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风看着她细心的举动,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
在简陋的屋中摆弄一盏破灯,便是她所期盼的人生?
秦衍风抱着剑,侧身倚在上墙,抬起下颌,“叶……”他顿了顿,到底是改了口,“江娴。”
“嗯?”江娴捧着纱灯,抬眸望去。
“你有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啊?”
秦衍风是真的不解。
他丝毫不能把面前的女子与前世恶毒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与江娴相处越久,他越困惑。内心在恨她,却又在纵容她,似乎陷入一个怪圈,反复煎熬。
兴许是今晚的氛围很合适。
他突然想知道,是她变了,还是他产生了幻觉。
江娴瞪大了水眸,愣住,“杀鱼算不算?”
“……不算。”
“那没有啦!”江娴摊了摊手。
她生活的地方可是法治社会,怎敢有害人之心?弟弟江月有病在身,却教会了她包容和理解。她关爱旁人,尊重家人,相信世间一切美好,怎么可能去害别人。
她神情认真,秦衍风想勘破她的谎言,却只看见她眼底的一片清澈纯粹。
第一百十三章 夜话
良久。
秦衍风才问:“那你觉得,世上会有人突然性格大变吗?”
“这个说不定。”
江娴看过不少新闻,她立刻分析起来,“万一那个人遭遇重大变故,或者产生了某种心理疾病,是有可能存在这种情况的。比如说,一个人之前开朗活泼,家道中落,就变得郁郁寡欢;又比如说,一个人脾气急躁,但他开始信奉宗教,就会修身养性……”
“那有没有一种人,之前酷爱虐待、践踏、羞辱旁人,后面变得温柔善良?”
江娴:“或许有吧。”
秦衍风眯起眼,“那她遭遇了什么?”
“不知道。”江娴被他这连串古怪的问题问迷糊了。
秦衍风盯着她面容好一会儿,到底是败下阵,对自己小声絮语,“算了。”
算了,他不想深究了。
秦衍风重新拿起剑反复擦拭。
烛火映着剑,剑映着他面具下的眼,江娴似乎看出了几分落寞。
她品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宋七,你遇到过那种人吗?”
“是。”秦衍风扯了扯嘴角,“曾经,我恨她入骨。”
“现在呢?”
“仍有恨。”
却没那么恨了。
江娴心想,他这种刀口舔血的人,仇家多如过江之鲫。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跟人家起了矛盾,但好像他的情绪不是简单的憎恶。
她终于将绛纱灯罩摆放平整。
蜡炬的火苗在灯罩中摇曳生辉。
江娴犹豫了一会儿,斟酌道:“其实我觉得,懂得释怀不失为一件好事。对怨恨耿耿于怀,其实是在惩罚自己,适当的原谅,说不定会有新的感受呢。”她从来都是宽容柔软的性子,这是站在她角度的想法。意识到这番话可能会让秦衍风不高兴,江娴又慌忙解释,“当然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果我说的不对,你不要生气啊。毕竟我不知道你的仇人对你做了什么……”
“嗯,你不知道。”秦衍风凝视她。
江娴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无措,她低头捋了捋耳畔的头发,羞赧道:“对不起,我多舌了。”
秦衍风立刻说:“没。”
两人视线不经意交汇,彼此又飞快移开。
屋里再次陷入良久静默。
蜡烛的灯芯烧长灰烬,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
江娴好像找到了事儿做,立即找寻剪刀。剪刀在桌角阴影处,她伸手,却不料秦衍风也去拿,宽大的手掌刚好覆上了她的白皙小巧的手背,十指交叉。
秦衍风仿佛被烫到,立刻缩手,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江娴僵硬了一霎。
很快,她镇定自若地挪开灯罩,剪着灯花,当做无事发生。
秦衍风却做不到她的淡定。
不仅仅是因为刚才握住了她的手,更是因为,她说的那番话。
病弱漂亮的表象下,她拥有聪慧通透,独一无二的灵魂。
秦衍风不愿承认,如今的他,的确对她再难生恨。
“天色不早了,你休息吧。”
他转身离开。
少顷,身后的女子小跑出来,“宋七!”
秦衍风脚步一缓,回头望,江娴扶着水坞旁的栏杆,探出半边身子,笑容明媚,扬声问:“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呢?我给你做。”
秦衍风抱臂而立,身影萧肃清举,“会熬红枣杏仁粥吗?”
“会。”江娴眨了眨眼,“可是没杏仁了诶。”
“我明日去买。还缺什么?”
