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之人又不着痕迹地吹捧了几句。
“要不要我陪相爷在云川走一走,看看这云川这些年的变化?”
男人执棋的手一顿,他眸子微抬,可以看见眼角的一抹皱痕,看得出上了些年纪了。
但岁月并非无情,在他脸上还添了成熟与睿智,即便人过中年,仍旧是个美髯公。
他拢了拢袍子,将白子放回棋盒。
他心思微动,“你事务繁忙,就不劳你了,我自己随意走走就是。”
那郡守还要争取,被孟绍庭一锤定音。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后,孟绍庭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从暗匣中取出来一副画轴,缓缓摊开,他手指在画卷上缓缓抚过,那画卷上的色彩都有些黯淡了。
“相爷,马都准备妥当了。”屋外,有人知会。
他撩起衣摆,阔步出了门。
外面等着的人是孟家管家孟津,也是自小便跟在孟绍庭身边,少年时是他的书童。
“相爷去哪?”他问道。
“就在这附近走走,我也瞧一瞧这云川百姓生活如何?”
从上午到夕阳将晚,马车停在了一座庙祠。
这庙祠虽不气派,却也修缮得宜,未见一丝破旧之相,那祠名为仙女祠,来往进出的大多都是女子。
孟绍庭看了一眼孟管家,他只笑容可掬地装傻,“不知怎的,就走到这里来了。”
孟绍庭没说什么,步入仙女祠内,恰好祠内女子离开,于是这仙女祠内便只剩了他们。
庙内,便只有位似乎是庙祝的中年男人打扫收拾。
他站于那祠内,久久未曾说话。
孟津也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因为一直跟在他身边,孟津是最清楚相爷对南姑娘的感情的。
当年相爷高中进士,因朝中无人,被下放云川的一个落后县城做县令。他任期内,励精图治,将县治治理得仅仅有条,本该到升迁之机,谁成想云川突发大疫。
那瘟疫来的极为迅猛,短短几日,便蔓延整个云川境内,朝廷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很快便封锁了整个云川,只许进不许出。
那时,作为知县的相爷日日操劳,很快也感染了疫病,而他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好些,比相爷多撑了些时日。
他眼见整个云川被疫病笼罩,哀鸿遍野,满地尸骸无人问津。
相爷虽有药吊着,却也一日日形销骨瘦,眼看着人也不行了。
他心急如焚。
这时候,南姑娘来了。
他至今都还记得……
即至傍晚,天阴沉沉的,被浓雾浓罩,这云川不但被朝廷放弃了,仿佛连天地也要将他们隔绝开。
直至,这天间,陡然出现一抹红色身影,由那雾霭深处,渐行渐近。
她旁边是满地尸骸,而她如同是开在那腐尸上的曼殊沙华,那昏暗天地间的唯一一抹亮色。
恍惚间,他听见烽火台上的相爷对他说,“这是地狱来勾魂的使者,要来勾他魂去了。”
她是否从地狱来,不得而知,但确实是来勾魂的。
不止相爷的魂被勾走了,那一刻,他的魂也被勾走了,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这般人,一生都是下人,南姑娘那样的人哪是他能肖想得起的。
这仙女祠便是云川百姓为南姑娘立的,她于这云川郡一郡百姓都有再造之恩。
起先这庙祠还没有这般大得,立于那之上的也不过只是一具泥塑罢了。
如今,那泥塑成了彩绘石像。
只是这石像到底不如南姑娘万分之一。
“这石像不像她,还不如当初的泥塑传神。”良久,孟绍庭道。
“那雕刻之人估计连南姑娘面都没见过,怎么能刻画得像呢!”孟津回他。
“走吧!”他有些索然无味。
孟绍庭驾着马与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
京城,羊角巷,一处二进的宅院,院内晒着药材,一妇人正在打理。
夕阳顺着满墙的爬山虎爬进院里,朱红的大门被咚咚敲响。
老妇人耳朵动了动,问,“哪个?”
