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也知道她问得在理,可关键是自己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里面的女子是从外头带进来的,具体来路皇帝没有说,李循更不敢问。带进来后, 皇帝也不说给其什么位份, 只交代安置在清凉殿的后殿,让叫太医并好生照看。
太医说女子有孕在身, 又遭惊吓和窒息之祸, 所以昏迷,现已经没有危险,只等喝了药醒来便可。
但这女子身份如何?肚中孩子又是谁的?
陛下忽然带回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 李循又哪里知道该按什么规矩伺候?不过是恭敬侍奉着,求不要出错罢了。
李循想了想道:“姑姑先照着京里官宦人家夫人的日常服饰准备吧。”
有李循提点, 安姑姑心里有了数,恭敬地告辞离开。李循守在门外,却是一步不敢擅离。
巨石落下前,孟时感到一阵恶心,许是晕车,于是挪到马车门口打算让车夫停下,这时忽然山崩地裂,方旋灵活,一把将她揪出车外,躲过了当头砸下的巨石。
后来场面一片混乱,她努力从烟尘中寻找顾迟秋的身影,可奈何头晕恶心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还因为不慎吸入尘土,有些呼吸困难,最后沉入黑暗。
孟时是忽然醒过来的,她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外头有女人的声音低低问道:“娘子可是醒了?”紧接着,帐幔被掀开,两名穿着相同服色的女子一前一后出现在床边,神色恭谨。
有过一次穿越经历的孟时没有马上说话,她悄悄吸了口气,分辨出这里空气中萦绕的熏香与自己以往用过的都不相同,也从未在裕氏或其他富户豪商处闻到过,推测自己应该是在某个不认识的人的宅院里。
床边的女子面色恭谨,见她醒来,已经乖觉地端来茶水请她润口,两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显然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仅如此,她们的服色和鬓间的绒花皆不逊于小门户的嫡女,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婢女。
孟时差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幸好其中一人低声喊了句“孟娘子”,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接过润喉的茶水,孟时只浅浅抿了半口,待嗓子稍微好些,她问道:“小娘子,这里是何地?敢问贵府主人是谁?”
宫女闻言,正犹豫是否要答,外头的层层珠链被掀开,晏之昂已经在李循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停在最后一层珠帘之外。他沉声问:“可是醒了?”
“回陛下,娘子已经醒了。”领头的宫女道。
孟时心里猛地一跳,一把撩开还遮了大半的床幔,也不管身上只有寝衣,几步走了出去。她刚想说话,突然想起这是在古代,眼前的人是顾迟秋的顶头上司,气势瞬间矮了下来,思索该不该给他先磕一个。
晏之昂似乎看出她的犹豫,体贴道:“顾卿已是举人,你是他的妻子,在朕面前执臣妇之礼即可。”
他说完,李循适时补充:“陛下的意思是,不用跪。”
孟时这才松了口气,刚才自己是真的有点昏头了,听到他是皇帝就莽撞地冲出来,要是他脾气差一点,说不定自己跟顾迟秋就要遭殃。
“谢陛下提点。”孟时低头,乖觉地福身行礼道。
“地上凉,你们伺候孟娘子更衣,然后带她到东暖阁来。”晏之昂吩咐道,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珠帘,说完更是直接带着李循走了。
两名宫女领命,一人立即去取安姑姑派人准备好的衣裙,一人连忙把孟时往回扶去,让她坐在床上,给她穿好了鞋袜才肯让她下地。
安姑姑是按照时下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夫人们时兴的样式给孟时准备的,为了避免冲撞,所有与品阶有关的元素一概没有,就是家常的衣裙加褙子,面料也都是普通官宦人家用的,不及她身上贡缎缝制的寝衣半分。
孟时在现代穿惯了棉质的衣服,在古代也只讲究舒服方便,不太追求奢侈,这些安姑姑眼里的普通衣服在她看来还是比较奢华的,宽袍大袖穿着有点不习惯,更没有她喜爱的胡服骑装方便。
更衣完毕,又净手漱口,一套流程走完,孟时才被两名宫女领到了后殿东暖阁里。
东暖阁里也烧着地龙,晏之昂只穿了件单薄的广袖春衫,随手翻开书页,仿佛大户人家闲来无事的贵公子。
孟时进去时,几名宫女刚刚布好餐桌退出,小圆桌上已经摆了十几盘点心小菜,还有粥点。
“饿了吧?”晏之昂感觉到孟时的脚步,抬头道,“不知道你的口味,朕让他们各种都备了些,你先吃着暖暖胃,朕看会儿书。”
晏之昂说罢,果然自顾自翻起了书。
孟时低声道了谢,跟着她的宫女立刻请她入座,又给她布菜舀粥,伺候她用膳。
皇宫里的伙食不错,孟时喝了小半碗粥后胃里暖融融的,胃口也开了,吃了不少,尤其喜欢酸甜嫩爽的糖蒜,一连吃了大半个。
晏之昂虽然是皇帝,可他安静的时候几乎没有存在感,孟时畅快吃完,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皇帝跟前用饭。
“吃饱了?”晏之昂又适时问道。
孟时点头,发现这个皇帝不仅没有架子,还异常懂得配合他人节奏,一点不像那种自我中心、唯我独尊的人。
“你们都出去吧。”晏之昂将书放在案几上,淡淡吩咐,旋即在孟时的对面坐下。
暖阁里所有的人都往外退去,晏之昂静静打量孟时片刻,等人全都离开后才道:“你喜欢吃酸的?”
