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那朵莲花,他便想起曾于某本灵植通志中读到的名字——
银羽乌莲。
传说生于大地尽头的濯天池,花冠深黑,花萼银白,数万年开一朵,花开若无人采拮则永不衰败,是世间最为神秘罕见的植株之一。
仅此一句记载,皆来自传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此花,更没有人知晓它是何属性,又有何玄妙力量。
陆恒望着空中行将消逝的幻影,银羽……乌莲……剑光……他一阵悚然,脑海中莫名浮现另一上古阵法残卷中无头无尾记载的两句话——
万剑一莲,永暗潮生。
峮嶙为狱,天地无辙。
当年,就连门派中堪称阵道大宗的长老都看不懂这是个什么阵法。
而此时,陆恒忽然产生一种想法:
也许这两句话不是阵诀,而是在描述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开阵历史。
银羽乌莲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陆恒简单推理了下,在那段万年前的筑阵历程中,它只可能承担两个角色,一是御阵之物,即支撑整个大阵能量流转的阵眼,二是……大阵镇压之物,被万千剑气交织出的神光作阵,强行封锁在此山之下。
答案他无从知晓,而当陆恒再一次抬眸望向天幕,却见那片幻影已然消逝,徒留一片仿若天穹也被吞没的虚无。
直至这时,陆恒终于能勉强站直,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谁能想到名不见经传的丰安山,山下或许压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滔天巨阵。
而狂风骤雨中的他,渺小如同蝼蚁,凭手中这把剑窥见传说的一抹虚影,已是僭越,倘若再有惊扰,此阵一旦异动,他个人身死是小,只怕整座山及周边所有生灵都会被殃及。
至此,陆恒收剑入鞘,立刻转身疾行离去。
不再去想那片幻影、那些讳莫如深的文字,包括他的联想推理,似乎缺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本该近在咫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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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半道上,陆恒偶遇摔崴了腿、蜷在树底下躲雨的许福来,顺手就给他捎回了家。
许家众人千恩万谢,说什么也要留他过夜。
室外雷雨未歇,陆恒便不多推辞,答应留宿,却坚持不入内室,仅在堂前打坐一夜即可。
夜里风雨嘈嘈切切,向来眠好的群玉也睡不太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寒噤中猛然惊醒,只觉四肢冰凉发僵,很不好受。
披衣下榻,群玉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未及探出视线,便有汩汩寒气争先恐后从门缝涌进来。
她裹紧衣袍,快步赶到堂前。
只见桌上燃着一豆微弱烛火,昏暗光线中,眉目英俊的青年正闭目趺坐运气。他面色冷白至极,好似覆了层薄霜,而那柄长剑悬浮半空,剑身流淌着荧荧微光,不断向外散发着凛冽寒风。
好冷的剑。
不知道舔一口是什么感觉?也许会把舌头黏住。
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群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人一冷就容易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看到什么都想张嘴咬一口尝尝。
半空中的剑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莫名抖索了下。
“群玉姑娘?”
陆恒在这时睁开眼,嗓音透着丝低哑,“卯时未至,姑娘怎么起身了?”
群玉朝他淡淡一笑,心说被你冻醒的呗。
她想找机会再摸一摸那把剑,感受一下那朵黑莲花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于她身体里的。
群玉私心里不太想当什么黑莲花妖。且不说作为一朵莲花她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反而长得比淤泥还乌漆嘛黑,简直有损花德,重要的是倘若她哪天不小心被打回真身,她将失去嘴巴,只能用花根吃土,那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群玉一阵心痛,兀自纾解了一会儿,再抬眸时,恰好撞上陆恒投来的探究目光。
“群玉姑娘,在下有个问题在心中盘桓已久,始终没找到机会问。”
他声线淡淡,宛如山巅初化的雪水,淌过群玉耳畔时,无端激起她心弦紧绷。
群玉咽了口唾沫:“公子但说无妨。”
陆恒望着她,嗓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昨日我们初遇时,你和茂儿兄弟告诉我瑞年兄弟是被妖怪所害。妖怪非我族类,天性善于隐藏,常人很难察觉他们的存在。”
“在下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确定谷家有妖怪的?”
第五章
温黄的烛火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瞬就要冻馁熄灭。
群玉握着桌角,指尖用力到抠出木屑,直到确认陆恒眸光淡然,并无杀意,她才稍放松些,唇瓣翕张,慢吞吞吐出两字:
“你猜?”
陆恒:?
“我猜你猜不到。”
群玉牵了牵唇角,总算想好该怎么答了,
“因为……我也是猜的。”
你猜我是怎么猜的?她差点要接着这么说。
烛火之下,陆恒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不耐烦,琉璃似的眼睛,温沉清澈,群玉没来由怔了下。
世上怎会有脾气这般好的人?好的有些不真实。
可她也知道,一旦真的引起他怀疑,此刻所有温和都将不复存在。
“你猜的很准。”陆恒问,“可有什么门道?”