“师娘,是我。”
妇人面露诧,脱了身上围裙。门打开,外边站着一目光略带沧桑的白衣男人。
他今日特地收拾过了,剃了那留了许久的胡子,头发束的十分整齐。
“闻舟?”妇人有些不确定地打量他。
“师娘,是我。”
眼前的男人同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了许多,但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影子。
“走了二十年,你竟也真的狠心一次也不回来。这么多年你师父你一直挂着你。”
喻闻舟眼眶不由泛红,他扑通跪倒在地,声音酸涩,“我对不住你和师父。”
当年发生那件事后,因为江玉柔怀孕,喻闻舟为了负责,只好答应和江玉柔成亲。只是两人性情不合,时常会有争吵,成亲前夕,江玉柔负气出走,不知去了哪里。
他心灰意冷之下,远走中原,整日用酒来麻痹自己,浑浑噩噩许多年,等他勉强走出来后,却早已物是人非。
“你是没脸见我们,养你那么大,你倒好,走得一声不吭,你就等你师父回来收拾你吧!”老妇人柳眉微竖。
“闻舟但凭师父师娘处置。”他重重磕着头,那一声声,响亮异常,不一会便磕得头破血流。
“好了,你这是做什么?”妇人去拦他,却见他眼底含泪,几乎要滚下。
昔日翩翩少年郎,如今却被风霜爬满,妇人也不觉有些眼热。
喻闻三岁就被送入蝶谷,那时她刚怀着南笙,喻闻舟也是她自小照看着长大的。当初他不辞而别,自己不是没有埋怨他,只是如今二十年已过,她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气也气了,见到他,到底还是开心的。
第24章 (周五入v)
晚间,夫妻二人两人吃饭时。
“你让他走,我不见他。”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冷哼一声。
“你爱见不见。”老妇人别了他一眼。
他端着饭碗,溜达走到门边,蹲在门口吧嗒了嘴,“养了这几个徒弟,没一个是好东西。”
“还不是你教的好?”
“我哪会教啊!这几个从小跟在你身边,还是夫人教得最好。”
说完他后脑勺被筷子敲了一击,“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是不是?”
他不敢在反嘴,怕饭都没得吃,端着碗筷又跑远了几步,吃着吃着,又轻哼一声。
“你家乖女来信了,要不要看?”妇人轻飘飘地开口道。
南华端着饭碗跑了过去,催促道:“再哪儿呢!快给我看看。”
妇人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然后从房里将信拿出来,他也不吃饭了,随手擦了下嘴,就拆了信了。
看完后,他一脸春风得意,“乖女说了要来看老子,果然没白疼她。”
“是谁前两天抱怨女儿白养了?”
“是哪个,你叫他出来和我对峙。”老头子嘚瑟得不行。
……
羊角巷尽头是玉华门,过了玉华门,便是上京最繁华的东市,广陵河直插东市而过,河两边都是青楼楚馆,上京四大秦楼也都坐落在河两旁。
今日广陵河尤为热闹,整个河面上都是来往花此文由q裙:⑻一4巴一⑥96伞发布欢迎加入船,花船上有美人弹琴奏乐,靡靡之音渐起,河两旁游人时不时的叫好。
因为今日花朝宴,是选花朝仙子之日,这花朝仙子便是今后整个上京秦楼楚馆的花魁之首,身价不可同日而语。
“闻舟啊!你可千万别和你师娘说我们来这儿了,不然回去有你好果子吃?”南华叮嘱道。
这糟老头子往嘴里扔着花生,瞧着那画舫里的姑娘,不时还要点评一句。
这个姑娘腰太粗,那个姑娘眼睛太小,或是嘴巴太大。
点评过后,还要得意地说一句,“比起我家乖女差远了。”
喻闻舟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他在漠北待太久了,习惯了那边的大漠黄沙,荒芜寂寥。
如此繁华的景象,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经历,于是便有种恍惚不真实感。
可听了他师父后一翻话后,他不由皱了下眉,“师父,还是莫要拿师妹与风月女子做比较的好。”
“对对对,是不能比。”
“师父,还是回去吧!不然师娘该等急了。”他劝道。
“回什么回,不回。你要是想回,就自己回去,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候见不见得到你师妹还两说。”
他抿了下唇,只好老头挡着人流。
玉京楼的雅间,视野极好。
雅间内男子原本神情肃穆,周身都带着铁血肃杀之气,听那琴声后,眉头先舒展后又皱紧。
“林叔,似卿姑娘这琴技如何?想来也是不比南笙差的吧!”坐他旁边的一年轻公子目露沉醉。
“差远了。”林戈有些意兴阑珊。
他只是不喜玉京楼这般造势,哪来的那么多像她之人,在像她那也不是她。
不是那个即便身处边疆也不能折损她分毫的南笙。
往事历历,若是他当初能更坚持些,大胆些,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二十岁的林戈顾虑太多,四十岁的林戈孑然一身,却是早已失去了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那倒是可惜我生得晚,没有见过南笙的风采。”他轻啧了一声。
“没有见过她是你的幸事。”若是求不得,年少时还是莫要遇见太过惊艳的人为好,因为但凡见过,这世间女子便都入不了眼了,也是一件残忍。
林戈有些索然,原本是要走的,忽得花船上飞出一女子,落于高台之上。
因那高台是特殊材质所打造,声音传得极远,离得近的亦或是内力深厚的能听到那着深色华袍女子的声音,女子带着面纱,看不见是何等相貌。
“我多年未曾入世,倒是不知道这世间多了这么多像我之人,听闻似卿姑娘音律过人,我恰好对音律也颇有研究。趁着机会,我也想同似卿姑娘比试一翻,看看我这些年生疏没有?”