孟时以为他让人出去是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不想第一句竟是这个,她飞快瞄了眼那碟子山楂糕,其实她不喜欢吃酸的,最讨厌的蔬菜是番茄,最不喜欢的饮料是柠檬水,今天忽然爱上山楂糕,可能只是个意外。
她尚在思索如何解释,晏之昂又道:“酸儿辣女,这一胎大约是男孩。”
酸……
什么?
孟时捂住自己的肚子。
“太医给你诊脉的时候说,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你自己还不知道?”晏之昂皱眉,“顾迟秋于子嗣上,也这么不经心吗?”
孟时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
“朕不是冲你,你别怕。”晏之昂却仿佛担心自己吓到孕妇,安慰道,“他还有几日就能入京,你先在朕这里将养着,等他到了朕再派人送你过去。”
孟时怀疑,如果自己再不说话,这位皇帝能一个人把全套流程给走完。
她连忙开口:“多谢陛下费心,只是不知道臣妇是怎么来这里的?臣妇只记得当时在路上遇见了地震,当时距离京城还有十天的路才是。”
“你昏迷了,情况不好,朕的人恰巧发现了你,就让他们通过驿站快马把你带了回来。”晏之昂道。
普通人可能不敢找皇帝话里的漏洞,但是孟时眉头一拧,这句话里十个字有十一个漏洞,比最拙劣的商业片还让人窒息:“陛下,臣妇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您是否派人一直跟着我们?”
其实孟时想用监视,出口前换了个比较中性的说法。
孟时以为晏之昂可能会有点生气,谁知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帅大叔竟然耳根子悄悄红了,目光撇开了一下又迅速转回道:“都是凑巧而已,你好生休息。”
他这一番反应,更坐实了孟时的猜测。
吴王来过他们家,他怀疑顾迟秋是皇帝的孩子,看来吴王做这件事的之前或者之后跟皇帝聊过了,而皇帝也派了人过去,到底是监视还是保护,她不敢说,但看这位的神色,悄悄观察儿子的事情被拆穿后,竟然有点害羞?
联想到顾迟秋偶尔害羞的样子,还真有几分遗传学的奇迹。
“陛下,迟秋他有没有受伤?其他人呢?”孟时问,既然晏之昂能派人把她送回来,肯定也清楚顾迟秋的状况,她决定直接问。
“你放心,他很好,他的两个小徒还有那位师爷都跟他在一起,不日就能抵京。”晏之昂道,“跟在你身边的那队人朕也着人安排了,受伤的都已经让太医瞧过,你放心即可。”
很好,连他们这些人的身份都搞得门清。
晏之昂分享信息的态度十分大方,孟时也干脆不演柔弱了:“陛下,我大约还得在您这里逗留几日,但我这性子不爱闲着,能让人给我送点笔墨纸砚吗?”
“当然,你喜爱写字?平日写什么的?柳体?颜体?”晏之昂兴致勃勃道。
孟时想起自己那一笔被顾迟秋吐槽数次的狗爬字,小声道:“商业策划书。”如果有电脑的话,她喜欢华文仿宋。
第116章 瓜瓜瓜瓜瓜瓜瓜瓜
孟时在宫里好吃好喝住了几天, 晏之昂很忙,那天后没再出现过,但派人送来了笔墨纸砚。
来的一路上孟时就在思索向西域推广辣椒的计划, 笔墨送来后,她便时不时记录下各种想法,打算写一篇关于向西推广辣椒的计划书,等裕引璋来长安与她见面时跟她详谈。
晏之昂病了两日, 因为坚持处理朝政,身体总是难以好透。
吃完饭他原想去园子里逛逛,最后却来了后殿孟时处, 进门就见她坐在书桌前, 低头认真写着什么。
这样认真写文章的女子难得一见,晏之昂颇感新奇, 只是那握笔之姿……怎么那么别扭?
孟时全神贯注, 晏之昂没让人打扰,自己找了地方坐下喝茶,直到孟时从计划书中抬头,才恍然发现书房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在写商业策划书?”晏之昂读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有些生疏, “能给朕瞧瞧吗?”
孟时瞄了眼自己的狗爬字, 皇帝的要求不能拒绝,但这笔字大约能算得上精神攻击了, 希望皇帝坚强。她把刚写完的计划书递了出去。
晏之昂对那些小打小闹的生意不敢兴趣, 原本只想跟孟时找点话说,逗逗他这位单方面认定的儿媳妇,可在看懂了孟时那较为“狂放”的字迹后, 晏之昂却看入了迷。
这竟然是一篇将辣椒推向西域的计划书,里面提到了如“目标客户”“推广渠道”“营销手法”等一系列晏之昂见所未见的词汇, 不过凭他的学识,很快猜出了这些陌生词汇的意思,并且理解了孟时在文中提出的观点和方法。
“这些全是你写的?”晏之昂问。
孟时点头:“路上匆忙,我还没时间跟迟秋讨论,引璋先去凉州了,过一阵子应该会来长安。陛下见笑了,条件有限没办法做市场调查,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依据我个人的见识所写,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孟时所说,晏之昂自然也瞧出来了,但这些都不打紧:“通常来讲,江南富庶,长安则贵胄云集,普通商户做生意都会把目标放在这两个地方,你怎么会先想到要推往西域?”
