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将士可没有单大都督那般含蓄,看着健马上一身华服的女子,扮扮挥戈高呼:
“恭迎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
一路上,这般热情洋溢的欢呼比比皆是,儿郎们被风吹得皲皱的脸上,满是仰慕之情。
虞莜自来对万众瞩目并不陌生,却从未经历过眼下这般场景,竟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
秦昶策骑在旁,向她投来个促狭又惬意的笑容,风扬起他玄墨色的大氅,露出其内炫亮的明光甲。
虞莜有一忽的恍神,前世建康宫前的一幕重现脑海,彼时的他如一尊死气沉沉的杀神,所过之处片甲不留,而此时此刻,他却像一颗璀璨的星辰般耀眼夺目。
*
奚山位于长城右侧,奔涌的密坨河自成天堑,阻隔铁骑南下的脚步,无须垣城防御。
由此向南,中间隔着无数穷山峻岭,便可抵达南康边界,只因山道崎岖,这座天然屏障,令诸奚铁骑无法直接进攻南康,唯有自辽远突破长城方可南下。
因此上说,北齐替南康守住北方边陲,这话一点不假。
齐属长城最边缘的戊八营,便是今趟虞莜的目的地,此处距奚山仅五十余里,地势颇高,可俯瞰密坨河源头所在的卡塔峰。
抵达时已是第三天午后,虞莜从未骑马赶过这么长的路,在营帐门口前,被秦昶抱着才从马上下来。
一进帐子,她便阖身扑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倒头大睡起来。
这一路未带侍女,近身的事便由丰甯照料一二,此刻正欲上前,已被秦昶一步抢先。
他把榻上的人抱起翻过身来,头搁上枕头,解了沾满灰尘的大氅,再脱掉脚上的鹿皮小靴,这才扯过棉衾盖好。
做着这些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晦暗难明,他以为这一路,她必是要叫苦连天,同以往一样拖慢行程,甚至已经提前预出充足的时间,供她缓行。
谁知她竟坚持下来,一句苦都没吭。
一路上,她对将要做的事只字不提,如此反常的态度,令他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虞莜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精神十足,简单用过早饭,便要求秦昶带她上哨塔。
至此,与秦昶猜想的七八分相符,“你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水图的抄本,你要……现画?”
这次登哨塔,虞莜毫不逞能,早在木梯之下便示意秦昶蹲低身,攀到他背上,让他当牛做马,驮着她走。
“怎么,你不信我能画出来?”
到了此地,虞莜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在下周完结,养肥的小可爱们,可以开宰了。下一本,大概率写《谋妻》。
第61章 六十一
她能做的已经尽力
世人所说的过目不忘, 泛指聪明人记忆超群,读过一遍的书便能出口成章。
秦昶知道虞莜的聪明远在常人之上,平日解闷的棋谱能倒背如流。
甚至连老医师都没听过的药材, 她亦能挥洒自如默写出来,但他绝不相信, 她能把地形舆图也记得一处不错。
他从十二岁上开始学习舆图,山川地势的方位及走向, 在图纸上按等比扩缩,这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
如单北殊那种打了二三十年仗,这才从头开始学的人, 初上手亦是倍感困难。
他当初少了这份从军经验, 学起来更是事倍功半。
《水经注》他全篇研读过, 绘图手法独具一格, 与军中所用舆图又有不同,每章更有大量蝇头小字的标注, 便是他, 也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 才算啃透嚼通, 用到时,还须不时拿出来对照。
秦昶无从想象,在武昭宫都会迷路的虞莜, 这样一个路痴, 如何能仅凭记忆, 画出缺失的水图。
一开始, 他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惊和钦佩, 看着她在窗边和案前来回走动, 每次远眺过后, 埋首纸间,不多时,纸上便出现一小片并不连贯的图形。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双秋水般的杏眸,渐渐布满血丝,口唇翕动着喃喃不绝。
秦昶的心像被重物狠狠击了一下,猛然间醒悟过来,上前阻住她的去路。
大手捧着她的脸凝视一瞬,顾不得心中的不解和难以置信,强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闭眼,不要看了。”
“别闹。”虞莜被打断思路,双耳嗡鸣不绝,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快画完了。”
“嬿嬿,我不要那张水图。”秦昶哀求,追到案前,看她坐下后即刻提笔,皓腕带着笔尖移动,图纸上纷乱的碎片被逐一连结起来。
“嬿嬿,别画,不要想……”
虞莜不理不睬,径自换了支朱笔,在边缘处疾书,一个个小字蹦跃出来,组成一大片腥红似血的注解。
在秦昶看来,这些字就似以她的心头血浇注而成,触目惊心。
“别写了!”
