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清道:“滚出去。”
若是从前,云玳哪里敢来质问三老爷,就连眼下,她也是憋着一口气才不曾离开。
“夫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向来是三房夫人中最差的,她所有省下来的银子都攒起来给您请大夫了,就连那些银子也都是因着她寻到一个神医,觉着能将您的腿治好。”
云玳吸了吸鼻子,“三老爷,他们都说您得的是心疾,可我觉着得心疾的不是你,而是夫人。”
“你在怪我。”忽而平静的声音从纱帘中传来。
“是。”云玳说:“我不知晓夫人为何对您的腿这般执着,但我晓得她赔上了自个儿的一切,若是到头来瞧见的是一具尸体,该有多难过。”
谢明清涣散的瞳仁忽然回过神来,轻颤不止,藏在被褥下的手咻的攥紧。
半晌之后,他才喃喃出声,“她走时,可有说什么?”
云玳摇摇头,发现谢明清看不见后,才出声道:“没有。”
谢明清狠狠闭上眼,想将所有思绪压下去,可越是极力压制,那些曾被他藏在心底的记忆,越如春风拂过,破土而出。
“敢问姑娘姓名?”
“你怎知我是姑娘?”
“下次女扮男装,记得穿个领子高些的衣裳,还有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怎么了?”
“……没什么。”
意气风发的少年红了耳根,书生打扮的女子捏着耳垂,歪头好奇的瞧着他,随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些陈年旧事恍如昨日,谢明清忽然便红了眼眶。
云玳知晓他腿脚不便,于是撩开纱帘,将她抱来的画,放到谢明清怀中。
见他神色恍惚,云玳不再多言,微微施礼,转身离开。
谢明清缓慢的展开这副崭新的画卷,笔墨未干便卷了送来,许多地方已经氤氲成一团,可仍旧可以瞧出来,画上是一个握着长枪,威风赫赫的少年郎。
云玳从屋内走出来时,瞧见东南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出来对她挥了挥手。
谢今澜方才已经离开了,留下东南,只为了传一句话,“云姑娘,多谢。”
“为何谢我?”
世子没说,但东南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云玳顺着东南的目光朝着窗内看去,隐约能听见男子哽咽的声音。
先前还那般冷漠的人,竟也会难过。
东南叹道:“男女之情,当真是世上最难参透的东西。”
云玳不由自主的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夫人与三老爷自年少起便诸多坎坷,如今更是一别两宽,再无前缘。
这样折腾人的感情,云玳想想便觉着有些可怕。
与东南分开后,云玳没有回院子,那里全是她刚入府时,夫人替她张罗的,处处都有夫人的影子。
她沿着蜿蜒的石子路一路走,不知不觉便到了湖边,于是便学着三老爷那日一样,给湖中的锦鲤丢鱼食,平静的湖面不见涟漪,就连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云玳仍旧有些难过。
夫人那么好的人,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呢……
想着想着,她便又掉了两粒金豆子,云玳抬手逝去,眼睛红红的,就连鼻尖与脸颊也被寒风吹的泛起红晕。
忽然,一粒石子从她身后越过,噗通一声落进湖中。
云玳回头看去,少年双手环胸靠在漆柱旁,右手将石子扔至空中,又稳稳接住。
见她看来,谢今棠这才勉强勾唇笑了笑,“云妹妹。”
云玳将头转过去,并不理会他,继续往湖里丢着鱼食。先前她不明白三老爷为何要在冰雪天做这样的事情,如今倒是明白了。
锦鲤不出来,她便多丢一些吃食,若一直不出来,她便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不用回院子,也不用睹物思人。
“云妹妹,对不起……”谢今棠抿着唇来到云玳身边。
比少女高出一个脑袋的少年双手搭在栏上,身子前倾,略微弯腰,满眼失落的看向她,“云妹妹……”
“三公子……”云玳动了动唇,“又不是你的错,你道歉作甚。”
“父债子偿,是我爹做错了事,害得三伯母……”提起这个,谢今棠眼中便升起一抹浓郁的厌恶,转瞬即逝。
“云妹妹,你别难过了好不好?”平日里嘴上不停的人,到了此刻却笨拙的厉害。
许是他低声下气的姿态让云玳心中憋着的气有了抒发的地方,她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抽泣便吐露着田氏的好。
谢今棠手足无措的看着她,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又觉着男女授受不亲,一时之间手脚僵硬的不知该往哪处放了。
等到云玳终于哭够了,谢今棠才再次道:“对不起,你要我如何补偿你都可以,能不能……别哭了?”
