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五娘端坐在床沿。
她一身半旧的碎花襦裙,脸上涂了从来不用的胭脂,乌发用一根裹银的素钗簪起,别有一番往日见不到的素雅风韵。
汪管事直闯而入,却在她床前停下脚步,虚行了一礼。
“孟娘子,明日是您大喜。为保诸事无虞,二姑娘特吩咐小的携大夫来给您请脉。”汪管事一边道,一边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大夫立刻拎着药箱上前。
孟五娘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捏住了襦裙布料。
她不能生育的事情是假的,如果被拆穿,这婚事只能如旧,她该怎么办?
孟五娘没有焦急地寻找孟时的身影,却没找到,裕家的大夫已经从药箱里拿出了脉枕,将它稳稳放在床边充当桌面的大木箱上。
“孟娘子,请。”大夫道。
孟五娘闭了闭眼,孟时说过的话她一直记着――
“怎么做,姐能给你建议,但主意得你自己拿,后果也得你自己承担,明白吗?”
是的,四姐姐说得对,这是她自己的事,别人可以帮忙、给建议,但主意得自己拿,后果也得自己承担。
如果她不想嫁,那她就得拿出不嫁的勇气。
孟五娘伸出手,有些短的袖管下露出一节因常年干活而有些黑的细瘦手腕。
腕子即将沾上脉枕的瞬间,她改放为取,利落地拔下头上的裹银素簪。
“五娘,不要!”孟父向前踉跄两步,年迈的手却来不及阻止。
孟三郎和孟二郎都愣在原地。
孟时刚进门,眼前此景,却不知是笑,是叹。
汪管事震惊地瞪着孟五娘亲手在脸上划开的一道血痕,面目渐趋狰狞,暴喝道:“孟五娘,你在做什么!”
孟五娘握紧簪子,冷静地回视汪管事,道:“我已不能生育,如今容貌也毁了,裕家想必不会想要我这等无用又刚烈的女子为妾,请管事回禀裕二娘子,五娘无福,请她为小郎君另觅佳配。”
孟五娘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话音落下后,竟然觉得有些喘。
孟父怒目圆睁,瞪着女儿鲜血淋漓的侧脸,眼珠子都要爆炸了。
裕家的大夫要诊脉的手伸到一半,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他怯怯地向汪管事投去询问的眼神。
汪管事脸色铁青。
在翠县,即使是明府阁下也要给裕家三分薄面,他作为二房管事,深受二姑娘和老太太倚重,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视过。
“五娘子既然瞧不上我们裕家的门楣,那就好自为之吧。”汪管事甩袖而去。
裕家的大夫连忙收拾东西,抱着药箱追赶而去。
家丁们也都走了,房里只剩下孟氏一家。
“三嫂,麻烦拿点药来,给五妹止血上药。”孟时拍了下惊愣的孟三嫂。
三嫂连忙去拿药。
孟父已经无暇顾及这点小事,他死死盯着孟五娘的脸。
他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四女儿被迫嫁了个穷光蛋,现在仅剩的五女儿竟然不惜自毁容貌也要反抗他许下的婚事,孟父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无助过。
孟六郎没注意五姐姐脸上的伤,见客人走了,兀自扑进父亲怀里撒娇,说他想吃虾。
可一贯娇宠他的父亲这回却没有摸着他的头,笑开了眼答应他所有要求,而是一言不发地将他推开,走了出去。
孟家没有伤药,三嫂取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和一点草木灰,他们手上身上划伤了都是用这个敷一敷了事的。
“用这个吧。”顾迟秋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伤药。
孟时也惊讶地投去询问的目光。
“贾大夫那里买的,他说效果很好。”顾迟秋道。
孟时自然不是问效果,但现在不是时候,她只能暂且放下疑问。
孟父悲愤的怒号从外头传来,最后一个女儿卖不出去了,他几近崩溃。
孟三嫂和孟时一起给孟五娘清理伤口,上了药。
孟五娘有些后怕,一直不说话,孟时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孟二郎坐在一边,阴鸷地盯着忙碌的妹妹和嫂子,握紧了拳。
因为男人都在读书,他家经常有地荒着来不及料理,收成平平,只靠大姐的聘礼勉强维持。
如果孟时能顺利嫁给赵喜荣,他们又将得到大笔聘礼,可孟时最终嫁给了穷小子顾迟秋。
后来孟父找来裕家的婚事,这门婚事的聘礼更多,婆家更显赫,只要完婚顺利拿到聘礼,他们孟家不仅能维持生计,还可以休憩一下房子,添置些新的书本。
可是现在这些都没了。
孟三嫂给五娘清理好伤口,忙去抱了满月不久的儿子到隔壁喂奶。
孩子的哭声传来,孟二郎的视线在门口打了个圈。
待嫁的闺女虽然没有了,但富有奶水的弟妹却还有,他只要打着为孟六郎凑束的旗号,一定能劝动父亲把弟妹送给大户人家当奶娘,奶娘挣的钱虽然比聘礼少很多,但现在山穷水尽,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爹,”孟二郎在父亲跟前蹲下,“五娘的婚事眼看是没了,六郎却该读书了,不如……”
“罢了,还读什么?”孟父瞥了眼老来子。
平日里觉得这孩子就是家里的福星,如今瞧瞧,却像吸血的蝙蝠。
老二好吃懒做,也是没用的,幸好老三已经有了童生的功名,往后说不定得多依仗他。
不仅如此,他又瞧向孟时身后的顾迟秋。
他这位四姑爷虽然穷,却是十三岁就中了秀才的神童,他如今眼睛也好了,若是继续科考,说不定能更进一步。
虽说是女婿吧,但也是半子啊,他要是发达了,总得拉老丈人一把的。
当务之急,是得先跟他搞好关系。
如此一想,孟德承又有了生活的动力,他推开二儿子起身道:“今日闹了这一场,让五娘歇着吧,四姑爷,让她娘弄点好菜,咱爷俩喝点?”
