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你胳膊上的伤怎样了?”
“……已经好了。”
“哪有那么快?过来,我看看。”
江娴呆在原地。
秦衍风声音一沉,“过来。”
虽然语气不怎么和蔼,但江娴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无奈之下,只好走出去,挽起袖子给他看,“真的,我不骗你,已经好多了。”
伤口初愈,明显的疤痕泛着粉红。秦衍风一看就知道得再涂点儿药,他冷声道:“坐下。”
江娴“噢”了一声。
秦衍风取出白玉药瓶,挖了一坨绿色的药膏均匀抹在伤疤处,“这药多涂没有坏处。”
“噢。”
“不会留疤。”
“……噢。”
秦衍风不说话了。
江娴把天聊死也很尴尬,她眼神乱看,瞧到秦衍风扎着纱布的伤腿,又看到自己的手臂,莫名其妙“噗嗤”笑出声。
秦衍风抬眼,不懂她的笑点。
江娴乐不可支,给他解释,“回京途中真是艰难坎坷,这才几日,手手脚脚全遭殃了。咱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说到此处,江娴已经笑弯了腰。
秦衍风原本没觉得好笑,这会儿听到她的笑声,不禁莞尔,“谁跟你当兄弟。”
“那当姐妹吗?”
“……胡言乱语。”
江娴和他相处时间一长,没那么畏惧了,这会儿还有胆子调侃。
等上好药,她睡意袭来,将包袱里的旧衣薄毯子铺在地下,抱着膝盖侧躺,蜷缩在角落里。
地上很硬很冷,门口的火光像冬日的太阳毫无温度,她身体瑟瑟发抖。“宋七”就在水坞另一边,她只要说一声,他就能听见。
作为“赏银”,她有权要求他做任何事。
可是江娴觉得没必要。
她冷,他也冷,大家都不容易,只要坚持到回京就好。
江娴报着这种想法,迷迷糊糊地睡了。
秦衍风往冒烟的火堆加了两根柴,随即靠在门框上,蜷起左腿,伸长右腿,抱剑闭目养神。
天地寂寥,雨声沙沙,落在池塘里,荡起一圈圈觳纹。
不知是火堆的烟味太浓烈,还是后半夜太冷,江娴越咳越凶。
秦衍风本就没睡着,听她咳声,更是睡意全无。
他起身去拿水囊,摇晃了一下,发现水所剩无几,如果给江娴喝了,他恐怕只能接雨水。
秦衍风倒是无所谓,她身体不好,肯定是紧着她来。
“起来喝水。”
江娴朦胧中以为自己在裕国公府,她就着水囊抿了一口,“谢谢你啊秦衍风……”
秦衍风吓地手一抖。
估计是做贼心虚,他冷冷纠正,“我是宋七。”
这话说完,江娴也渐渐回神。
她目光聚焦在那张可怖的面具上,瞬间清醒。短暂的呆滞后,江娴一脸歉疚,“对不起,是不是我晚上咳嗽吵醒你了?我待会儿注意点,你先睡吧。”
秦衍风沉默地凝视她,“我并不觉得吵。”他将水囊递给她,“喝水。”
“不了。”江娴摇了摇头,“水好像不多了,如果我喝掉你喝什么?还是算了……”
“叶荷萱!”秦衍风厉声打断她的轻言细语,胸口好像堵着一团闷气,咽不下,吐不出。
她怎么可以心细到这种地步?
好像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不会自私自利,只会帮助别人保护别人为别人考虑!这种软绵温良的性格,以后被人算计都不知道!
“把、水、喝、完。”秦衍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命令。
隔着面具,江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气愤。
不就是喝水吗,这咋还急眼儿了呢?
江娴顿时紧张起来,抱着水囊连连安抚,“喝,我喝还不行吗?”