他低低咆哮一声,伸手来夺她的笔。
“阿昶。”虞莜笔端定住,抬眸间,腥红的眼尾缱绻如丝,染上一股热烈的妩媚,语调一如既往的缓和从容:
“既然我已经默出来了,你要做的,是好好利用它,别辜负我的心血。”
秦昶的手指颓然僵在半空。
他不知道她有这样的能耐,这件在世人眼中神奇到不可思议的本领,在他看来一无是处。
唯有心疼,疼到无以复加。
现下,他帮不上她,看着她忙碌地来回,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她到窗前,他也到窗前。
她伏案疾书,他便像个可笑的木偶,木然垂手立在一旁。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令他感到耻辱,恨自己无能,恨让她受苦。
最后一道线条在图上跃然显现,虞莜眼前纷杂,光怪陆离的色彩忽明忽暗,如同跳跃的烛火,燃至尽头,爆发出最为明灿的亮度。
“就是这里。”电光火石间,她落下最终一笔,嘶哑着嗓子说道:“阿昶,不必炸毁源头,震星雷可在此处辟开一道隙口,引密坨河转向……”
所有的亮度倏忽熄灭,她眼前一黑,语声戛然而止。
执笔的手缓缓翻过来,朱笔自指尖划落,带着一抹腥红坠在地上。
虞莜仰面而倒,被秦昶接在怀里。
守在边上的丰甯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紧紧攥着药瓶,飞快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喂进虞莜嘴里。
塔下响起急促的金鸣,营地有紧急军情,秦昶只若未闻,低头死死注视怀里的人。
药丸服下后,她的面色有了明显的好转,却始终未醒。
鸣金愈加紧迫,他始终不为所动,丰甯忍不住催促,“诶,你去看看啊,我在这儿守着她。”
秦昶依旧埋首,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丰甯看了眼案上那张图纸,上面红色的标注如鲜血般红得刺目。
“难道你要辜负她的心血?”她出声质问,随后和缓了语气,“上次在东哨塔上,她一个时辰就醒来了。”
秦昶一怔,深悔上次没好好问清楚,心下略定,慢慢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图纸上,耳边响起她最后的话语。
良久,他缓慢却坚定地站起来,珍而重之将怀里的人递到丰甯手中,目光缱绻流连在那张白生生娇俏的小脸上。
继而收回视线,抓过那张水图,一语不发奔下木梯。
“诶……”丰甯在后喊了一嗓子,那人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梯间,“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走啊,混帐东西,没良心。”
虞莜醒来时,天色早已黑尽,她躺在营帐的榻上,旁边一烛昏黄火苗幽幽跳动。
丰甯守在边上,见她醒来喜得红了眼眶,“医师来过了,说你心神损耗过度,嬿嬿你总算醒了,快起来喝药,我都热两回了。”
难为她一个心怀大志的女将军,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手忙脚乱,熬药把手都烫红了。
虞莜坐起身,头仍有些昏沉,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喝了药,这才看向空无一人的营帐,“阿昶走了?”
“走啦。”丰甯撇了撇嘴,“营里的人也跟着走了一大半。”
“那就好。”
虞莜满意地长长呼出一口气,软软倚回枕上。
她能做的已经尽力,接下来,就要靠他了。
*
九月十七,奚山附近传来一声震天价的轰响,大地震颤,山林摇摆,飞鸟扑簌簌腾上高空乱舞。
密坨河决堤,比情报预料早了三日,左贤王率领的莽奎部八千精兵,尚在赶往丰息谷的路上。
最重要的是,决堤之处并非源头所在的卡塔峰,而是向南三十里的吉安峰。
得知源头无恙,保住了奚山隙口的丰息谷,左贤王先是神情一松,随后疑窦丛生。
他从怀里摸出一页书稿,纸张脆薄皱褶,显出陈旧的枯黄色,似乎风大些都能吹破,却被他视为珍宝,小心翼翼摊在掌间,凝神细看。
左贤王脸色渐趋凝重,旋即将纸塞回怀里,大喝一声,“随我来。”
拨转马头,朝吉安峰方向疾驰,铁骑呼啸而过,数不清的马蹄令这片山林甚嚣尘上。
镶金黑龙军旗迎风招展,秦昶端坐马背,静静注视脚下的滚滚烟尘,战刀雪亮的锋芒映着他的金眸,内里如一滩静默的湖水,不兴半点波澜。
嬿嬿呕心沥血才默出的这张水图,重要程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眼下左贤王已入彀,这一战,他必定不会叫她失望,不会叫北齐失望。
尚在峰下,莽奎部与北齐军迎面遭遇。
那一战之惨烈,于诸奚人亦是闻所未闻。
左贤王未料到,会在此地与北齐太子迎头对上。
