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曼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胡诌:“世界和平。”
章曼扯着嘴角轻嘲:“这么伟大?”
当然不是。
关书桐没给她正确答案。
KTV这一趴结束,一伙人意犹未尽,要到大排档再续。
位置安排在室外,这会儿雨已经停了,风里掺一丝效果甚微的凉意。
水泥地面湿漉,脏黑,仿佛永远淌着一层洗不净的陈年油渍。
关书桐没吃多少东西,冰啤酒倒是灌了不少,微醺。
酝酿了一整晚,才做好心理准备,一个,接一个,点开媒体社交平台。
她后妈没有更新动态,她同父异母的便宜哥哥和妹妹也没有最新消息。
安安静静的。
仿佛收到警告,听话地不在今天继续刺激她。
能让他们如此这般言听计从的人,除了她那个吃绝户的爸,就只有这个圈子里人人都想攀附的对象——
谈家人。
“关书桐,那个是你旧情人吧?”
说不清是章曼喝高了,还是她故意喊一嗓子方便让所有人听清。
反正,在关书桐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时,谈斯雨也在这时候循声睇来一眼。
大概是刚从晚宴逃出来的,还是那一身打扮,只是发丝微乱,规整的西装也被他穿成了松松垮垮的休闲款。
外套挂在椅背,领带散着,领口敞着,袖子卷至胳膊肘,孔武有力的小臂也露着。
望向她的那双狭长眼眸微眯,含着几分笑,几分醉,像调情,勾人得不行。
直逼30℃的夏末夜晚,关书桐身体发热,呼吸都滚烫。
随他一并溜出来的,还有两个同样盛装打扮的富家公子哥。
没料到他竟然会带他们到这种寒酸地方,都拘谨地坐在蓝色塑料椅上赔着笑。
听到章曼那一嗓子,两人笑容一僵,彼此对一个眼色,讪讪地闭上嘴,当背景板。
“你旧情人?”仇野明知故问,坦然大方地回头看向谈斯雨,盯着,眼底吊儿郎当的戏谑,逐渐被某种翻涌情绪取代。
三人呈一条直线,对峙,僵持。
曾与谈斯雨并肩十年有余的关书桐,如今在他对立面,在离他最远的地方。
中间隔着一个仇野。
“还真是。”仇野敲定结论,浑不在意地勾唇笑笑,一副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嘴脸。
啤酒泡沫涨得肚子难受,关书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起身去女厕。
再出来。
洗手台安置在男女厕中间,她咽下喉咙深处上涌的气泡感,葱白手指一挑,沁凉水液即刻从龙头倾泻而出。
少年磁性声嗓随悦耳水声一并流入她耳朵:
“就因为她碰过那套首饰,所以你迫不及待要拿回来。”
“我妈的就是我的。”
关书桐言之凿凿,抬眼,目光灼灼地盯向对面的镜子。
镜中映出两道高瘦身影,一明,一暗,她在前,谈斯雨在后。
两人眸光都锐亮,生着不加掩饰的锋芒。
他双手插兜,一派闲云野鹤的懒散模样,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头顶的冷白灯光罩下来,他英俊面庞愈发清晰。
“嗯,我也这么想的。”谈斯雨予以认可似的点了下头,“所以你不用担心挨处分了。”
“用不着你帮我说情。”
他一眼洞悉她想法:“不想欠我人情?”
关书桐觉得好笑:“我跟你很熟?”
谈斯雨挑了下眉,表情颇具玩味,从镜中看回她的那个眼神,分明是“你在说什么傻话”的嘲弄。
最后一步,他站定,两人肩袖若有似无地擦碰着,开口,一句话撕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青梅竹马亲过嘴,还差点闹到结婚开房,你说熟不熟?”
第2章 雨汛
——你说熟不熟?