群玉点头,转身走回卧房,片刻后抱着一大摞东西出来,呼喇喇堆到桌上:
“我从小就对仙妖鬼怪之事感兴趣,闲时总爱看传奇话本,所以深受淫浸。”
眼前一摞小山似的、纸质很是粗糙的话本,陆恒无意瞥见几本的标题——《神仙下凡爱上我之情牵三世》、《狂野魔王强宠人间小厨娘》、《重生仙君为白月光狠虐我三万年》……
陆恒:?
见他视线发僵,群玉莫名脸热,忙将那摞话本挪到一旁,向他展示了另外一摞东西,是本功法秘籍和一堆奇奇怪怪的纸张:
“我不仅爱看传奇话本,还喜欢研究功法,甚至想找个门派修行入道。所以,那天看到瑞年哥无故生病,病态非常古怪,仿佛精气干涸,我立刻就联想到了妖邪害人。”
她搬出一堆佐证,极力铺垫自己有本事“猜”出谷瑞年是被妖怪所害。
陆恒目光落向那叠奇怪的纸张,竟是各大门派的招生帖,能收集这么多实属不易。
扫看一遍,他发现所有招生帖都是空的,只有一张写上了她的名字。
璧山派。
陆恒眸光沉凝,忽然问:
“为何独独填了璧山派的招生帖?”
群玉一怔,未料到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自从爹娘知道她是妖怪后,常私下寻访是否有把妖怪变成人的法子,寻访不得沉郁了一阵,又听说妖怪若是如人间修士一般修习正道,便可匡束心智,压制嗜血噬杀的本性,若有朝一日得道成仙,更能彻底摆脱人人喊打的“邪物”身份,从此光明正大地生活。
然而妖怪修行并非易事,各大门派皆视妖如敌,又怎会收妖怪作学生?
所有正道大派中,只有一个门派是例外,那就是璧山派。
据说璧山派奉行“众生平等,包容万物”之道义,招收门人不仅不问出身,甚至不管你是不是人,只要一心向道便可入门中修行,百年来已收了好几批妖怪入门,引导他们修身养性,以正道入仙途。
当年群玉听说此事后,摩拳擦掌了一阵,最后却也没下文了
她虽不想当妖怪,也觉得学点仙法很好玩,可修行成仙绝非易事,要吃百年甚至千年的苦头都不一定达成,她决心显然不足,爹娘也担心她去璧山派之后被其他妖怪欺负,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璧山派收妖怪当学生的消息,能传到许家人耳里,陆恒定然也知晓。
“我只填了璧山派的招生帖是因为……璧山派离丰安山比较近,我还有个远房姑母住在璧城,我若去璧山派修行,她就能照应我一二。”
群玉一番无中生姑,总算把这个问题应付过去。
陆恒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璧山派的招生帖上,许久才移开。
他想问群玉为何放弃修行,又觉得这是人家私事,也许不便告知旁人。
而她抱出来摞在桌上的东西,着实一件比一件奇怪。
那本功法秘籍,陆恒本意是想帮她鉴定一下会否误人子弟,谁知只看了眼封面,他表情便变得古怪。
暗淡古旧的皮革,四边探出银丝藤蔓,点缀幽红鬼火,缠绕勾描出“荼罗秘录”四字,透着难以描述的诡异。
翻开封皮,随意扫看几页,陆恒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说它误人子弟都是抬举,这是要把人往死里弄啊。
“姑娘从何处得来此书?”陆恒问。
“从一位……摔死在丰安山下的老道士身上摸出来的。”
陆恒闻言,反问:“确定是摔死的?”
群玉:……
她心里大喊救命。
原本把这本书拿出来,便是存了让陆恒帮忙看看其中术法有何问题的心思。殊不知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不对,是巨坑,天坑。
他为何怀疑老道不是摔死?怎么看出她在撒谎?难不成他能触物溯史,于是便知晓……
群玉瑟缩了下,小声搪塞:“捡到这本书时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陆恒严肃道:
“这本秘录里记录的术法非常邪异,诡谲杂糅了仙妖鬼魔乃至六界的气息,非常危险。施法者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甚至走火入魔,危及生命。”
顿了顿,又问,“你没有乱学这里面的法术吧?”
原来是这样,他以为老道更可能是被这本书害死了。
群玉松了口气,眨巴眼睛:“我自然不敢。”
昨天差点被那“大吉大利驱邪除祟术”吓死,以后再不敢了!
