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顾迟秋道,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
无故吃了瘪的卓子丰噤声,有点尴尬。
他从小学画, 算不上天才,却也小有天赋, 在曳州城这一带略有薄名。近日家中长辈告诉他,著名的宫廷画师古礼正四处游历,似是来了翠县,他当下就让人套了马,直奔此地而来。
不论如何,他定要见到古礼。
“古先生,晚辈……”卓子丰又要开口,却被顾迟秋冷淡扫了一眼。
那眼神平平淡淡,卓子丰却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太好看,还是他平静的眼神下太冰冷,总之有点可怕。
“古礼是他。”顾迟秋指向古礼道。
古礼一身布衣,如同普通的乡野农人,此时他似一点也不意外有陌生人来找自己:“在下古礼,阁下是?”
卓子丰冷掉的心又燃起希望,道:“学生卓子丰,见过古画师。”
“不敢不敢,你我都是爱画之人,别分个前后辈了。”古礼让了一让,没有受全礼,给对方回了一个平礼道。
卓子丰得到偶像的亲口回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连声问道:“古先生怎么流连此地?”
“哎,别提了。”古礼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卓子丰脑袋里顿时冒出了上百种可能,想到尊敬的古画师也许是遭了难流落至此,他心中豪气万千,誓要帮助古礼。
两人说话的时候,顾迟秋等人已经散了。
古礼拉着卓子丰到墙根,指着前头给孟时准备盒饭的顾迟秋道:“看见没?那才是不出世的大师,我在此地流连并非其他缘故,而是等着大师再次出手,让我一睹其作画风采啊。”
古礼一脸神往,卓子丰单纯,立刻被他感染了。
古礼是谁?
那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跟皇后都要甩脸子的天才画师。
关于他的传闻中,有他的才华,有他的傲慢,也有他好酒纵乐的一面,却唯独没听说过他佩服谁,而灶间里那个弯腰布菜的男人,却得了他一句“大师”之称。
那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卓子丰干脆在村子里借宿下来,也日日到顾家小院上课。
起先,他下意识认为先生上课自然是讲四书五经,简单些的话,那也是三字经、百家姓,可顾迟秋的课上却不同。山川地理、人情风物,他什么都讲,就是不讲四书,当然,最主要的内容还是一笔一画地教授大家辨认与书写文字。
农户们没有纸笔,拿一根树枝在地上跟着顾迟秋写写画画,写累了,便听他讲一讲各地风物,一堂课毕,大家都是意犹未尽,连自认见识广博的古礼和卓子丰也听得入神。
几日下来,画没有作一幅,故事倒听了一肚子,卓子丰也喜欢听顾迟秋讲故事,可他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精进画技,不免有些着急。
一日午后,认字班早就结束了,卓子丰的好友江朋得到古礼的消息,也寻了过来,他朋友多,呼朋唤友之下,半个曳州的爱画青年都聚集而来。
大家都知道卓子丰的才名,围着他讨教。
卓子丰叹息坦白:“不瞒诸位,我来了四五日了,别说作画,古礼大师连执笔研磨都不曾。”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江朋震惊。
卓子丰讪笑道:“古画师说村里顾家的郎君画技卓绝,我便留下想一睹其风采。”
“你可曾目睹了?如何?”江朋追问。
“就是因还不曾目睹,才一直流连此地。”卓子丰叹气。
“何至于此?”江朋瞪眼,“那古画师该不会看走了眼,对方根本不会画画,所以不敢展示吧?”
卓子丰摇头,他虽未见顾迟秋执笔作画,但他有幸见到了那柄团扇,那副促织图果如古礼所言,笔触老道、意境悠远,是难得的佳作。
“那古画师现在何处?”江朋又问,“我们都是来向他请教的。”
卓子丰被顾迟秋的神秘牵走了心神,这些天还真的没怎么关心古礼,这时也茫然。
“来找我的?”古礼却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您是古画师?”江朋打量眼前的人。此人一身棕色布衣,脚上穿着粘泥的布鞋,脸上胡渣点点,不修边幅,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个风度翩翩的天才画师。
“自然。”古礼道。
江朋等人将信将疑,直到卓子丰点头,他们才相信了眼前的人就是古礼,纷纷上前作揖。
古礼摆摆手:“都别拘谨,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只是有些天才罢了。”
他一贯傲气,江朋等人也不生气,有人开口请他去曳州府邸小住,古礼直接拒绝了:“我还没见到顾郎作画呢,不走不走。”
爱画青年们又听见顾迟秋的名字,这一次却是出自天才画师古礼之口,好奇之心顿起。