第一百零六章 生气
冰冷的水滋润了咽喉,江娴舒坦多了。
水坞外凄风楚雨,她拢紧了衣衫,闭上双睫,隐忍着咳嗽,免得吵到旁人。
秦衍风如何看不出她的苦苦忍耐。
他望着檐下渐弱的火光,抬手按住了腰带。就在内心挣扎之时,女子细微的咳声再次响起。
秦衍风这下不再迟疑,脱了黑色外衫,大步走到蜷缩在角落的江娴身边,给她披上。
江娴并未熟睡,她察觉到动静,倏然睁眼。
摸着肩头尚且带着对方体温的衣衫,江娴愣了愣,“宋七,你……”
“把这个吃了。”秦衍风将药递给她。
江娴知道他身上的药都是好东西,赶忙喂嘴里。小小的药丸入口即化,味道甘涩。
江娴怔住,“这药我好像吃过。”
秦衍风心头一紧,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谎话,“很多药都是这种味道,不足为奇。”
这药是他让杜太医专门为江娴研制的。江娴心思细腻聪慧,他之前一直不敢拿出来,怕她猜出他的身份。如今她咳嗽越来越厉害,就算冒着被认出的风险,也得给她吃了。
“是么?”江娴半信半疑,笑了一下,“这药的味道形状,和秦衍风给我的很像很像。”
“你那个傻子夫君?”秦衍风故意贬低自己。
他说的是事实,可江娴听在耳朵里就是不舒服。
长期以来,她一直把秦衍风视为自己弟弟的替代品,曾经对弟弟的包容关爱,无形中挪到了秦衍风身上。而且,秦衍风虽痴傻,对她还是有关心的地方。
思及此,江娴颦眉纠正,“他是痴傻,但心很好的。”
秦衍风笑了笑。
他心好?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个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傻子,你怎么知道他心是好的?”秦衍风极尽讥讽嘲弄,“他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儿懂事。愚钝,痴傻,蠢笨!让做什么都不会,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在意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以后,只能一辈子当废物!这样的人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回想失智的那段岁月,是烙印在他心上永远的黑暗。虽然那时候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但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清醒的自己无能为力,自我厌弃。后来,叶荷萱进门,对他的羞辱打骂,则是彻彻底底践踏了他仅剩的尊严,磨灭了所有希望。
江娴不知他在自嘲,闻言气得忍不住发抖。
弟弟曾经也是被这样指责的吧?
她扶着墙站起,抬手指着宋七,“你不准这样说他!”
“你又不是他,你凭什么让他去死?”
“人生在世,都有他存在的意义,无论是男是女是什么性格。”
“谁说没人在意他喜欢他?他的父母,他的弟弟,他的外祖父……还有我。”
“我们都在意他,喜欢他!”
江娴声音里待带着沙哑的哭腔,倒是把秦衍风给骂愣住了。
秦衍风从未被人这样维护过。
维护他的人,还是上一世折磨他的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此时此刻,他的心温暖柔软到无以复加。
秦衍风表面却还得继续冷酷,“他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秦衍风垂下眼帘,望着明明灭灭的火星,正准备服软下台阶,就见江娴走来,把身上外衫扯下,团吧成一坨,气冲冲地砸他头上,“不要你的了!拿走!”
秦衍风默默扯下盖住脸的衣服:“……”
第一百零七章 冒充
江娴是真生气了。
“宋七”对她有救命之恩,可刚才他说那番话,一听就知道三观有问题。
江娴原本想回京后好好感谢他,今次这遭,决定给了钱就两清。
秦衍风被她甩了脸子,内心震惊叶荷萱你怎么敢的啊?又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暗暗后悔。
纠结了半晌,他起身走到江娴身边,指尖戳了戳她单薄小巧的肩头,沉声道:“方才是我口无遮拦……你别置气了。”语毕,他将外衫抖开,“夜里凉,你盖上吧。”
秦衍风将衣衫重新披在江娴身上。
江娴想把衣服还给他,一抬头,正好与他面具底下的眼眸对望。
瞳仁黝黑深邃,好似沉寂的古井不起波澜。
江娴莫名觉得熟悉,就像他这个人的名字,总让她似曾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
发呆的刹那,衣衫已经落在肩头,带来点点余温。
“……谢谢。”江娴犹豫着说。
他们还要一起回京,现在闹僵了不好看。思及此,江娴又朝他道:“你以后切莫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我会不高兴的。”
她一脸认真,秦衍风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睡了。”
他匆忙起身,抱剑倚靠着门,静静凝望深夜细雨,徒留一道劲瘦的背影。
江娴裹着秦衍风的衣衫渐渐入眠。
许是吃了他给的药丸,这一夜不在咳嗽,睡醒时,水坞外天光已经大亮。
雨过天晴,白云几缕,微风细细,池上芦苇的青绿叶片上悬挂着一滴未晞的晶莹雨珠。
屋檐下的火堆已经被清扫干净,江娴扶着门框走了出来,眯着眼适应了天色,扬声呼喊:“宋七?宋七?”
四下里一片寂静,不知他人去了哪里。
江娴打算去寻。
秦衍风不知江娴已经睡醒了。他昨夜趁江娴熟睡,几次联系机密署,总算收到了云州来的信鸽。宋七紧赶慢赶,在黎明时分与秦衍风汇合。
两人立在竹林隐蔽处。
“主子,清风寨那边的消息已经禀报给二皇子了,这是二皇子给你的手书。”宋七将一封信双手递上。
秦衍风拆开信封一目十行扫过,颔了颔首,“云州匪乱乃皇上心患之一,二皇子这次能将清风寨平定,算是立了一场大功。”
宋七猜测问:“主子执意来云州,名为救叶荷萱,实则为了搜查清风寨老巢?”
