鞋履踩在水洼中,溅起两三泥点,落在裙边。
这是她第三次来玉笙苑,东南不知去了哪儿,并未在八角门外守着。
云玳收伞放在檐下,踏上回廊,迈着细碎的步子停在前院门外,抬手敲了敲,却突然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瞧不见了。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耳边便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猜猜我是谁?”
在这府中,能含着笑音儿与她说话,还这般不设防的男子,便只有一人了。
云玳下意识抬手想要将遮挡眼睛的手推开,她一路走来,双手冰凉,碰到温热的皮肉时,谢今棠连忙松开了,还笑嘻嘻的哆嗦了一下,“云姑娘,你的手好冷。”
“三公子,你若再如此,我便要告诉世子了。”
说的虽是威胁的话,可她的音儿又软又轻,没有半分威胁人的样子。
谢今棠顿时一脸埋怨的觑着她,“好妹妹,怎么连你也拿我哥威胁我啊。”
说着,他又低头与她平视,“我在府中本就不受人待见,除了我哥,便只有你会理我了,云妹妹,你总不会也嫌弃我吧?”
云玳觉着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无人可比。
可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着实好笑,云玳忍不住轻笑出声,似嗔似怨的昵了他一眼,带了些只会在田氏跟前露出的娇意,“我才不是你的妹妹。”
谢今棠瞧着那柳亸花娇一般的芙蓉面,笑容更盛,轻轻唤道:“云妹妹……”
原本并无不妥的三个字,从他的齿间溢出,竟多了些缱绻深情的味道。
“咳咳……”坐靠在软榻上的人轻声启唇,“若是想叙旧,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云玳回头看去,屏风遮挡住了一半的目光,是以她只能瞧见里面的软榻上,男子披着一件墨色外衫,手中的册子似乎刚瞧了一半。
谢今澜肤色本就白皙,如今生了病,那张纤薄红润的唇,也变成了淡淡的粉。
方才被谢今棠打断,她差点忘了今日是来给世子送枇杷膏的。
云玳提着食盒便要进去,谢今棠跟在她身边,一个劲的问她盒子里装着什么。
云玳抿唇道:“听说世子染了风寒,便做了些枇杷膏送来。”
谢今澜翻动书册,并未看她的食盒一眼,“有心了。”
“今日我身子抱恙,或许是教不了你,回去歇着吧。”
“我没事啊,来,云妹妹,我教你。”谢今棠热情的替她将手中的食盒放置一旁,随后霸占了谢今棠平日的矮几,拉着云玳坐下。
谢今澜合上手中书册,转头看去,只见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竟因为能与那小姑娘作画,而笑成了那般不值钱的样子。
谢今澜的目光慢慢从谢今棠身上移开,挪到了云玳纤细的背影上。
“三公子,你要如何教我?”见谢今棠兴致勃勃的样子,云玳也有些好奇。
她近日正因着‘心’之一字而苦恼呢。
谢今棠煞有介事的与云玳讲课,云玳握着笔,笔头杵在下巴上,听得极其认真。
见二人当真是在认真授课,谢今澜收回了目光,眉眼温和下来。
一炷香之后,谢今棠原本平缓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笨死了!你真的……你要气死我!”
被他这么一说,云玳也委屈,她指着画上的那只鸳鸯,“我见着的鸳鸯就是这般模样的!哪里是鸭子了。”
“哪里都是,你自己瞧瞧书上的鸳鸯,方才都与你讲了是——”
“再吵就出去。”谢今澜漫不经心的声音随着翻书声一同传来。
二人默契的闭了嘴,但谢今棠还是忍不住比比划划,让云玳认识到她的错误。
云玳气鼓鼓的别过头,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谢今棠比划了半晌也没见云玳理他,总算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生气了。
云玳便是想破脑袋也觉着是三公子在故意捉弄她,况且她都与世子学了半个月了,怎会连鸳鸯与鸭子都分辨不清。
就在她抿着唇闷闷不乐时,桌上忽然传来细微的哒哒声。
云玳下意识侧头看去,只见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正慢慢的朝着她走来,越过沟壑,走下山丘,来到她跟前,啪嗒一声跪下了。
云玳顿时扬起唇,笑弯了眼。
哪里是什么腿,那分明是两根修长的手指。见她笑了,谢今棠瞬间有些得意,以往他用这招哄母亲时可管用了。
两人旁若无人的闹着,谢今澜隐隐有些头疼,瞧了一眼天色,唤道:“东南,去取药来。”
云玳顿时积极的起身,“世子,我去帮您取吧。”
谢今澜看她一眼,随口应了一声。
“云妹妹,我与你一起。”话音刚落,便被谢今澜叫住,“你留下。”
“哥……”
对上谢今澜幽幽看来的目光,谢今棠收敛了脸上不悦的神情。
“你喜欢她?”