最后的反问落下,空气瞬间冻结成冰,连轻微的一丝夜风都消失。
关书桐不想说。
面对事实,也是真的无话可说。
但她不爽。
非常非常不爽。
尤其是在谈斯雨这混蛋故意刺激完她,好心情毫不掩饰地摆在那张帅脸上时。
水流还在“哗哗”作响,却怎么也浇不熄她心底被他撩起的熊熊烈火。
她伸手,手掌裹住出水口的刹那,水液“呲——”地向上斜飞出去,形成一片迷蒙的水雾,溅湿她手腕的同时,也撇了几丝到他身上。
水渍瞬时在他白衬衫洇开,在进一步扩散前,他眼疾手快地上手攫住她的手,握紧。
水液飞溅的方向顺势一转,“呲呲”全浇灌在对面偌大的镜子上,两人身影在流动的水幕中,清晰又模糊。
她的手被水浸得冰凉,而他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掌心却仍是温热。
她能清楚感受到他修长骨节的遒劲力道,或许他也被她手骨硌得不太舒服。
总之,谁都没松手。
有点暧昧,但更多的是针锋相对。
“幼不幼稚?”谈斯雨这么说她。
关书桐反唇相讥:“你不幼稚,你抓着我不放。”
她已经那么努力避开他了。
从东山郡搬出来,从国际部转本部,也不再和过去的圈层有任何交集。
她做出那么那么多改变,曾经来去如风、当她可有可无的谈斯雨,现在反而不肯放过她了。
真奇怪。
也是真有病。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说。
是哪种便宜?
摸了她的手,还是趁她现在身处低谷,方便落井下石?
关书桐转头,近距离打量他,红唇衔着几分讥诮,一字一顿地撂话:“王、八、蛋。”
他听笑了,带动肩身轻微抖动了一下,扭头看回她的那一个眼神,藏着几分兴味。
那瞬间,仿佛一道细微电流短促地从大脑窜过,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比起以前她乖乖女的模样,他似乎对现在乖戾叛逆的她更感兴趣。
男人果然就是贱,送上门的爱要不爱,就喜欢寻找刺激和挑战——但她现在可没心情陪他玩欲擒故纵那套。
关书桐忍不住又要腹诽他有病了。
他视线忽然在她耳后根定格,“怎么红了?”说着话,左手还裹着她的手,右手已经伸出,食指勾开她长发。
在她耳后,是一个精巧的文身,约莫指甲盖大小,只一个颇具设计感的黑灰拼色“G”字,边缘泛着红,俨然是今天刚刺的。
“疼不疼?”他问她。
指尖若即若离地擦过那一小块敏感皮肤,仿佛蚂蚁爬过,有点痒。
关书桐脊背僵硬着,不动声色地往旁偏了点头,避开他的触碰,“用不着你关心。”
谈斯雨:“真对我这么冷淡?”
她用沉默回答他。
“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这么记仇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他说,望向她那双眼,幽暗,深邃,叫人捉摸不透。
既然知道,那就离我远点。
关书桐想这么对他说。
可话还没脱口,谈斯雨的声音先响起:
“比起以前那副虚与委蛇,极力讨好所有人的傻样,关书桐,你现在看着可爱顺眼多了。”
像是一柄利刃恰如其分地落在她久病不愈的宿疾上,她被他精准无误地剖析着。
就连他那双令人着迷的眼睛,都在说着“看啊,我多懂你”。
关书桐心尖儿一颤,全身筋骨都酥麻了。
他的手劲在一点一点地收,逐渐离开她手背,水流喷溅的方向跟着移动,好似落了一场雨,把两人的小臂打湿。
“Gloria,”谈斯雨慢条斯理地唤着她的英文名,轻缓,温柔,和沁凉的水液一起,在她心湖浇淋出一圈圈涟漪,“Happy birthday。”
所以,他今晚特地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一句——Gloria,Happy 18th birthday。
话音落下,他的手也离开她的手,被束缚的感觉消失,自由重回她手中。
关书桐睫羽轻颤。
垂放身侧的另一只手被他拉起,她视线放过去,看着他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轻放在她掌心。
“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句叮嘱,拢了拢她的手指,让她把东西抓牢,他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
在适合暧昧的时候调情,在绝不该多做纠缠的时候离开,进退有度,还给人留下一分念想。
关书桐一直都知道他挺会的,也一直劝告自己要保持清醒不动摇。
但是……
她张开手掌,望着那一把兰博基尼车钥匙,边缘甚至给挂了一串精美别致的珍珠钻石吊坠。
但是,面对这样的人,一般人大概很难不动摇吧?
关书桐随手把东西塞裤兜里,俯身,捧了一抔水洗脸。
一个激灵后,彻底冷静下来,她抹一把脸,折身回座位。
她到的时候,谈斯雨和另两个男生拎了打包好的东西刚走。
衬衫袖口湿得厉害,关书桐脱下,扯着两只袖子,把衬衫系在腰间。
听到章曼含糊不清地嘟囔:“所以,那个看着特有钱特帅的酷哥B King,就是谈家那位?不是吧……这么有钱还请人来吃大排档。”
“干净卫生的营养餐吃多了,偶尔也会想吃点垃圾食品。”
关书桐没落座,只是捞走座椅上的鸭舌帽,重新扣回头上。
章曼已然喝大了,仰着脸,望着她,眼睛眨巴眨巴,“所以,这个高富帅的竹马旧情人,你吃腻了,现在也想吃点别的?”