琴声戛然而止,似卿起身,微微欠身,面露疑惑,“夫人是?”
“南笙!”她淡然道。
她话音落,现场确是一片哗然。
“夫人就是二十年前第一美人南笙?”她诧异道。
“老了老了,可再当不了第一美人的头衔,却是不如你们年轻人的。”
似卿微微一笑,做出请的姿势,“夫人过谦了,久仰夫人大名我也想像夫人讨教一二。”
“既是比试,那便赌个彩头如何?这玉笛乃是我当年我随身之物,如今跟着我倒是蒙尘了,若你能赢了我,这玉笛便赠予你了。”
似卿说:“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不过夫人出了彩头,我自是不能落后,我有一琉璃灯盏,乃是海外之物,也是偶尔所得,便当作彩头了,还请夫人莫要嫌弃。”
这短短的功夫,人群已不知骚动了多少,林戈更是死死攥住窗檐,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住了看台上的那抹身影,目光灼热又情切。
“师父,那是师妹?”喻闻舟同样神情激动,紧紧抓住了老头的手?
南华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疑惑,他家乖女腰可没这么粗,难道一年不见,吃胖了不成。
也不该啊!毕竟他家乖女是那般自律到严苛的人。
不确定,再看看。
似卿让开位置,请人入座,很快自那自称南笙的妇人手中,琴声倾泻而出,此人琴技之高,与似卿几乎不相上下。
那少年不由点头赞道,继而话锋又一转,“林叔,这南笙琴技虽好,与似卿姑娘亦在伯仲之间,甚至还稍弱似卿一筹。”
林戈却皱着眉,手指紧紧攥在一处。
一曲琴音落,那女子开口道,“许多年未弹了,技艺有些生疏。”
“你很好,若是二十年前,我或许能胜过你,如今倒是不如了,在音律一道能胜过我的不多,似卿姑娘倒是这些年头一个,这玉笛便赠予你罢。”
“夫人过谦了,您这琴技丝毫不弱我,听了您的琴音后我感悟颇多,得遇知音,当真人生一件幸事。”
不知何时,风起,吹走了那妇人的面纱吹落,一张脸露了出来。
只是面纱下的脸叫人有些失望,倒也不是说丑,只是同第一美人的名头差了许多。
不过倒也正常,女子毕竟年过四十。
如今脸上已见风霜,但仍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儿。
只是任你年轻时再风华绝代,也抵不过时间的蹉跎。
底下传来一阵嘘声,那妇人脸色微变,匆匆告辞离开,旁人想要挽留,都来不及,当真是走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喻闻舟要去追的,被南华拉住了,“干什么去?”
他有些着急,“师父,你别拦着我,我去找师妹。”
迎头便是暴击,“师妹师妹,那是你师妹吗?哪儿来的丑东西,敢败坏我乖女的名声?”
南华哪还看不出来,这帮狗东西就是要踩他乖女上位,不知道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丑东西,装模作样,演得还挺像。
要不是身边亲近之人,还当真要被骗过去了,毕竟南笙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二十年太过漫长,足已叫一个人完全变副模样。
喻闻舟愣了一下,“那不是师妹?”
“连你师妹都认不出来,你这师兄怎么当的,还好当初没把乖女嫁给你。”
喻闻舟闻言,心里十分不好受,他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华气冲冲地撸袖子,准备上去把台子给砸了。
不过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耳朵,他气得转头,看见了一张并不凶悍,但在他眼里比母老虎还可怕的脸。
“夫人,你怎么也来了?”他腆着脸讪笑。
“怎么,你能来,我不能来。”妇人似笑非笑,下手却更狠了,直揪的大声呼痛。
“夫人,手下留情啊夫人。”他叫道。
妇人却是啐了他一口,“老不休,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嫖,你自己浪就算了,还把徒弟一起带过来,难怪教的几个徒弟没一个靠得住的。”
他直呼冤枉,“我是给咱们乖女出头来的,咱们乖女都被欺负到头上来了,我能忍。”
“然后一把老骨头上去被人拆了。”她冷笑一声,扯着他往回走,“这事你别管,看你乖女自己想怎么处理,你别在这里添乱。”
喻闻舟老实跟在身后,一声不吭,他也怕师娘啊!
院子里,师徒二人在罚站。
喻闻舟轻声问道:“师父,师妹他还好吗?”
“好好好,就知道你师妹是吧!”他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