毫不掩饰的话顿时吓到了谢今棠,“谁?云妹妹吗?”
不等谢今澜回应,他便一本正经道:“哥,我只是将她当作妹妹而已,你误会了。”
“是吗?”谢今澜指了指他的耳垂,“若它没这般红,我就信了。”
顿时,谢今棠只觉窘迫,下意识抬手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垂。
但他并未说谎,他当真只将云玳当作妹妹,他喜欢活泼爽朗的,能与他说到一起,玩到一起的女子。
云玳虽也落落大方,也能与他玩在一起,但谢今棠就是觉着,他对云玳,只有兄妹之情。
谢今澜瞧了他半晌,见他嘴硬,直接将人赶了出去,懒得与他争辩。
后来云玳回来时,已经不见谢今棠踪影。
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什么,云玳觉着世子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比从前更加冷淡了几分。
“世子,药拿来了。”
云玳规规矩矩的将药端放在床头,还未彻底放下,便被一只暖玉般的手接了过去,谢今澜看向她,“云姑娘来了这般久,觉得国公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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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云玳因为谢今澜说的那些话,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竟问她愿不愿意入谢家族谱,做谢家的女儿。
云玳回答不出,他便让她回去好生想想,若她愿意,他会去与国公商量,三房应当很愿意多一位嫡出小姐。
三夫人待她极好,可尽管如此,她也不曾想过在某一日成为别家的孩子。
从小她便与娘亲相依为命,在那个村子里,大多人都是不识字的,家家户户以养牛种地为生计,娘亲是女子中唯一读过书,且活得精致的人。
因容貌太盛,前来求娶的男人络绎不绝,但娘亲一个都瞧不上,硬是一人将她拉扯长大。
后来卧病在床,意外去世,娘怕她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会遭人欺负,这才让她来了上京寻三夫人。
云玳不想成为谢家人。
谢今澜在次日得到她的回应时,面色还带了些病中的苍白,只是听她拒绝,眼中的笑意顿时消失,“为何?”
她如实告之,可谢今澜站在十步之遥的檐下,冷淡的看着她,“如何你才能愿意?”
“世子为何非要我做谢家小姐?”云玳不懂。
谢今澜自有他的缘由。
昨日云玳去拿药时,他与谢今棠提及了云玳,尽管谢今棠极力否认他对云玳并不是男女之情,可世间事,向来都是当局者迷,便是如今谢今棠只将云玳当作妹妹,将来呢?
他的弟弟他自是了解,向来对女子感到厌烦的人,怎会忽然对‘妹妹’上了心。
便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见他多关心两句。
谢今棠与她,本就不算良缘,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谢今棠弥足深陷。更何况做三房嫡女,地位总比妾室来的高。
既是妹妹,那便将这个名头坐实了。
“我若是给你缘由,你便答应吗?”
云玳怔愣片刻,随即摇摇头。
“云玳。”这是谢今棠头一次完整的唤出她的名字,“莫要,不识好歹。”
窗外阴雨连绵,云玳望着男人冷硬精致的侧脸,他是谢国公府的世子,清傲矜贵,不可一世。
从前他愿意与她平和相对时,云玳并未在他身上察觉到令人畏惧的疏离,如今明明只有十步之遥,却再次让云玳心中一震。
她是谁?
一个从扬州小地方来的孤女,而站在她跟前的,是国公府未来的天。
第15章
云玳知晓,若谢今澜愿意,他有许多法子,让她无法反抗。
若是寻常的事,她定会退让,绝不与世子对着干。
可娘亲不行。
“世子,国公府门庭显赫,大把的姑娘想要做国公府的嫡小姐,三夫人没有云玳还会有旁人,但娘只有我,还请世子体谅。”
向来低调守礼,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姑娘,头一次用那双弯弯的笑眼,注视着谢今澜,不躲不避。
他忽而一笑,将手伸出檐外,雨珠打在他的指尖,留下薄薄的一层水渍。
其实,她若油盐不进,他也可以将人驱逐出府,打发的远远的,彻底斩断她与谢今棠之间的可能。
可奇怪的是,谢今澜并不想这般对她,或是这些时日,他觉着此女品行不坏,是以才想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你今日不入谢府,日后也不得以任何身份入谢府,可能做到?”
云玳自是可以做到的,就差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了。
谢今澜收回手,不再为难,“记住你今日的话,他日若被我发现你食言而肥,莫怪我翻脸无情。”
云玳连连点头,随即看向桌案上作了一半的画,“那今日,我还画吗?”