“再买点花椒、大蒜、香叶、薄荷,带两荞麦枕头回来。”江娴说到此处,又咬牙补充了一句,“钱我出,先记你账上,回京后给你。”
秦衍风低低笑了起来,“好。”
第一百十四章 大事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短短几日,水坞旁搭建起另一间竹屋。江娴沿着池塘撒了一圈菱角种子,在旁边开辟了一块畦地。
秦衍风腿伤渐愈,出去打猎能带回几只野鸡野兔。江娴吃不完,就用篱笆做了个小围栏,将它们养在里面。
自从那晚聊天后,两人关系近了些,不像之前,互相处处防备。
秦衍风内心悄悄将她当成“江娴”,当成了初识的陌生人,而不是上辈子百般折磨他的仇敌。他暂时放下芥蒂,像江娴说的那样,释怀宽恕,放过自己。
江娴的性格,跟谁都能和平共处。
秦衍风态度的转变,她隐约能感觉出来。高兴的同时,更关心她的“养殖大业”。
江娴喜欢种田。
但养鸡养兔还是头一回,不知哪个步骤出问题,全被她喂得上吐下泻,越来越瘦。
江娴端着精心搅拌的饲料,站在篱笆外,一脸丧气。
秦衍风路过,看了看骨瘦如柴的鸡兔,又看了看她,忍不住戏谑,“干脆宰了吧,你再喂下去,肉都没得吃了。”
江娴哪能被他揶揄。
她柳眉一竖,将饲料盆往地上一放,抬手指向山下湖泊,“今晚烧鱼,你去钓!”
秦衍风登时没话讲。
他左手拎着竹篓,右手扛着竹竿,昂首大步地离开。
连续多日,他还是一条鱼都没钓到。
秦衍风没有气馁,反被激起了好胜心,有空就会去湖边,按照江娴指导的方法,等待鱼儿咬钩。
渐渐的,他在钓鱼中找到乐趣。
不仅可以静心,还能感受到未知的期待。
秦衍风端正坐着,右手持竿,盯着平静的湖面。白色碎布做的鱼漂沉了两下,他正要拉起,却听竹林中传来清越的哨音。
秦衍风眉梢一动。
他不慌不忙将鱼竿提起,果然钩上的饵料又被吃了。
这湖里的鱼是成精了么?
秦衍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扔下鱼竿,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钻进了竹林,掏出随身携带的玉哨吹了两声。
不消片刻,宋七轻巧地踩着竹枝显露。他脚步很轻,抱拳行了一礼,低声禀报:“主子,二皇子今晨带三百兵马包围了清风寨,清风寨里的匪徒全部被俘,缴获兵器两百、银两千万,另有绫罗绸缎、玛瑙珊瑚、陈酿美酒、虎皮犀角等等。”
清风寨被灭,在秦衍风的预料之中。
刘桓虽然草包,但这点办事效率还是有的。
“主子,还有一件事有眉目了。”宋七语气迟疑。
“说。”
宋七低下头,“京城机密署那边查到消息,二皇子上个月另请了三位谋士。你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他好几次出手对付七皇子,而这些事,都未曾与你商议。”宋七颇为愤愤不平,“这些年你为他出谋划策,到头来,他竟然在提防你……”
秦衍风一抬手,制止宋七接下来的话语。
他不以为意,讥嘲道:“他倒是学会了帝王心术。”
“那主子你打算怎么办?”
“且走且看吧。”
秦衍风一开始选择二皇子辅佐,除了二皇子母妃和裕国公府那一层关系,更重要的他是刘甯死对头。刘甯吃瘪,秦衍风就高兴,让刘甯眼睁睁看着自己丢失皇位,岂不是大大快哉。
刘桓是必走的一颗棋,只有借他的势力,才能扳倒刘甯。
秦衍风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或许是受了江娴的影响,秦衍风躲在这山坳里,心情不错。他俯身,悄声在宋七耳边嘱咐:“继续让机密署盯紧刘甯刘桓动向,然后潜入太庙,想办法偷一样东西。那东西并不贵重,但对我有大用……”
宋七郑重地点头应下。
他又问:“主子,无事的话,属下先告退了。”
“等下!”秦衍风忙叫住他,“有件大事要办,你随我来。”
宋七严阵以待。
主子说是大事,那一定是大事!
