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好吵,客人好多,外面好像有大人在唱歌,那应该是父亲的教子之一,头顶的一桌大人哈哈大笑,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阿阵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呢?
绘梨不知道自己要躲到什么时候,她困呼呼地打着哈欠,几乎快要睡着了。
先是鸟鸣和狗吠声,接着是小孩的尖叫,然后是男人们惊怒的吼声,绘梨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反应过来。
这一切喧闹的起源,是几声枪响。
接着,更多的声音传进耳朵,附近的大人尖叫着说谁中枪了,她用力握紧桌子的中柱,不知道到底是桌子在摇晃,还是她在发抖。
洁白的桌布染上了一种很可怕的颜色。
她睫毛快速颤抖起来,低下头往外看,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头颅。
枪口正中眉心,眉眼凸出,眼球泛着死鱼一样的颜色,他大概已经死了,但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
这个人很眼熟。
她僵硬地盯着他看,脖子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无法转动,过了好久,她终于记起来,这是卢卡叔叔,有一个大肚皮,小时候她总以为他的肚子里面藏着财宝,喜欢抽烟,但在她面前总是会把打火机收起来。
第40章 第
40 章
不知道等了多久。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也许是一个小时,她不知道。
或者只过去了短短的几分钟,因为死去的卢卡叔叔, 身上的血液还是一直一直在往外喷涌。
她一直盯着看, 不敢移开眼睛, 好像一旦将目光从这里移开, 卢卡叔叔就会真的、永远地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血泊里出现一双干净的鞋子。
那是属于男孩的脚, 脚踝很细, 好像只是轻轻动了一下,就把卢卡叔叔的脑袋踢开了。
接着,桌布被掀起来, 银发男孩试探地朝她伸手,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将桌子踢倒,把她吓了一跳。
他摸摸她的头发, 沉默着把她抱起来。
“臭崽子,那可是卢卡, 谁允许你这么对待他?”
大哥从他们背后走过来, 怒气冲冲, 脸气得涨红,额头满是汗水, 直到看见他怀里的她, 脸上可怖的怒意一滞, 顿时变得柔情下来。
“我可怜可爱的小宝宝, 躲在桌子底下吗?真聪明。”
女孩脸色惨白, 对他的话没有反应,脸上挂满了眼泪, 那双小猫一样的眼睛里面还蓄满了水,男人弯腰轻轻亲亲她的脸颊。
“没关系,卢卡只是去了天堂,我们会为他举行安魂弥撒,也会替他以血还血,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别害怕,小亲爱的……”
他还来不及多哄几句,就听见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好像这里已经变成了他主事。
“亲爱的,请原谅我在这时候离你而去。”
他满脸愧疚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头,转身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狠戾的表情,披上手下递来的风衣,快速地离开了。
她怔怔看着哥哥高大的背影,又掉下几滴眼泪,把脸埋进阿阵的怀里,下意识像是溺水那次一样去揪他银色的头发。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帮她捉住自己,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触即分。
婚礼很快清场,阿阵带着她坐上了去教堂的车,教堂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今天的新娘已经换下了婚纱,坐在深色的长凳上面哭泣,其他的女人围绕在她身边安慰。
二嫂坐在她的身边,小侄女不谙世事,伸开手想和姑姑玩闹,绘梨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感受到嫂嫂亲吻自己,说没关系,天主在这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
她含着眼泪看看她,没说话。
过了一会,主教也过来了,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反而还因为他长得有点像死掉的卢卡叔叔,而有点害怕地把脑袋躲进了阿阵的怀里。
接下来,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探出脑袋了。
医生过来看过,因为她不太配合,所以没有看出什么有效的结果,女仆们泡了花茶,她也扭着脑袋不肯喝,紧紧抱住阿阵的脖子,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了一样。
男孩沉默地站着,像是一个真正的座椅和玩.偶,太阳慢慢下坠,夕阳透过漂亮的玻璃花窗洒进来,照出五颜六色绚丽的光影,门大敞着,金色的阳光斜斜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变半身体彻底打入了阴影里。
过了好一会,他抱起她,走向了那道金色的大门,外面是无尽的斜阳,灰尘在阳光下浮动,像是一道圣光。
他在小花园阳光最好的地方坐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这个漂亮的世界,看近处振翅飞过的蝴蝶。
女孩看了好一会,终于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接着,她像是被自己的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收起声音,男孩低头看了她一眼,将扣住她下巴的手松开,转而捂住了她的耳朵。
耳边的哭声变小,绘梨只感觉到耳朵上的手很热,很温暖。
她哭了好久好久,后面的男孩一动也不动,没有安慰,也没有安抚,只是沉默地捂着她的耳朵。
一直到哭累了,哭不下去了,感觉全身力气消失,眼泪都要流光了的时候,她才停下来,满脸困倦地蜷缩在他的怀里。
“阿阵。”
她小声问:“还有、还有谁?”