这才是晏之昂最在意的,也是孟时此举在他眼里最特别之处。
“陛下,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为了赚钱。”孟时道,“西域商路上有钱人多啊,阿拉伯人,波斯人,罗马人,还有日耳曼人,他们能用等重的黄金去买胡椒,为什么不能用等重的黄金买辣椒?”
晏之昂挑眉:“你的意思是,我泱泱大国的富户豪商的财富,还不如那西域蛮夷之地?”
“自然不是,陛下误会了。”孟时道,“长安和江南自然在臣妇的设想之内,西域也同样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饭,要吃饭的地方就会有人喜爱辣椒,反正总有人要做这个生意,不如趁着还没其他人做,臣妇先稳稳赚上一笔。”
国内的生意要做,国外的也要做,立足中国,面向世界,这是她从现代带回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人都是会受环境局限的,在她的想法里,生意要做大,必须走出国门。
谈到钱和生意,孟时笑眼弯弯,放着光。
晏之昂见多了端庄娴雅的长安贵妇,难得见到孟时这种把钻进钱眼里写在脸上的人,不由感到好笑,又隐隐欣赏她的坦诚大气。
“那朕请教你一个问题。”晏之昂来了兴致,“如今西域虽有边市,但多为丝绸与马匹的交易,且只掌握在少数地方豪强手中,如果朕想推动与西域的商贸交往,让更多商家参与进来,把咱们的东西卖出去,他们的东西买进来,应当如何操作?”
孟时想了想道:“怎么处理豪强势力臣妇不清楚,但臣妇想他们能占得先机多半是因为信息不对称的缘故。”
“信息不对称?”晏之昂反问。
“对,外籍商人是不能随意进入长安的,更不能去往江南,所以他们不知道咱们国内有些什么,价值几何,咱们的人要出国门也不容易,更难以详尽地知道西域诸国的情况,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却又想做生意,那只能被那些常年盘踞边疆,熟知两边情况的豪强盘剥。”孟时道。
晏之昂点头,很是赞同,即使他贵为天子,也只知晓西边有良种战马,但从哪里卖?要多少钱?许多信息都掌握在那些豪强手里,就连朝廷也很被动。
“臣妇有个主意,也许可解此局。”孟时道。
“你说。”晏之昂神情严肃起来,已经有了几分朝堂议事的模样。
孟时也不怵他,就当是在跟甲方沟通,认真思索片刻道:“我朝可以开一个万博会,邀请西域诸国的商户前来,展示他们国家愿意出口的商品,同时也昭告天下工商户,挑选国内有实力的字号参与,展示他们的商品,这样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到一处,双方有些什么需要什么就很容易沟通合作了。”
“直接邀请商户来朝?”晏之昂从未听过这样大胆的建议,以往来长安的要么是诸国使臣,要么是其王室贵族成员,还从来没有商户。
孟时点头,但没有多劝,毕竟这种事影响面甚广,不是自己能考虑全面的,还不如只提出建议,让晏之昂自己拿主意。
晏之昂却好似真的听进了孟时的建议,道:“你抽个空,把你的说的万博会写个折子给朕。”
孟时一愣,折子?
晏之昂飞快思索着什么,回神才发现孟时发愣,好笑道:“你不拘用什么格式,字不好朕也不计较,把你的想法说清楚就行。”
孟时脸上发热,自己这笔狗爬字还是得再好好练练。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传话,李循走了进来恭敬道:“启禀圣上,顾举人已经在宫门外候着,说是来接孟娘子的。”
“迟秋到了?”孟时惊喜。
一旁的晏之昂默算时间,顾迟秋比他预计的早到两天,恐怕不仅日夜兼程,甚至连客栈都不曾踏足就直奔宫门口接人了,这是怕自己欺负他媳妇儿吗?
晏之昂不想放孟时走,但又担心此举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最终还是大气地让宫女为孟时收拾行装,送她出去。
“朕要的折子可别忘了,过些时日朕会派人去取,你……若顾举人得空,你让他给你誊抄一遍。”晏之昂道,他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抽象的字。
孟时早高兴地忘乎所以了,被吐槽字丑也没反应,开开心心送走皇帝,等宫女们给她收拾好,就匆匆随李循去了宫门口。
顾迟秋在冷风口站着,柳师爷劝了两遍也不肯挪,只因从这里能最早见到从门里出来的人。
他脸始终绷着,自从地震后就没有笑过,别说柳师爷,就是蔡阿蛮和阮二蛋这两个一直跟着他的徒弟,这些天也对他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