他戒备地东张西望,跟着秦衍风钻出竹林,来到一处湖畔。秦衍风弯腰将地上一根翠竹鱼竿拾起,交到他手中,“来,钓几条鱼让我瞧瞧。”
宋七:“……”
第一百十五章 鱼刺
秦衍风拎着满满一篓鱼回来,江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接过竹篓,手臂被坠得一沉。
“你这是钓了多少啊?”江娴惊讶极了。
秦衍风估测道:“四尾鱼加起来应该有一均重。”
江娴看他一眼,笑了,“不错,钓鱼的功夫大有长进。”
秦衍风手指心虚地摩挲了两下,轻飘飘地冒出一句,“反正不是什么难事。”
钓鱼的是宋七,他需要做的,就是站在旁边“监工”。秦衍风原本打算让宋七钓十条,这样他就可以拎着鱼来江娴面前一雪前耻,但湖里的鱼太大,钓了三条以后竹篓都快塞不下。勉强又钓了一条,宋七已经被傍晚山野间的蚊子咬了一脸包。
他痒得难受,看了眼戴面具的秦衍风,羡慕不得了,“主子,我觉得够了,四条鱼你们也吃不完。”
秦衍风一想也是,松口让宋七离开。
这会儿江娴已经拎着鱼去烧火了,似乎听见她在欢快地哼曲,心情很好。
反之,秦衍风心头沉甸甸。
鱼是宋七钓上来的,却让他得了夸奖,哪儿哪儿都不合适。思考了片刻,秦衍风打算明天继续去钓鱼,总要证明自己一次。
江娴忙着杀鱼,不疑有他,只当秦衍风今天开窍了,希望他明天继续保持。
四条鱼,江娴只宰了一条草鲤,其它全放缸里养起来。秦衍风路过水缸瞅了一眼,问她会不会把鱼也养瘦,江娴哭笑不得,拿铲子撵他,“反正饿不死你!”
江娴厨艺愈发精进,做了个一鱼三吃:鱼汤丸子、煎鱼肉、浇汁炸鱼骨。味道不必说,鲜甜爽口,回味无穷。
不知是否幻觉,秦衍风感觉自己这些天被江娴给喂胖了。
意识到这点,他吃了几块鱼,喝了一碗汤,便说已经吃好。江娴望着一桌都没怎么动筷的菜,皱眉道:“不多吃一点吗?”
秦衍风不露面,吃饭都是一个人去旁边。
他放下碗筷,“吃不下了,我出去散步消食。”
“好。”江娴目送秦衍风离开水坞,她拿出蒸好的竹筒饭,一个人默默地吃起来。
屋子里太安静,江娴难免胡思乱想。
是她做的鱼不合胃口吗,怎么宋七今天就吃了一点儿?难道不喜欢这个?
江娴吃完饭,抱着一摞脏兮兮的碗碟来水池边清洗。
秦衍风正好围着池边散步。
江娴把油灯放在脚边,照亮了彼此相隔三尺远的距离。
秦衍风瞟到她手臂上还未消退的伤疤,出言道:“我来洗吧。”
“好啊。”江娴乐得轻松,让出位置。
秦衍风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他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干皂,突然无从下手。
他裕国公府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两辈子都没干过这种活。秦衍风想了一下,开始搓碗。
江娴被他僵硬生疏的动作逗笑了。
“你这么洗要洗到天亮啦。”她拉开秦衍风,从他手里拿回碗碟,“还是我来吧。”
江娴做事麻利,用干皂角在碗底转了两圈,在池中清洗了两遍,瓷碗立刻干净锃亮。哪怕只是在洗碗,姿势亦有种行云流水的美。
秦衍风目不转睛。
江娴主动跟他唠了起来,“宋七,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鱼啊?”
秦衍风愣了一下,如实道:“不喜欢不讨厌。”
“说明我刚才做的味道不行……”江娴颦起两拢烟眉,神情不自觉地惹人怜爱。
秦衍风赶紧道:“你做的很好吃。”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怕麻烦,不喜欢吃有刺的东西。”
江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一百十六章 想法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癖好,秦衍风恰好癖好最多。
江娴想了想,道:“如果是这个原因,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蒸一道‘神仙鱼’,这种鱼做法虽然复杂,但是吃不到鱼刺……”说着说着,光滑的瓷碗不小心从指尖落进池塘。江娴下意识上前两步,伸手去捞,却不小心踩到池边青苔,脚底一滑,撞翻了脚边油灯,整个人往水里扑去。
眼看要掉进池塘摔一身淤泥,江娴不由发出惊叫。
“江娴!”秦衍风神色一变,跨步过去,飞快伸手拽住了她的肩膀衣衫,往回一拉。
他力气大,江娴那小身板被扯得一晃。惯性作用下,她右手往回一搭,食指指尖贴着秦衍风的鬓角,刚好扣住了傩祭面具的边沿。
秦衍风面具下的瞳孔猛然一缩。
长时间覆盖在脸上的憋闷面具被江娴无意拿下,他反应甚至比面具掉落的速度更快,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思考,他右手揽住江娴后脑勺,将她一把子摁进了怀里。
可怜江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额头“咚”的撞进他坚硬的胸膛,脑瓜子嗡嗡的。
秦衍风死死把她摁怀里,江娴都呼吸不过来。
她憋红了脸,挣扎不开,生气地道:“宋七!你干嘛?快放开我!”
秦衍风望着夜色下粼粼池水,神色明明灭灭。
如果放开她,她就会看见他的脸,知道他在骗她,揭穿他长久以来伪装的谎言……
突然间,秦衍风不敢让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