孟父头一次对顾迟秋示好,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点头。
顾迟秋却悄悄握紧孟时的手,笑道:“迟秋谢过岳父的好意,只是早上这样闹一场,四娘怕也是累了,我想现带她回去休息,改日再来探望二老。”
“这么着急?”孟父又把视线投向孟时,给她打眼色,让她发话留下。
孟时给孟五娘清理完伤口后就在读弹幕,她直播间里的粉丝都特别心疼孟五娘,对孟父和汪管事口吐芬芳很久了,要不是她安抚着,人家早就换台能线下PVP的手机,跑来暴揍孟德承了。
此时孟父投来求助的眼神,她有点茫然,下意识转头问顾迟秋。
孟父求助失败,顾迟秋礼貌而坚决地带走了孟时。
孟三郎把他们送到门口,家里一摊子事让他也有些疲惫。
他拍拍孟时肩膀:“家里的事情辛苦你们了,之后交给我,我会看着五娘不让她做傻事的。”
孟时笑笑,她一点不担心孟五娘会做傻事,倒是孟德承和孟二,怕是要经历一遍世界崩塌的洗练了,而孟三郎要挑起家里的担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老爷子和孟二都不会轻易放弃家里的掌控权,孟家还且有的闹呢。
相比起这些事,孟时更担心另一件。
最近为了休息和解决孟五娘的事,她摆摊一直有点随性,而眼看长跑赛的赛程已经过去六天,她那日日低于平均指标的销售额,真的没眼看。
是时候把关注点放到正事上了。
第42章 瓜瓜瓜瓜瓜瓜
那天从孟家回来后, 孟时就开始专心研究新品,没再去过村西。
庄氏从邻居那里听说了村西的事。
关于孟五娘的风言风语从孟时回门那天开始,一直没有听过, 庄氏有点担心孟时,想让她回去看看,又不敢提,万一真的回去又打起来了, 那可怎么办?
她一贯心软,但在看到顾迟秋手上的伤时,也忍不住咒那老头几句。
顾迟秋拎着一根火腿进门。
“怎么又买火腿了?”庄氏问他。
昨天孟时才扛了一个大火腿, 足足五斤, 是邻县的特产,在翠县也很受欢迎。
“这是江南的货色, 跟昨天不同。”顾迟秋道, 把火腿带去灶旁给孟时料理。
黄昏时分,庄氏端出晚饭的同时,孟时也端出了两大盘点心。
那点心色泽橙黄,椭圆形, 酷似煮熟的螃蟹。
庄氏昨天才吃过一模一样的, 虽然鲜甜,却跟葱油饼的酥香松脆还有些差距。
“娘, 来尝尝我改良过的蟹壳黄。”孟时把两大盘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她为蟹壳黄已经忙了两天, 为了适应他们的摊车,她得用的煎而非烘烤的方式烹饪,且馅料也需因地制宜, 所以调整了好几次,做坏不少。
“看起来好好吃。”
“为什么我的手机还没有学会传送食物?”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直播间了, 应该学会通过电缆试吃。”
弹幕馋孟时的新品也整整两天了,可惜不管好不好吃,他们都吃不到,只能送两个礼物参与一下。
今天的蟹壳黄跟昨天的在外形上没有区别,庄氏随意拿起一块。
外皮喷香,咬下去是层层叠叠的酥皮,内馅似乎做出了调整,比昨天的更鲜甜,汁水浸满内里的饼皮,与之浑然一体。
“馅可是重新调过了?”庄氏问,“好吃。”
“娘再试试这盘。”孟时指着另一盘道。
另一盘上的内容瞧着一模一样,庄氏不疑有他,爽快咬了一口。
“娘,可有区别?”孟时问。
庄氏细细咀嚼,她原也是富裕之家长大,于饮食上有些研究。
“似乎更鲜,火腿的香味更浓,层次感更丰富。可是用的火腿不同?”庄氏试探问道。
“是的,用的菌子也不一样。”孟时指着前一盘道,“这里面用的是邻县的火腿和附近山上的野菌,这里用的是江南的极品火腿和云南道的松茸。”
为了搞到江南的火腿和云南的松茸,孟时不仅花了大价钱,还给果子店老板说了不少好话。
“那这得卖多少才回得了本?”庄氏略有担心道。
孟时想了想道:“一个怎么也得二十来文吧。”
“乖乖,这可难卖。”庄氏道。
孟时当然也懂,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又做了用邻县火腿和当地山珍的平替版,口味虽说也不差,但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相比庄氏,直播间里就乐观许多了。
“时时还做了平替版,明天肯定能大卖的。”
“我也觉得,盲猜比葱油饼受欢迎,而且现在已经有葱油饼的稳定客源了,引流不成问题!时时冲冲冲!”