“我知道顾郎在何处,你们跟我来,但是不许乱跑。”古礼道。
经过他这些天的不懈努力,已经初步掌握了顾迟秋每天的行程,认字班下课后他会装好盒饭,带去给他娘子孟时。
起先孟时吃完他就会回来,但从前日起他都带两人份的饭菜,有时直到太阳落山才回。
古礼已经打听到了谷仓所在,今天就打算过去瞧瞧。
“今日顾郎走的时候带了他徒弟,除了饭菜,似还带了纸笔。”古礼得意道,这可都是他亲自蹲点观察,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情报。
爱画青年们自然为他马首是瞻,跟着古礼往谷仓而去。
谷仓已经修缮了大半,两座新的小院也陆续搭建起来,下午时分,陆怀中等劳力应该在地里忙活,今天却有几人留在谷仓,或站或坐地围在吃饭的长桌旁。
“那是在做什么?”古礼带着一串爱画青年,悄悄接近谷仓。
那群人簇拥着顾迟秋,孟时也在旁边。
“在作画!在作画!”古礼兴奋地低喊,顿时忘记了带来的那一串年轻人,快步往顾迟秋的方向行去。
长桌上铺着宣纸,顾迟秋的笔却未落在正中,而是简笔勾勒于左上,又跟陆怀中等人讨论几句,平移数十公分,再次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形和一片田地。
“对对,正是顾先生画的样子。”陆怀中道,指着图上弯腰耕地的人,对另外几人道,“你们瞧,锄头落下的时候得……”
另外几人中也有脸熟的,比如孟家的三郎,古礼和卓子丰都在顾家小院见过,知道他是顾迟秋的大舅子,此外,还有人是顾迟秋认字班上的学生。
此时这些人跟认字班上写写画画的憨样完全不同,他们目露精光,一会儿看向顾迟秋画的图,一会儿又听陆怀中侃侃而谈,不时有人提问。
似乎是一个问题陆怀中解释不清,顾迟秋又挥笔作画几幅,提问的人便立刻懂了,回头跟其他人热烈讨论起来。
“这些人在跟顾郎学画不成?”卓子丰讶然道。
古礼已经走近长桌,寻了个空子,将自己嵌进了那一圈或站或立的农户,他伸头一瞧,顾迟秋几笔勾勒,于画卷右侧的空白落下一副草图。
那张大宣纸上还有好几幅这样的草图,描绘的都是农人耕地的情形。
“陆大哥,你播种的时候……”有人提问,古礼也凝神去听,越听却发现越不对。
这些人竟然并未讨论画技,而是在探讨种地?
那宣纸上的画虽都是简笔,但那样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农人耕地的神形,也是很纯熟的画技了,没有小十年的功底很难做到。
在这样精湛的画笔之下,这些人竟然在讨论怎么翻耕土地,如何播种效率更高,施肥因何时入手,数量几何才能更好得提高作物产量?
暴遣天物,实乃暴遣天物!
卓子丰和江朋等人跟在古礼之后,也悄悄寻摸空档,伸头去瞧中间的顾迟秋。
“果然是大师,寥寥几笔便能栩栩如生。”
“你看他线条舒展,落笔成画,虽是简笔,农人的动势却勾勒得精巧生动,我再学五六年恐怕也做不到。”
“是啊,但那个锄头旁边的箭头是怎么回事?”
“对对,旁边那片地上怎么凭空有个手?还有好些多余的线条,这也……”
江朋的话还没说完,却陡然察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他茫然抬头,却见长桌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向了他。
中间执笔而立的顾迟秋冷冷道:“这位兄台,如果学不会闭嘴静观,就请离开。”
第87章 瓜瓜瓜瓜瓜
江朋立刻捂住了嘴, 表示自己肯定安静。
那些人才又随着陆怀中的声音响起,将视线集中向了顾迟秋手下的画作。
卓子丰给江朋打了个眼色,两人退出桌子周围的人从, 走到一旁。
“顾郎应该是在给那个讲话的农户配图。”卓子丰道。
“配图?”江朋疑惑。
“你没看出来吗?这些农人在交流种地的心得,有些地方光靠说的不好解释,顾郎就画下来,这样好理解。”卓子丰道, “我家祖母耳背,有些事情跟她说不清楚,我就用画的, 顾郎这般也是类似的道理。”
“原来如此。”江朋明了。
“在这里听课几日, 顾郎待古画师始终冷淡,但又对那些笨拙的农户甚有耐心, 一个字反复教上数十遍也不烦,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今日却有些懂了。”卓子丰道。
“懂什么了?”江朋追问。
卓子丰自嘲一笑:“恐怕在顾郎心里,我们这些只会画花鸟鱼虫山川河流的人,还不如懂得如何挥锄头才能耕好地的流民有用。”
江朋的脸色有点难看。
“你看顾郎, 古画师邀他作画, 他从来不答应,却甘愿执笔为这些农人做配图。我问你, 你画画是为了什么?”卓子丰道。
江朋挠挠头, 画画么?不就是君子六艺之一,不论寒门还是世家,都是郎君的必修课嘛?
“画, 于我等是闲情,于这些农人, 却可以帮助他们领悟更好的耕种之法,提高产量,填饱肚子。顾郎的画笔也不是为闲情而起,却是为了苍生呐。”卓子丰仰头,某种豪情于心底油然而生。
苍生。
江朋瞳孔缩了缩,不由下意识为这样广大的词而毛孔竖立。
可很快,他又茫然地想:今日执笔是为了农户,往日给孟娘子画扇面,不是为了闲情?