秦衍风脸色僵了僵,随即“嗯”了一声。
提及叶荷萱,宋七望了眼水坞方向,实在好奇。他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主子,你如今……不打算杀叶荷萱了?”
“不杀了。”秦衍风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捻在指间摩挲。
他上一世有多恨,这一世就有多茫然。
宋七不解。
秦衍风当初命令他将叶荷萱溺死,冷漠残酷的神态他记忆犹新。他当时问过原因,秦衍风只道:她是他最恨的人。
而今秦衍风改变态度,甘愿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亲自护送叶荷萱回京,他真的想不明白。
“为什么又不杀了?”
“不想杀。”
“那主子打算怎么处理她?”
“……先养着。”
“养着干嘛呢?”
秦衍风被问得心烦意乱,厉声斥道:“你话越来越多了!”
宋七登时回神,慌忙低头,“属下知错。”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江娴的呼唤,嗓音轻柔悦耳,极有辨识度。
“宋七——”
“哎!”宋七下意识应声儿,一扭头,只见秦衍风满脸寒霜地盯着他,冷冷道:“还不走?”
宋七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被面前这位冒用了。
他清咳了一下,抱拳道:“属下这就告退。”
江娴的喊声越来越近。
“宋七?宋七?你在哪儿?”
秦衍风将面具重新扣在脸上,快步赶去,“我在这!”
第一百零八章 猜测
江娴听见竹林里传来了应答声。
不知是不是她听岔,总觉得第一道声音和平时的“宋七”不太一样。
“我在这里。”秦衍风拨开一根竹枝,矮身显露身形。
江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秦衍风面不改色,手里拎着宋七送来的食物,“刚才我去农户家里换了些米粥,你吃点儿。”
江娴接过食盒,摸了摸上面精致的红漆,随口道:“没想到在这乡野间,还有做工如此精细的漆盒。”
秦衍风眼皮一跳,淡淡道:“也不见得如何。”
江娴拎着盒子,尴尬地看向别处,“哦。”
秦衍风沉默一瞬,看了看四周,对江娴吩咐:“我再去村里弄些被褥来,你在水坞等我。”此地隐蔽,他决定好好休整养伤,等候清风寨被剿的消息。
“你腿伤还没好……”
“无碍。”秦衍风截断她的话语,拖着腿匆匆离开。
江娴连日奔波,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她为人良善,对身边人自是多有关怀,对方不领情,也就点到即止。
秦衍风离开后,她回到水坞,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有一碗小米粥和几碟咸菜糕点。江娴把碗碟一一拿出,仔细一瞧,发现装糕点的小碟子是上好的平底青花红梅碟。
江娴微怔。
她拿起碟子仔细端详,确定碟子跟“九珍玉食”的餐具相同,不由陷入沉思。
这里距京城千里之远,饭菜绝不可能来自京城。乡野山村的农户更不会使用青花餐具,这类碗碟,只有昂贵高档的酒楼喜欢采购。江娴怀着疑虑,将粥菜吃了。一入口,确认了自己刚才的猜测。
“宋七”刚才在骗她。
他专门去城里买了早点,却故意说是来自农家,撒这种谎,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想让她担忧,还是不想让她知道更多的东西?
江娴百思不得其解。
她将东西都仔细吃光,折了竹叶捆成简易扫帚,一边打扫水坞,一边揣测。
这一深想,江娴立刻发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宋七”总用面具覆脸,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出来他在刻意压低嗓音;他总跟她提钱,但真正需要花钱的时候,绝不会斤斤计较;他对京城了如指掌,对很多事都很了解……
江娴屈起食指,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啮着。动作虽然幼稚,却总能帮她找到灵感。
水坞前的池塘里,有红色橙色的蜻蜓飞舞悬停。
江娴望着透明的蜓翅,忽而想起初穿来时,她也曾跌落进池塘。
不,是叶荷萱曾跌进池塘。
江娴想起真正的叶荷萱,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她占用了叶荷萱的身体,“叶荷萱”又去了哪里?
按照原著剧情,叶荷萱在明年开春,被秦衍风派人暗杀而亡。杀她的人,是机密署武功最高的刺客,秦衍风得力的部下……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江娴想的太出神,不小心将食指的指节咬痛了。痛觉传入脑海,让她灵光一闪。
她瞪大了眼睛,霎时记起:刺杀叶荷萱的人,名字正是“宋七”!
第一百零九章 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