这位去年才到长城,便一举歼溃王庭精兵三万人,那一战令得老单于险死还生,最终重伤不治。
这人年纪轻轻,实力及战术却皆不容小觑。
左贤王原打算趁奚山之危,脱离王庭主力,让单于自己去抗关上的北齐太子,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悄然绕至身后。
甫一照面,齐军依靠有利地势,俯冲而下,如一柄尖刀扎进敌阵,势如破竹,立时打乱莽奎部的阵脚。
双方激战至月上梢头,死于北齐太子刀下的亡魂无数,莽奎部众已是肝胆俱裂,再无斗志。
左贤王一声令下,凭借对山林的熟悉,趁夜回撤至恶风林外围。
草原山林是蛮子的领地,前奔后逐又过去一个昼夜,及至第三日将近凌晨,正是一夜中最暗时刻,恶风林外,章旷率领的甲二营骑兵早已等候多时。
这支奇兵本要北上王庭,接到太子的传讯,专程绕道赶来,不料竟提前收获左贤王这条大鱼。
莽奎部已被包圆,他们此时抢占下先机,兵贵神速,秦昶当即与章旷议定,由甲二营留下围剿,他则率队继续北上。
战至天光大亮,章旷发现,重重包围圈中,遍寻不见左贤王的身影。
剩余莽奎部众,这才知首领舍弃他们私自逃走,纷纷捶胸顿足。
然北齐概不受降的规矩,草原上无人不知,接下来,方是一场殊死较量。
而左贤王此时,已快要回到吉安峰口,不要命的奔袭之下,再雄壮的健马也已口吐白沫,跟随在后的亲卫队将无马可用。
一只矛隼飞至,带回左贤王等待一整日的消息,他神色一振,当即决定弃马步行,赶至吉安峰对面的一处高地。
原本直入云霄的山峰,已被夷为平地,高山平湖自裂口倾泄而下,汇成一道蔚为壮观的大瀑布。
吉安峰在卡塔峰的南边,本是挡住源头,令河水向北面较低处流淌,缓缓注入远处的丰息谷外。
如今被北齐的震星雷这么一轰,数万牧民赖以生存的草场,将在今冬过后永远绝迹。
莽奎部近年吸纳许多小部落,靠的就是拥有丰息、苍洄两大草场,族群人数在诸奚已占近半数之多,眼下遭釜底抽薪,将彻底失去优势。
眼前山河破碎,令左贤王目眦欲裂,腥红的双眼向西寻觅。
一片背山的阴影下,点点帆影渐次分明,南人送来的数十艘轻甲战船上,莽奎部另一支精兵主力共计两万五千人,尚保留完好。
原本这支奇兵,将由暗流潜至辽远左近,伺机偷袭,如今……
左贤王挺直背脊,浓髯交错的脸膛上,目光炯然如炬,他将有更加宏远的使命要去完成。
回手将一封信递给亲信,“交给大阙氏,告诉她,养精蓄锐,保存实力,等待本王的好消息。”
第62章 六十二
金陵城破……
年末将至, 虞莜从奚山回来快三个月,长城关下的战事,早在头一个月后, 便消停下来。
当日秦昶率兵直捣王庭,少了莽奎部近半战力, 鞮阕单于不得不从关下撤兵,回援老巢。
诸奚战败已成定局, 王庭剩余主力护着单于和大阙氏,一路逃亡进大漠。
沙漠是诸奚人的老家,祖辈曾在此放牧骆驼, 如今再回来, 依凭本能与齐军周旋。
北齐此战, 誓要剿尽诸奚主力, 不令其日后轻易恢复元气,秦昶带领后续不断赶来的精锐, 一鼓作气, 直追出三千里。
章旷结束恶风林边的战役后, 率兵四处搜寻左贤王的下落, 整整一个月过去,这人却似凭空消失在草原上,最终无果, 只得向北追赶太子而去。
他出发较晚, 追上秦昶时, 已至腊月初。
“左贤王跑了?”秦昶深深蹙眉, 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因着莽奎部与南康的勾连, 他对左贤王的忌惮, 尚要多过单于及王庭。
“还、还有一事。”章旷面色晦暗, 迟疑着说道,“属下搜索密坨河沿岸,发现似乎有战船停留过的痕迹。”
秦昶眸光闪动,地处高原,船根本上不来,除非……
“左贤王抱到杜启茂这条大腿,还真是有求必应,竟然千里迢迢送来工匠,替蛮子造战船,好让他们顺水而下偷袭辽远。”
杜贼想叫北齐和诸奚两败俱伤,可谓是用心良苦,他接着问,“船呢?找着没有。”
章旷黑着脸摇头,知晓自己这次跑不了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原本对诸奚人的大围剿,辽远上下谁不是鼓足了劲头,偏他出师不利,弄丢了左贤王不说,这边的功劳,一件都没捞着,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秦昶的脸色比他更难看,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左贤王丢了,按预估莽奎部另有两万余人的主力也跟着不翼而飞,再添寻不着踪迹的战船……
他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拍案而起,“坏了!”
大漠深处行军,一应用物简陋至极,这座搭在背风处的营帐,他寻常站着时都得微微低头,这一下直接将帐顶捅穿,身前木几碎作一地。
一阵风刮来,直接将帐子掀飞,扬起他的大氅,在朔风中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