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令穆兮窈怔了一瞬,她发现她竟无法准确地给自己一个答案,她会因着相信他而留下吗?
她……不知道……
穆兮窈长叹了一口气,不再思虑这个令她头疼的问题,她转过身,却是滞了步子,视线陡然对上了几十步外,遥遥望着她的男人。
穆兮窈面露诧异,她不知他究竟在那站了多久。
今日的他看起来颇有些不同,一身玄黑铠甲,颈系红披,将他衬得愈发挺拔威仪,平日里更多的是忖着他安南侯的身份,然今日穆兮窈眼前的,却是威风凛凛,上阵杀敌的定远大将军!
他一双眼眸漆黑若深不见底的幽谷,紧紧定在她的身上,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穆兮窈读不懂的东西。
她低身,冲着他所在的方向深深福了福。
城门哨所方向鼓声再起,这回是五响,意味着情势危急,兵临城下。
她眼看着男人不着一言,就这般默默折身离去,不知怎的,心揪了揪,忍不住向前小跑了几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不成是想对安南侯说些什么,可以她的立场和身份,又能说些什么呢。
鼓声又起,一声急过一声,很快营中将士便列队准备出征。
演武场上扬起的风沙掀起穆兮窈的裙摆,她静静观望了片刻,就有一小卒跑来,道侯爷吩咐此处不安全,让他们送剩下的帮厨和大厨们回将军府,那厢自有躲避之处。
听得将军府几字,穆兮窈回过神,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她的岁岁,一会儿战起,外头炮火连天,她怕不是要被吓着。
她随着小卒而去,和几个大厨和帮厨婶子一道坐上马车回了将军府。
岁岁正在巷子口同小月儿玩,这几日,本和她一道玩的其他几个孩子都走了,和他们的爹娘一块儿。
最先走的是本在关禁闭的阿旺,他娘带着他走的可快可急,离开的时候,阿旺还讨厌地冲他们吐舌头,说什么掖州要打仗了,城快破了,若是留下,你们就要被敌军杀死了!
岁岁不懂什么是打仗,也不想走,她只想要娘,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娘了,比那回娘去岑南还要久。
她问军营的赵婆婆,赵婆婆先说娘有要事,后来又说娘病了需要养病。
娘病好了吗?究竟何时才能回来,她真的好想好想娘啊。
想起娘,岁岁又难过得不想玩了,她托着小脑袋坐在侧门的台阶上,就见得一辆马车幽幽在她面前停下。
她仿佛听见一声“岁岁”,抬头看去,就见得一个身影自马车上跳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岁岁懵了一瞬,旋即紧紧抱住那人的脖颈,放声大哭起来。
“娘……”
听着岁岁撕心裂肺的哭声,穆兮窈心疼不已,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岁岁,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岁岁埋在娘亲颈间,抽抽噎噎道:“岁岁……好想娘……岁岁以为娘不要岁岁了……岁岁想去……想去找娘……但大黑咬着岁岁衣裳……岁岁不能去……”
“岁岁莫哭,是娘对不起岁岁。”
穆兮窈愈发歉疚起来,但眼下实在不是母女团聚叙旧的时候,待岁岁哭声稍缓,她便提了提面上的布巾,将岁岁抱进府去。
这段日子她哭得着实多了些,要不是有布巾掩着,只怕早就花了脸上的黑粉,教人瞧出端倪。
这黑粉,还是她选择留在医帐后用帐内的药材自己研磨的。
虽是有黑粉,不过今日之所以面覆布巾,还是怕她的病还未好全,不小心传染给岁岁。
府中,孟管事尽数齐聚剩下的仆人,让身边的小厮将他们分批带去府内可供藏身的暗室。
穆兮窈随意扫了扫,还选择留在府上的不足半数,瞅见那厢站着的徐婶,她忙带着岁岁上前。
“婶子,你们怎的没走?”穆兮窈问道。
徐婶往身侧瞅了眼,“我与你叔商量了一番,决定不走了,更何况,他行动也不便。”
穆兮窈看向徐叔,徐叔跛了条腿,听闻是从前去山中砍柴摔坏的,徐叔叹声道:“我这副样子,本已做不了什么,承蒙侯爷收留,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不然只怕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如今掖州危急,就算我已然废人一个,也要同剩下的掖州百姓们坚守到最后,才不算辜负了侯爷的大恩!”