云玳吸了吸鼻子,赌气道:“谢今棠,我可以讨厌你吗?”
她只是一个孤女,在这府中又无权无势,她恨大老爷,甚至恶毒的想要大老爷也去寺庙里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可她的恨微不足道,甚至无人在意。
“啊?”谢今棠为难的道:“可以换一个吗?云妹妹,我不想你讨厌我。”
云玳抬眸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今日的谢今棠与平日有些不同,总是精致贵气的少年,发丝散乱,衣襟上还浸着一滩酒渍,就连腰上系着的琳琅玉佩也不见踪影。
他眼下还泛着的青黑,想来定是出去喝了一夜酒,现下才回。还没来得及梳洗,便眼巴巴的找过来了。
云玳迟迟不语,谢今棠心中更加烦闷,随即咬咬牙,承诺道:“云妹妹,就算三伯母走了也没关系,以后我来照顾你,我来做你的夫人。”
“谢今棠!”云玳气恼的咬着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只要别讨厌我。”谢今棠被她凶的撇了撇嘴,心虚的窥着她。
云玳被他一闹,心情倒是好上不少,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顿时笑出了声。
“云妹妹……”
此时冷静下来,云玳也知晓自己先前出言不逊了,掩去眼中笑意,轻声道:“三公子,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您别怪罪。”
“那你说,你不讨厌我。”
云玳重复了一遍,谢今棠顿时笑开了眼,“云妹妹,你放心,方才我说的都是真的,日后我会照顾你的。”
“三公子——”
话音未落,便被谢今棠打断,“我都叫你云妹妹了,你便不能唤我一声棠哥哥,三公子三公子的,都叫生分了。”
云玳为难的动了动唇,瞧着眼前这张嫩生生的脸蛋,着实有些叫不出来。
但他想听,云玳便是因为方才的失言之故,也不会驳了他的脸面,只好低头不看他,细声细气道:“棠、棠哥哥……”
谢今棠微微怔愣,随后满足的眯起眼睛。
真好听。
家中其他妹妹也喜欢这般唤他,但都没有云妹妹叫的好听。
正在他愉悦之时,西北突然疾步走来,拱手道:“三公子,世子正在寻你。”
谢今棠一脸被打扰的不悦,“你告诉我哥,说我回来了不就好了。”
“三公子一夜未归,大夫人那边都快闹起来了,公子还是自个儿去与世子交代的好。”
谢今棠不满的喃喃道:“他怎么什么都操心啊,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嘛……”
“三公子,世子瞧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西北话中的威胁之意连云玳都听出来了,谢今棠立即正了神色,“他在哪,我现在过去。”
“玉笙苑。”
谢今棠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云玳,“云妹妹,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的。”
若是先前,云玳还觉着有谢今棠在,她不用像夫人说的那般去讨好世子,毕竟这些时日,她钻破了脑袋也没能从世子那里攥着半点情分。
比起谢今澜,谢今棠显然要好相处的多。
但方才那一幕,顿时让云玳认清了现实,谢今棠虽是三公子,可他上头有大夫人压着,还有世子管着,且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半点都不靠谱。
若当真靠着他,以她在府中孤苦无依的身份,还不定会遇着几个李从文那般的登徒子。
届时她的下场,只会比夫人更加难堪。
是以,她还是要从世子那里得些办法,既然先前的不行,那便换个法子。
这头,西北将人带到玉笙苑后,刚入后院,便瞧见谢今澜抱着乌乌,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不知道扬着头在瞧些什么。
“世子,三公子来了。”
第18章
谢今澜收回目光。
“昨夜去哪儿了?”
“暗香阁。”
听名儿就知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谢今澜不会细细寻问,但谢今棠却急着辩解,“哥,我只是喝了一夜酒,并没有做什么,你别告诉我娘。”
随即,又想起家里那些糟心事,谢今棠耷拉着脑袋,“她如今也没功夫管我。”
“大伯父的事儿就此揭过,日后莫要再提。”
“为何?”谢今棠愤愤不平,“分明就是他做错了事,他不配当我爹!”
谢今澜接过东南递来的小荷包,“然后呢?”
乌乌从远处跑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晃悠在空中的小玩意儿。
谢今棠给它让了些位置,往旁边挪了两步,就听见谢今澜漫不经心道:“是离开国公府,不做谢三公子了,还是你留下,将大伯父赶出去?”
谢今棠:……
“既然都不行,那你便是闹了,又能如何?”