她问得挺有意思,关书桐答得也挺有意思:
“我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天色黑,关书桐的衬衫也是暗色的,醉得七荤八素的人没注意到她的变化,离得近的仇野是第一个发现的:
“你衬衫怎么湿了?”
关书桐:“洗手不小心弄湿的。”
“谈斯雨貌似也去了趟洗手间,袖子貌似也湿了点,”仇野说,“你们用的那个水龙头坏了?”
明面问的是水龙头坏没坏,实际上,就一个问题:你和谈斯雨是不是碰面了。
“这不关你事。”关书桐觉得他越界了。
章曼轻哼:“害怕被发现你跟旧情人藕断丝连叙旧情哦?也是,毕竟青梅竹马一场,十多年的感情呢,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说着,她瞟身侧的仇野一眼,酒后真言就这么吐露出来:
“既然还忘不了他,那你就去找他嘛,别再吊着我们野哥,拿他当备胎了。野哥,天下女人千千万,你换个人喜欢呗。”
仇野笑了,后背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拇指轻弹烟蒂,把烟灰抖进易拉罐里,浑不正经地逗她:“喜欢谁?”
章曼清了清嗓子,再捋了捋头发,端正坐姿,眼睛亮晶晶地凝视他,温柔得能腻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仇野笑得更欢了,喉结颤动的幅度蔓延至肩身,没回应章曼,而是撩起眼睫,朝关书桐使一眼色,“不坐?”
章曼就这么被他自然而然地忽视掉。
关书桐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也没错过这一桌人怪异的神色。
她漠不关心:“累了,你们继续玩,我先回去了。”
说完即走。
他们习惯性地起哄留人,刚开个头,就被仇野抬手一个动作打住。
从大排档再走出一点,才到马路。
这点走路的时间,关书桐点开打车软件,准备叫辆网约车。
“我草,那台是兰博基尼没错吧?”
人声从她耳畔掠过,一行人边往大排档的方向走,边叽叽喳喳地聊着车。
叫车的动作暂停,关书桐抬头,一眼看到停在路边的那台大牛。
双开门的敞篷超跑,很新,挂着临时车牌。
颜色是沉沉夜色都压不住的芭比粉,张扬,夺目,明光锃亮。
关书桐深吸一口气,呼出,掏钥匙的手似乎有点抖,珠宝吊坠摇摇晃晃。
按下按键,车灯亮了一下,落锁。
这就是……谈斯雨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全球限量版,价值上千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交到她手里。
她有片刻恍惚。
走过去,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依稀能看到主驾放了有东西。
她开车门。
灯光亮起,终于能看出那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打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
要拆吗?
关书桐犹豫了。
闭眼,第二次深呼吸,她俯身把盒子拿出来,轻手轻脚地拆开蝴蝶结,拆开包装纸,隔着高透光的亚克力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的瞬间,眼眶一涩,牙根都酸软了。
那是一双高跟鞋,独一无二的款。
是十三岁时,她给自己设计的,灵感来自于海伦娜闪蝶。
在她原手稿的基础上,这双鞋镶嵌了大量的水晶钻石,制作精良,造型奢丽。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乱糟糟的,好似有一只只蝴蝶扇动翅膀,酝酿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十岁?还是十二岁?
放学后,陪他坐车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的空隙。
他懒懒地瘫坐在后座,双手横握手机,正在打游戏。
她侧目张望车流,在一众无趣沉闷到好似连连看的黑白轿车里,一眼看中一台粉得很耀眼的兰博基尼,“好看。”
“什么?”他抬了下头,幅度不大,眸光也只是轻飘飘地带过,很快就回到手机屏幕,话跟着落下,“喜欢的话,以后送你。”
“啊?”关书桐有点不可置信,也有点懵,“我说的是那台车。”
“嗯,”谈斯雨漫不经心地应,“给当你十八岁的礼物?”
十八岁,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是那么那么遥远。
关书桐并不确定,到那时候,他们是否还在一起。
所以,她没接话,而是自说自话:“我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十八岁礼物。”
“是什么?”
“高跟鞋。”她说,“有句话,叫做‘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十八岁,长大成人,我想要一双属于我的、量身定制的、合脚的高跟鞋。”
然而,真到了十八岁,她路途漫漫且坎坷,却忘了给自己准备一双合脚的鞋,也早忘了那台车的事。
但他记着。
谈斯雨还帮她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