徐婶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穆兮窈心下感动,亦也敬佩,她再度在人群中扫了扫,剩下未走的,大多不是来不及走,而是不愿意走。
他们或是眷恋将军府,或是不舍他们土生土长的掖州城,即便危在旦夕,也还要留下,守住这个家。
孟管事派的人将穆兮窈和徐叔徐婶十几人,带到了偏远院落的一个暗室里,还告诉他们,里头提前存了食水,不必担心挨饿,且暗室另一头还有出口,危急时刻从那儿出去,能抵达掖州城外的一座山,说不定能寻到生路。
暗室寂静,不消半个时辰,便隐隐能听见炮火轰鸣,兵刃交接的声响,众人提心吊胆,一时间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穆兮窈抱着岁岁坐在角落里,捂着她的耳朵,生怕吓着她。待了大抵三个时辰,徐婶便站起身,将桌上冷透的窝头分食给众人吃。
众人哪里有吃东西的心情,穆兮窈也未曾说什么,将窝头撕开喂给岁岁吃,岁岁昂着脑袋,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娘,我们为何要待在这儿?为何不出去?”
穆兮窈愣了一瞬,柔声道:“因为……因为外头有许许多多的野兽,有吃人的豹子,有虎,有狼……你可曾听见外头的炮仗,那便是打野兽的,待将野兽都赶跑了,我们便能出去了。”
岁岁似懂非懂,这里好黑,她不喜欢这儿,便又问道:“娘,那我们何时能出去?”
孩童天真又软糯的声儿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暗室里盘旋,却令那气氛愈发压抑沉闷起来。
岁岁这个问题,他们都想知道,他们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出去,是否还有出去的机会!
穆兮窈摸了摸岁岁的脑袋,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很快,很快便能出去了……”
她知道的。
可她只知掖州不会沦陷,却不知这仗究竟要打多久。
在这般昏暗之地,几乎辨不出时辰,唯有自门缝透出来的光供他们判断日夜。
当是过了两日,暗室内众人已然有些垂头丧气甚至于颓靡不振,外头的交战声响时断时续,却是从未止歇。
对于前世的穆兮窈来说,她就是这场战役的无关者,置身局外,如同听了个悲壮凄凉却又热血激昂的故事,而如今,她却是亲历者。
纵然知道结局,可身处暗室,那种命悬一线的恐惧,唯有亲身体验过,才知有多么可怕。
恰在此时,炮火声倏然停了,转而是响彻天际的鼎沸人声。
听得这般动静,暗室内原一直神经紧绷的婆子蓦然跳了起来,神色惊慌道:“定是城破了,萧军攻进来了,是萧军攻进来了,跑,快跑!”
婆子直冲暗室的另一道门而去,她一动,暗室里的不少人便也跟着她齐齐往那厢跑。
暗室内乱作一团之际,随着“吱呀”一声,暗室门开了,刺目的光照进来,穆兮窈忙一把捂住岁岁的眼睛。
众人一下刷白了脸,还以为是被敌军发现,性命不保,然定睛一瞧,便见孟管事身边的小厮满脸喜色。
“赢了,我们打赢了!”小厮喜不自胜,激动地碎碎地众人道,“你们不知道,咱们侯爷足智多谋,刻意设计迷惑萧军,让他们以为掖州早已因疫疾崩溃,不堪一击。他们料定此番定能大胜,松懈之际,却万万想不到最后时刻,那些本得了疫疾死了的,奄奄一息的,数千人一下自四面八方冲出,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小厮说书般讲的唾液横飞,愈讲愈起劲,众人或听得一脸惊奇,或相拥喜极而泣。
穆兮窈却是久久怔愣在那厢,若失了神般兀自呢喃,“没死,他们没死,念草起效用了,他们活下来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穆兮窈红了眼眶,单薄的双肩微颤,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岁岁伸出小手去替她拭眼泪,不解地问,“娘哭什么?”