“哥,你能不能别这般冷血。”谢今棠嘟囔着,“我只是气不过。”
“若当真气不过便将此事告上衙门,自有律法处置,可若到时当真处置了大伯父,你恐怕又会不乐意了。”
谢今澜了解他,所以淡淡道:“世上没有两全之法,所以势必要做出选择。”
“哥,我也不是让我爹去死。”
谢今澜:……
“只是想不明白,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寒了我和我娘的心。”
谢今棠叹道:“你是没瞧见云妹妹哭的有多可怜……”
“你瞧见了?”
他不光瞧见了,他还说日后要照顾云妹妹呢。
想到此,谢今棠认真的将自己的决定告诉谢今澜,可唤来的却是一声低笑。
轻的几乎听不见,可谢今棠还是从中品出了些嘲讽的意味。
过分。
“哥,我照顾她一个小姑娘又不是什么难事,三伯母本就因为我爹才闹成现在这样,她举目无亲,以后我护着她不行吗?”
“你用什么身份护?”谢今澜动了动指尖,乌乌跳的更欢了,“你能护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
谢今澜:“她是女子,将来会嫁人。”
“她可以嫁给——”脱口而出的话堵在了喉咙。
寒风萧瑟,他欲言又止。
也恰恰是止住的这一瞬,让谢今澜明白他心中确实有异。
否则以谢今棠的性子,不会顾忌这些。
脑海中忽然便回想起半个时辰前在廊上瞧见的那一幕:
少女抱着画卷,腮边还挂着未曾掉落的泪珠,小说漫画广播剧,都在Q群5②4⑨0八1久2如水洗过的眸子干净澄澈,可汇聚在眼底的情绪却复杂到令人分辨不出。
谢今澜一直觉着她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姑娘。
卑微、怯弱,如风中蒲柳。
那回廊上的她分明胆怯又愤怒,可却仍旧在极致的情绪中,残存着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理智。
倒是意外。
那画,想必三伯父,很满意。
回过神来,谢今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谢今澜低头看着仍旧玩的乐此不疲的乌乌,与那拇指大小,在空中摇晃的秀美荷包,指尖勾住银丝,无声的张开了唇,将那两个字在齿间细细研磨。
云玳。
-
云玳总算知晓夫人为何让她多与世子亲近了。
晚间她不过去厨房用些晚膳,便被一些奴仆话里话外的指桑骂槐。
先前夫人尚未出事,且她又被夫人护着,怎么着也算半个小主子,是以面上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
如今夫人离了府,虽无人知晓她离开的缘由,可能在大户人家做下人的,脑子都不笨。
况且夫人与三老爷和离一事,并未瞒着,是以她这个姑娘,如今在府中就如浮萍无依,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云玳觉着忍忍也能过去,大不了日后嘴甜一些,装作听不见就是。
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云玳从府外用碗小馄饨回来时,仍旧愁眉苦脸。
“云姑娘。”
常喜站在她回院子的小径上,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三老爷当真要给我?”
或许是因着那幅画,三老爷竟将她要的摘抄送了来,云玳微怔,问常喜。
常喜笑着道:“当真,姑娘可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
云玳那幅画,一是打着让三老爷振作起来,莫让夫人白费心血,二便是想借此得到这本摘抄。
原本她并不抱希望的,可没承想,竟让她押对了。
得了东西后的半个时辰,云玳思衬许久,才下定决心,拿上摘抄朝着玉笙苑走去。
想起这些时日的情形,夫人说的话犹在耳畔,怎么着她都得试一试。
树影斑驳,万籁俱寂。
她慌慌张张的行至回廊,在靠近八角门时紧张的捏住了衣袖,连呼吸都放慢了些许,紧绷着身子往里走去。
一时不察。
砰——
好疼。
额头撞上一处硬物,随之而来的,是东南急切的声音,“世子,您没事吧?”
夜里太黑,她并未提灯,抬头借着月光才看清那张俊朗的脸,而自己,正一头扎在他的怀中。
云玳吓得连忙退开。
谢今澜见她识趣的往后退了,并未多加责怪,抬手掸去方才被她弄皱的衣衫。
下一瞬,就见她又上前一步,攥住了他的衣袖,语气微颤:“世子,我今儿个来迟了,您别生气好不好?”
须臾,谢今澜动作一顿,抬头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云玳觉着脸颊有些烫。
是羞愧难耐。
她往后瞧了一眼,继续道:“我既应了日日过来,便不好食言,今日是我来的晚了些,您要如何罚都好,我都听您的。”
谢今澜低头看向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云姑娘,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我错了,对不起,日后不会再让你等这般久了……”
谢今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