孟时咬了一口平替版的蟹壳黄,鲜美可口,饼皮酥脆,是一款不错的咸点,但要跟自己的葱油饼一比高下的话,孟时却有点说不准了。
第二天,孟时和顾迟秋刚推着摊车到平日摆摊地点是,已经有人等着他们了。
“四娘啊,快点快点,我今天回娘家,带几个葱油饼给他们尝尝。”
“孟娘子,咱工坊昨天来预订了二十个,能先做我的不?着急呢。”
孟时一边跟顾迟秋一起把摊车支上,一边热情地回应:“好嘞,很快的。大哥你的已经准备好了,煎一下立刻能好!婶子要几个?”
摊子支上后,闻香而来的老顾客们很快排起长龙。
“大伙儿可以尝尝我新出的蟹壳黄,就在篮子里,自己拿着吃。”孟时百忙之中拿出一个竹编的大盘子,里面是她早已分成小块的蟹壳黄当地版。
客人们果然好奇起来,纷纷涌上来试吃。
“孟四娘,你这点心里东西可真多。”
“火腿、猪肉、菌子,还有芝麻,这香味是猪油吧?真好吃!”
“这东西多钱啊?”
孟时一边煎葱油饼,一边回答:“七文钱一个。”
准备掏钱的顾客缩回了手,这种新点心真的好吃,但一个七文钱也太贵了,还不如买葱油饼呢。
“我还是只要葱油饼吧。”排在最前面的大婶讪笑道,深怕孟时嘲笑她穷酸。
孟时亲热地笑笑:“稍等啊婶子。”
她自然不会去嘲笑对方,蟹壳黄成本高,不仅要用到火腿、猪肉和菌子,还得用不少猪油和芝麻,相比只需要葱和植物油的葱油饼,可算是成本高昂,七文钱已经是她尽力平衡后的结果了。
“只是七文钱啊,怎么都不买了?就两个葱油饼嘛。”
弹幕里都是一连串问号,但西家镇的客人们真的就都不买。
“别何不食肉糜了,两个葱油饼等于一顿饭,一个蟹壳黄却只是点心好不好?”
“蟹壳黄比较小,吃不饱的样子,如果是我我也买葱油饼,吃饭嘛,性价比才是王道。”
“要便宜吃白馒头去啊!吃什么葱油饼?”
“性价比懂不懂?葱油饼有大又顶饱,便宜还有葱油香,当然性价比之王!”
孟时看了几行弹幕,心里也不由叹气,蟹壳黄的受众果然要比葱油饼小很多,更贵不说,还是新品种,人们接受需要时间,而更贵的价钱代表了更高的试错成本。
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迅速提高它的知名度就好了。
上午两个半时辰,葱油饼一共卖掉五百多个,蟹壳黄却只卖了十来个,滑铁卢本卢了。
收摊的时候,孟时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提高蟹壳黄的知名度,也许可以像卖果子的时候那样,一间间宅子去推销。
将未用尽的炭火堙灭,孟时起身的时候注意到路上一名女子。
女子走路有些摇晃,有路人被她撞到了不爽地边拍衣服边骂,可女子却好像听不见。
她又走了两步,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
“姑娘,你还好吗?”孟时快速绕过摊车,抢在女子倒下前接住了她。
女子脸色苍白,一袭颜色簇新的刺绣布衣,脖子上还带着金灿灿的璎珞。
她虚弱地睁开眼,缺了个口的白瓷小碗靠到嘴边。
“姑娘,喝点糖水,你会舒服些。”孟时已经将女子带到了摊子后的阴凉处,并向附近的店家要了碗糖水。
女子张嘴,喝了两口,神色立刻好了些。
果然是低血糖。
孟时松了口气,她也是半蒙的,只是症状像。
“姑娘,你是一个人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孟时问,这名女子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也不像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的类型。
女子虚弱地张开嘴,刚要开口,另一个声音粗蛮地插入。
“放开我们大娘子!”
一个男人喝道,正要冲上来,被顾迟秋拦住。
“闪开,你们要对我们大娘子做什么?”
说话间,一群五六个壮硕的男子围了过来,各个虎视眈眈,却因为领头的被顾迟秋轻松拦截,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