穆兮窈声音哽咽,却带着笑意,“娘……娘……高兴……”
她做的并非无用功,到底靠着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什么。
许多前世游魂在外的人。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归家团圆了……
第29章 得知
接连打了两日, 掖州城内可谓一片狼藉。战胜的消息传来,原外逃的那些百姓便也陆续回了城, 不消十日,掖州城内复又渐渐有了往日的生气。
穆兮窈是在战后第三日和那些厨子帮厨们一道回的军营,这次她没将岁岁带上,而是托徐婶照看。
那些个士卒见了他们,可谓激动万分,这几日同萧国交战,他们食的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 如今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菜被端上来, 直馋得他们流口水。
穆兮窈一边打饭,一边悄悄观察人群。不少士卒都身上带伤,头破的有,手伤的有, 跛脚的也有,一个个显得灰头土脸的, 却几乎都粲然笑着,他们端着饭碗还在那厢兴高采烈地谈论,是如何将萧军打得落花流水, 差点就打回他们的老巢去。
穆兮窈静静听着,抿了抿唇, 却是笑得有些勉强, 战场无情,有死里逃生的,自也有未能幸免于难的。
前来吃饭的人群中不见了许多她熟悉的老面孔, 她也不敢问那些人的下落,若同她想的一般, 徒增悲伤罢了。
虽说此番作战,伤亡已几乎降至最小,但那所谓的最小,仍是近千余人。
那些战死士卒的尸首注定不能被送回故土,也只得马革裹尸,寻个地方掩埋罢了。
不过,听闻安南侯命方士超度之外,还特意命人准备了千余个木匣,尽可能装存那些士卒的遗物,将来也好带回给他们的家人,以做最后的念想。
“那萧军主将见势不妙,逃得可是快,你们是没瞧见,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儿,这人还好生浑蛋,为了自己逃跑,让那几百步兵挡在后头当替死鬼,就这种卑劣之徒,活该被我们侯爷打得人仰马翻……”灶房帐前,有士卒津津乐道。
立刻有人接话,“那种人哪配做什么主将,遇事逃得比谁都快,哪像我们侯爷,回回都冲锋在前,先头分明已经受了重伤,可还是坚持着亲自上阵,若非侯爷这般,我们也不会咬着牙拼命往前冲!”
受了重伤?
穆兮窈倏然抬首看去,秀眉微蹙,旋即似是随口般问道:“侯爷怎么了,怎就受伤了?”
“嗐。”那士卒答,“侯爷是主将,战场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我亲眼看着侯爷胸口被砍了一刀,刀口深,将那铠甲都劈裂了,侯爷虽未明言伤情,但翌日面色苍白,便知定是伤得不轻。”
穆兮窈闻言暗暗垂下眼眸,虽知战场凶险,受伤在所难免,可听得安南侯伤势颇重的消息,不知怎的,她颇有些惴惴不安。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忙完午饭,穆兮窈本欲去河边打水,但失神间倏一抬眸,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林铎所在的主帐附近。
她怔了一瞬,心下只道自己疯了魔,尴尬地折身,正欲离开之际,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瑶娘”。
她转头看去,主帐门口,魏子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穆兮窈忙上前施了一礼,“奴婢见过表公子。”
魏子绅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眼下可有闲,能否帮我一忙。”
帮忙?
穆兮窈心下疑惑,但还是恭顺道:“表公子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并非什么大事。”魏子绅稍稍往帐内瞥了一眼,“侯爷的伤口又裂开了,我和阿铮笨手笨脚的,只怕无法好好替他上药包扎,听闻你会些医术,又是女子,到底心更细些,能否劳烦你……”
这话虽未说完,但意思已然再明确不过。
穆兮窈闻言犹豫地看向主帐。
上药包扎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自是会的,且既得这位表公子都开了口,她似乎也不好推辞,更何况这伤口裂开,不及时处置就怕后头恢复不好。
这般想着,她低身道:“是,奴婢遵命。”
言罢,她将手中的木桶搁在外头,准备入帐去。
然步子还未踏进去,就见一人快步而出,余光瞧见她,还愣了一瞬,开口正欲说什么,就被站在外头的魏子绅一把拉走了。
林铮看着那个缓步入帐的窈窕身影,纳罕不已,“这不是瑶娘吗?兄长正在里厢换药,她这时候进去只怕是不好吧。”
魏子绅淡淡道:“我便是教她去给兄长包扎上药的。”
“这怎的成。”林铮闻言蓦然激动起来,“虽说瑶娘是寡妇,可这男女授受不亲啊,更何况兄长向来不喜女子靠近,一会儿莫不是要将瑶娘赶出来了。”
赶出去?
怕是欢喜都来不及。
魏子绅瞥了眼眼前这个榆木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想多浪费口舌同他解释。
“这你便不必管了。”他指了指自己营帐的方向,“而今掖州也算挺过了这场危机,怎样,同我喝盏茶,有些事,也是时候好生问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