谷仓的耕种探讨一直持续到黄昏。
陆怀中邀请孟时等人留下吃饭,孟时客气地婉拒了,其他人陆续散去,走时还意犹未尽地夸赞着今天学到的耕种窍门。
顾迟秋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让蔡阿蛮将东西收拾好。
“今天辛苦妹夫了,如果没有你作画,我们还真的很难光靠语言就理解陆兄的话。”孟三郎道。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顾迟秋笑。
两人又闲聊几句家常,孟三郎便先走了。
蔡阿蛮收起了笔墨,正要收画,却被按住了手。
“作何?”也许是徒弟肖师,跟着顾迟秋日子久了,蔡阿蛮也学到了他的三分冷峻。
来人正是古礼,他跟蔡阿蛮认识,客气道:“蔡小师兄帮个忙,这幅画能不能给我拿走?顾郎的画技出神入化,我想好好学一学。”
虚龄才十岁的蔡阿蛮虽然比同龄人高,但总还是有点稚气在脸上的,被一个中年人叫小师兄实在有点怪异。
“这个要问我师父。”蔡阿蛮道,抢在古礼动手前,把顾迟秋的画作抽走,折叠起来。
“哎哎哎,不要折不要折,这怎么能折呢?”古礼痛心疾首。
“折了才好放,师父吩咐的。”蔡阿蛮解释。
顾迟秋刚好过来,蔡阿蛮恭敬地表示都收拾好可以走了,顾迟秋跟古礼点点头,等孟时和陆怀中交代完公事就准备离开。
古礼抢着这一瞬,上前道:“顾先生,可否把您今日所做之画赠与我?”
蔡阿蛮的脸色古怪,怎么有人脸皮这么厚,连别人随手画的画也要讨?爱好也很是奇怪。
顾迟秋不甚在意道:“阿蛮,给他吧。”
古礼如获至宝。
孟时跟陆怀中交代完了辣椒地的事情,过来自然挽住了顾迟秋的胳膊,疑惑道:“怎么了?”
“无事。”顾迟秋为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古先生,告辞。”
说罢,跟孟时相携离去。
古礼这时已经忘了什么顾迟秋冷淡高傲不搭理人,他捧着画作的手微微发抖。
已经几日了?
有十多日了吧。
也不枉他十多日的辛苦,终是得到了顾郎的手迹,他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用心临摹,体会顾郎的每一笔!
回去路上,孟时心疼地揉着顾迟秋微红的手腕。
陆怀中那群人的种地技巧高超,辣椒播种完后事情就传开了,许多西家村和附近村子的人过来讨教。刚开始他们都在地里说,后来辣椒长起来了,陆怀中担心田间人多会惹麻烦,就把人都带来了谷仓。
他们主要是交流农事,当地农民跟陆怀中等人请教河北道更为精细的农耕技巧,陆怀中等人则趁机向当地人打听这里的水土和气候特点,两方也算各取所需。
只是没有土地实操,终归不大便利,有时候光靠说的听不懂。
有次顾迟秋来给孟时送饭,刚好两边鸡同鸭讲,都急得冒汗,他听了片刻,捡来一根树枝,几下就在地上勾勒出一幅简笔画,很快把两边沟通上的障碍解决。
后来陆怀中他们一遇上沟通不了的事情,就请顾迟秋帮忙。
顾迟秋不仅不嫌麻烦,还兴致勃勃地让蔡阿蛮准备纸笔,又带了两人份的中午饭,跟孟时一起用完午膳后,便留在谷仓给陆怀中等人当可视化翻译机。
有时候还要问他们一些关于种地的专业问题,玩得不亦乐乎。
“你明天别再画了,一清早要教导阿蛮和小阮,上午认字班,下午还来谷仓画画,你的手也不能这样用啊,你看都红了,可别得腱鞘炎。”孟时道。
他们两人间一直都是孟时比较折腾,所以大部分时候是顾迟秋提醒她多休息,不想也有孟时唠叨顾迟秋的一天。
顾迟秋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不着急,也许很快就有人替我了。”
“替你?谁?”
顾迟秋但笑不语。
第二天,孟时上午有点忙,去了裕家一趟,饭点过才赶到谷仓。
以往这个点顾迟秋已经铺开宣纸开始画了,今天他却悠悠哉哉地打开食盒布菜,温声念叨孟时:“快来吃,要凉了,我让阿蛮去请你,怎么还耽搁这么久?”
孟时拿起筷子,瞧瞧对面的长桌,今天也围满了人。
“你怎么没过去?”孟时问。
“今天有代班的。”顾迟秋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夹菜,“别操心别人了,快吃自己的。”
孟时吃了两口菜,又好奇地望向对面。
每天来的农户都不大一样,留在谷仓的河北道人也不都是同一批,孟时一个个扫过,寻找中间执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