可她还挺想学仙法的,手中也只有这一本秘籍,她仍希望陆恒能帮忙从书中挑几条比较安全的法术,让她闲时练练手。
陆恒无奈,只得垂眸细细翻看。
倏忽间,他视线定格某页,那儿有一幅复杂玄妙的灵符图案,陆恒依稀辨认出此图案一部分来自神界司命神宫,一部分来自仙界九曜星宫,前者含有命运祝祷之效用,后者主杀伐,含有净化驱邪的力量,两者糅合得极为高妙,形成了眼前这个符术——
大吉大利驱邪除祟。
有一瞬,陆恒莫名想起昨日的谷瑞年。
他体内妖毒净化得非常彻底,而且身体迅速好转,瞧着不日便能痊愈,就如同受到了命运的眷顾一般。
暗淡烛火中,陆恒余光如风,无言扫了眼身旁少女。
应是他想多了。
此法需要极高的灵力支撑,对施法者画符的功力要求也很高,宗门内修炼百年的修行者都不一定能达到要求。其次,即便施展成功,祛尽了患者体内的邪祟,对妖邪本体顶多造成重创,不至于令其毙命,更别提如谷家那只草妖一般灰飞烟灭。
此法虽是他翻看至今见到的最正派的法术,可惜对施法者要求太高,并不适合推荐给群玉练手。
窗外风雨渐稀,拂晓微光透进纸窗。群玉屏息观察着陆恒的反应,见他微微皱眉,而后翻过这一页,她不禁心生恼怒:
邪门玩意儿,果然不是好东西!“大吉大利”这种名字也敢起?差点被你诓死了姐夫!
所幸这本秘录还有点人性,好歹被陆恒挑出三条肖似正统仙法、可以尝试练习的法术。
一是千里传音符,比普通传音符效果强劲,音质倍棒。
二是疾风护甲,能召唤周遭气流形成护盾,下雨天可以当伞用。
三是灵兽盟约,生效后对灵兽的束缚力极强,类似民间的霸王合同。
群玉默默记下,视线跟着陆恒翻书,只见那骨节分明的冷白长指来到书本最后几页,倏忽一停。
群玉的心也跟着骤停了一瞬。
天罡开眼术。
……需将被窥探之物的一滴鲜血抹于额间,在血液灵气散尽之前默念口诀……
“一个开天眼的法术……”群玉小心翼翼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恒沉默片刻,神色微凛:“你要记住,所有和血液有关的法术都要小心。正统仙法极少运用鲜血,即便只有一滴,也蕴含着一个人全部生命力与法力的缩影,与本人联系极为紧密,作为流血者可能因此被诅咒,献祭,作为施法者稍有不慎便会被未知力量侵蚀,导致精神失常、崩溃堕落,甚至殒命。”
群玉点点头,惨淡一笑:“我知道了。”
陆恒仍在默读“天罡开眼术”的施法口诀,虽不能完全看懂,但大概猜到它或可将人的灵感强行开到“天瞳”境界,毫无阻隔地凝视额间那滴鲜血所铺展开的画面……
群玉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为何仍停留在这一页,还不翻走。
她有点慌,即便知道不可能看出什么,四年过去早已了无痕迹,她仍止不住心生战栗。
那老道,的确不是摔死的。
四年前,亲眼目睹群玉吃了人的爹娘仍抱有幻想,认为她也许只是中了邪,遂请了个老道士上山给群玉驱邪。
老道自诩得道,来了什么也不问,只让群玉取一滴鲜血给他。
拿到群玉的血,老道将其抹于额前,默念口诀。
仅看了那滴血一眼,他突然全身抽搐,双眸翻黑,身体从头顶开始寸寸溃烂瓦解,一息之间,灰飞烟灭。
……
“群玉姑娘。”
“群玉姑娘?”
“呃……啊?”群玉回过神,黑眸略显涣散,“公子有事?”
话音落下,她才发现自己走神期间,陆恒已将桌上乱糟糟的书本和纸页归置整齐。
纸窗透进更多晨曦,照亮他俊挺的眉目,清逸出尘,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像初春月色。
“此秘录中的术法并不基础,若姑娘非要练习,还需先学会吐纳运气,体内灵气愈充沛,施展仙法的成功率愈高。”
说罢,他又让群玉拿来纸笔,他要当场为她默写曾读过的炼气入门经典,让她照着修习。
群玉忙不迭清出一方桌面,奉上纸笔,后又拖着凳子坐在他侧旁,捧脸看他写字。
适才的警惕渐渐消弭,群玉双颊红润,心底冒出些奇思妙想——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即便他生来便是个绝世大好人,莫名其妙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献殷勤,也一定别有所图吧?
不对,不该这么揣测人家,也许人家单纯只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呢?
陆恒写字很快,笔锋峭峻疏朗,须臾便写满了几张纸。
群玉胡思乱想间,他已搁了笔。敛眸通读一遍,眼睫落下片阴影,像一汪月牙似的潭,群玉目光坠在里面,一心想着今日交到了神仙似的朋友,对她这般好却不求回报……
“群玉姑娘,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