“死的人不多,小姐。”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淡漠,就好像那些死去的人不值得一提。
“哦……”她看看他的绿眼睛,不敢再问下去,而是像只缩头乌龟一样抱紧他的脖子,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男孩一顿,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给她擦拭起眼泪来。
在太阳彻底坠落之前,他们被接回了家,绘梨坐在阿阵的臂弯里,一个一个看过去,数着人头,今天的晚餐叫的是外送,她看了好一会,没敢问爸爸去哪里了。
二哥的脸上没有往常那样轻浮的笑容,三哥哥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面色苍白地喝着酒,显得有点惊魂未定,大哥面色阴沉地切割着牛肉,用一种杀人的神情。
今天的晚餐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座大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
哥哥们上二楼的书房谈事情,绘梨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我的宝贝。”
大哥把她抱起来亲了亲,接着像是想送她出去,但二哥抬了抬手:“父亲从来不拦着她进书房。”
大哥皱了皱眉,然后把她放到了一边的单人椅上,接着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阿阵:“好吧,我是说好吧,我亲爱的妹妹当然有权利坐在这里,但是你。”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一只盛怒的狮子,示意男孩出去。
男孩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是父亲挑选的人,弗洛德。”二哥帮他说话。
“我管他是谁!哪怕是我们的妹夫也没门!更何况他还是个混血的杂毛……”
男孩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离开了。
“你该改改你的脾气了,弗洛德。”二哥叹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高背椅上没人落座,哥哥们各自找了地方,绘梨把脸趴在单人椅的扶手上,听着他们讲话,好半天才把事情理清楚。
有人趁着婚礼的时候进来捣乱,爸爸身上中了枪,但现在伤势已经稳定下来。
经过一个下午,家里已经揪出了内鬼,现在要做的就是惩戒叛徒,以及以血还血。
她今天受的惊吓实在是太多了,强撑着精神听到这里,知道了爸爸没事的消息,只感觉松了口气,失去了最后一点点力气。
妹妹蜷缩在单人椅上睡着了。
二哥使了个眼色,立即就有人把她抱了出去。
后来的事情,绘梨都是在报纸上听说的。
大哥杀了敌对家族的长子,让人知道卢西安诺家族的尊严不容挑衅,有人想要去医院刺杀父亲,但那边守备森严,他们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于是周围的几座城市都乱了起来,警察很快加入其中,呼吁几大家族停手。
“黑、手、党……混战。”
她慢吞吞念着报纸上的标题,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阵,原来我们家是黑手党吗?”
“是的。”
他的头发变长了一点,给她削着苹果,好像这件事情没什么值得惊讶。
这让她不满极了,感觉自己为这种事情大惊小怪显得很丢人。她抿抿唇,垂眸看着报纸上的黑白照片,鼓起脸:“他们真讨厌,为什么要把死人的场景拍下来登报呢?”
“那是家里的媒体,小姐。”
他把她手里的报纸抽走,换成了小苹果。
“弗洛德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别人,即使教父不在,卢西安诺依旧如同往日一样不可撼动。”
“哦……”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啃着小苹果,走到窗户面前,说:“自从爸爸不在,家里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也每天都好不安,阿阵,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探望爸爸?”