“怎么,想偷懒?”谢今澜拂袖走进屋内,为自己斟了半盏茶。
云玳瞧见他面色重新舒展下来,且语气听着比往日还要温和几分,顿时明白方才之事已经过去了。
她重新走到桌案旁,继续执笔画着。
直到过了时辰,才起身离开。
谢今澜教的很好,许多次她不明白的地方经过他的点拨,都会透彻两分,除了画中的灵魂。
无论她怎么感受,都无法达到谢今澜的要求,她在作画,只在作画。
回府的小路,这半个多月,云玳已经走过许多次,如今就算没有提灯,也能摸着黑回到院子。
只是今日不巧,她在拐角时,撞到了三夫人。
她是因着脑中琢磨着事情,是以没有注意到人,可三夫人却是行色匆忙,被她一撞,连怀中的银票都掉了出来。
田氏看见是云玳,顿时松了口气。
云玳问:“夫人,哪来的这么多银票啊?”
“哦,这个啊,近日铺子生意不错,赚了些银子。”
云玳很高兴,“那岂不是可以凑齐神医看诊的银子了,三老爷的腿是不是就快好啦?”
田氏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玳玳,那是神医,看诊需要几千两银子的,如今还差一些,但你莫要操心,我会想法子的。”
“国公与老封君就不能帮帮三老爷吗?”
“你不明白,越是贵胄人家越看重价值,若是一个有用的人,几千两银子算什么,可若是无用,便不会被人多看一眼。”
田氏的话让云玳觉着有些熟悉,先前她跪在三老爷院儿中的时候,世子好似就是这般对她说的。
三老爷对国公府而言,竟是一个无用之人吗?
可常喜分明说,三老爷从前是军营中的参将,一杆长枪耍的威风凛凛,群雄俯首,乃是铁骨铮铮的儿郎。
如今阖府上下,恐也只有夫人,仍在抱着让他重新站立的希望。
二人行至院外,刮在圆月门上的红灯笼映出田氏略显红润的脸庞,以及她微微松散的领口。
云玳好奇的指着她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红痕,“夫人,你脖子后面怎么红红的?可是被蚊虫咬了?”
田氏下意识伸手捂着后领,勉强笑道:“或许是吧。”
天气还未暖和起来,便有蚊虫了吗?云玳想不明白,但却在次日去到后山作画时,不知怎的,便想将田氏在灯笼下的模样画上去。
朱唇粉面,玉软花柔,生动极了。
谢今澜曾说过,用心去画,有时被附上灵魂的丹青,或许正是因为多了那闲散的一笔。
是以云玳没怎么思索,便将田氏衣领下的红印也画了上去。
尽管并未勾勒出田氏万分之一的美貌,但云玳觉着,这是她这些时日来,画的最好的一幅画了。
墨渍未干,她便兴致勃勃的拿到谢今澜跟前,“世子,你看!”
谢今澜就坐靠在一旁的矮塌上,右腿屈膝,闲散惬意的翻阅明日要弹劾的官员名单,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娇娇软软的嗓音,温热的气息中似乎还包裹着一丝甜意。
他顺着云玳的目光看去,跃然纸上的女子他瞧了半晌才瞧出三伯母的影子。
“若是被三伯母知晓,她在你眼中就长这副模样,恐要眩晕欲倒,将你逐出府去。”
有这般夸张吗?云玳不信。她分明觉着很好看。
红润饱满的唇一张一合,自顾自的念叨着什么,谢今澜忽然瞧见了画上女子脖颈间的红印,怔愣一瞬,“那是什么?”
云玳俏生生的道:“夫人说是蚊虫咬的。”
谢今澜半眯着眼去瞧她,见她懵懵懂懂,似乎当真不知,这才悠悠道:“当真是个蠢的。”
这话,云玳从他口中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从前她还会紧张担忧,如今已经学会了当作没听见。
“明明画的很好。”云玳小声嘟囔着,美滋滋的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一幅丹青。
如今天色稍暖,小姑娘的衣裳也穿的不再那般厚重,今日一身藕荷襦裙将她露出的一截脖颈衬得白瓷如玉。
她微微低头,那抹白便又往下深了一分,从半披散的乌发中露出。
“头发有些乱。”
云玳微怔。
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问他:“现在呢?”
谢今澜又指了指,可云玳瞧不见身后,屋内也没个铜镜,一时半刻不但没有将那截儿白腻藏好,反而露的更多了些。
……
云玳正摇晃着脑袋没个正形,突然察觉发梢上多了一丝触感,头发被轻轻拨动。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