爸爸是那样高大、可靠,像是一座巍峨的,永不倾塌的大山,他不在,就好像这座房子一下子被抽走了骨头,让人惴惴不安。
大哥实在是不太像爸爸。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六次发火了。
家里的人里面,他骂的最多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其次就是阿阵。
绘梨有的时候会忍不住帮阿阵说话,但她这样完全是在火上浇油,好像反而让大哥更加生气了。
“噢我的甜心,我真该好好物色一下,帮你换一双更好的手套。”
大哥总是爱说这种气话。
绘梨知道他的性格,所以完全没有当真,但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却一瞬间抬起了脑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上楼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父亲就从医院里回来了,他的伤还没有养好,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小孩们挨个亲亲他,给予最真挚的祝福,他比往日更显得慈蔼、温情一些,挨个看了看小豆芽们,然后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的几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养子,和绘梨。
她趴在爸爸的床头,心里很高兴,因为爸爸回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爸爸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暂时没办法说话,男人们轮流弯腰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的脸上瞧不见丝毫被伤痛折磨的脆弱,只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偶尔做几个手势回应。
绘梨只感觉找到了主心骨,在旁边等了好久,感觉脑袋都快冒烟了,爸爸和哥哥才看向她。
“我亲爱的小留声机。”二哥开着玩笑,把她抱起来:“我知道你塞了一肚子话想要和父亲说,但现在父亲大概已经累了,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家的小公主将有一整天的时间。”
“……好吧。”
她看了看爸爸,虽然没有从他脸上读到一丝一毫的疲惫,但也很懂事地点了点脑袋。
但可惜第二天爸爸没有醒。
她等了又等,又过了几个生日,大哥变得越来越独断专行,经常和家里的顾问争吵,但又会长餐桌上笨拙地找着话题试图哄他,对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温柔。
爸爸醒来的时间很短,大多数都用来和大哥还有顾问交流,她满肚子的话暂时是说不出去了。
她每天都去看爸爸,只是待在他的身边,就感觉很安心,哪怕是看书都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两个小侄子依旧像是傻蛋一样到处横冲直撞,好像一年前的事情没有在他们小小的脑袋里留下任何印记,总是冲进来打扰爸爸的休息。
“难道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绘梨气鼓鼓地关上门,把他们赶走,看着两个小混蛋脸上无忧无虑的笑脸,和扭着沾满泥巴的屁股朝她做鬼脸的模样,只恨不得把他们打一顿。
“真该有人帮我收拾收拾这两个小混蛋。”她小声抱怨道。
阿阵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她,沉默着削着苹果,没说话。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绘梨睡不着觉,和阿阵一起坐在窗户旁边看闪电,听他说关于雷神的故事,女仆忽然推开门,说教父让她立刻过去。
爸爸?
绘梨愣了一下,然后鞋子也不穿就往外跑,先是下了三层楼梯,然后经过转角,跑过客厅,再上二楼,推开门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小亲爱的。”
二哥把她牵进来:“怎么鞋子都不穿就往外跑?”
她没空理会哥哥,现在脑子里全是爸爸,她一口气扑到爸爸的床前,一开口就是呜呜咽咽的哭声,过了几秒钟,阿阵拿着她的鞋子追上来,她一愣,听见头顶传来笑声。
爸爸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得多,完完全全就像是一个健康的人一样了,他此时此刻正满脸宠溺地看着她:“在哭什么呢?我可爱的小公主。”
“爸爸……您好了吗?”她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闹了乌龙,有点羞耻,但是又为爸爸终于好转了而开心。
哥哥们要和爸爸说话,她开开心心地跑到单人椅上坐下,阿阵单膝跪地给她穿鞋子――这家伙已经14岁了,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少年了。
他变得好大一只,很轻松就能把她的整只脚攥进掌心,但绘梨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怕他。
她穿好鞋子,听见爸爸叫她。
“亲爱的。”
他笑了笑,看着她:“把可爱的眼泪擦一擦,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她听话地把眼泪擦干净,然后凑到爸爸面前,平时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是此时此刻,那些话又全都记不起来了。
“爸爸。”她把脸埋进他的掌心:“你没有陪我过生日。”
“我很抱歉,小亲爱的。”
教父挥挥手,大家就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个人,教父像是没有注意到单人椅上的少年,坐在床上看了她好一会,才接着开口。
“小宝宝,最近过得怎么样?除了爸爸以外,还有没有可恶的家伙惹您烦恼?”
“没有吧。”
她仔细想了想,抱住他的手臂,笑着说:“现在爸爸也快好起来了,绘梨就一点都不烦恼了。”
“好孩子,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什么?”她问。
“美丽的心。”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脏,这是你几个哥哥都不具备的,我的小可爱,这一点上,你比我任何一个孩子都强。”
“爸爸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厉害。”她蹭蹭他的手,眯着眼睛,像是眷念着长辈温暖的小猫,教父看了她一眼,露出哀伤的表情。
“西西里,那是我们的故乡,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她抬起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忽然和她说这个,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父亲的鬓角已经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