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昶向北眺望,眼中几许遗憾和不甘,旋即果断回头,吩咐诸将立刻拔营。
*
今日过小年,辽远都督府张灯挂彩,颇为热闹。
大厨房给东苑送了不少饺子,样式各异,大多是镇民们包了送来的。
虞莜倚在罗汉床上和丰甯下棋,听着对面第八百次唠叨,没捞上战功、白来长城一趟云云,顺着她意附和:
“是,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南康呢,跟着你爹去剿匪。”
丰甯摸着下巴,认真考虑她的提议,“也对,我爹被派到西南打土司,山高皇帝远,杜老贼的手够不着,我在那儿待着,没人认得我。”
“你名字报不上去,功劳记谁头上?”一句话,又把她问得哑口无言。
采湘提着食盒进来,一碟碟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案上,闻言笑道:“丰统领在这儿也能建功立业啊,刚我还听正院那边,大都督命人抬了不少奖赏出来,听说咱们乌衣卫领得是大头呢。”
“真的?”丰甯一喜,拍着大腿道:“嘿,姜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自己跑去领了,他人呢?”
说着下来趿上鞋就走,刚到门口,跟掀帘飞奔进来的采蓝撞个满怀。
“太子妃……”采蓝气都未喘定,捂着胸口道:“朱小侯爷来了,还有崔司使。”
马上就过年了,他俩跑来这里做什么,虞莜心下纳罕,出至屋外,便见姜皓带着两人匆匆跨进院门。
“莜姐姐!”朱允温见了她,几步奔至近前,执起她的手,那张白团脸上两条粗眉几乎拧成一线,“你要镇定,听我说……”
虞莜水眸明澈如古井无波,静静凝视他,等了半晌,见他鼓着劲却还是不说话,不由推了推他,“你倒是说呀。”
“金陵……”朱允温说出两个字,蓦地扁了嘴,“城破了!”
那双宁静的眸中,漆黑瞳仁倏忽放大。
若在半年前,这是她隐藏心底,切切期盼的念想,眼下,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降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犹自不信,追问道:“是谁?”
迷惑的目光转向身周,自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
秦昶……秦昶呢?
他明明还在三千里外的大漠深处,前几日才有传信递来,若不是他挥师南下、剑指金陵——
那,会是谁?
崔元魁上前,将一封军报递至虞莜手中,“太子妃,枢密院刚收到南边的军报。”
诸奚左贤王率精兵两万余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淝水之畔,紧接着一路南进,连下数城,势如破竹,不足两月,便已至金陵城下。
军报送抵洛阳时,怕是金陵城门已然告破。
便听“咚”得一声闷响,丰甯一拳砸在墙上,巨石坚硬,指骨间立刻鲜血淋淋。
“我爹他……”
她自幼从军,自懂事起便知,毕生最大的责任是保家卫国,而今流放他国,只能眼睁睁看着故国破碎。
何止是她,丰承毅也被贬到远离朝堂的穷山僻野,在家国危难之际,无力回援。
“丰大都督已从贵州往回赶了。”
崔元魁面有戚色说道,转而看向虞莜,“太子妃……”
虞莜面上并没有众人想象的激动与愤慨,甚至仍称得上平静。
本就该在意料中,不论是秦昶抑或诸奚铁骑,金陵城破似乎已是上天注定的,她心如刀绞,悔恨万分的是——
该早点把嫂嫂和小侄女儿接来洛阳。
回过神,她接过崔元魁递来的一封书信,颇感意外,“这是?”
朱允温赶来告知她金陵城破,崔元魁联袂而至,带来的却是武昭宫来信。
上好的梅花玉版蜡笺摊在桌案,其上字迹娟秀中略带硬锋,虞莜识得是安贵妃的笔迹,所书内容的口吻,却又截然不同。
由此而知,这信由广义帝口述、贵妃执笔。
信中提到的约定令虞莜瞠目,她万万没想到,时间追溯到她出生之前。
当初乱世群雄争霸,脱颖而出的两位君王平生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
“久乱逢安,然天下离海清河晏尚远,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前朝余孽未尽,彼作吾之矛,吾甘为后盾……”
安岑游历金陵归来,带回虞弘盛亲笔书信,交予秦广义,天南地北,两方各自为政的君王,仅凭默契,约定相互守望、互为依助。
那之后,方有秦昶入建康宫,以质为名,实则受弘盛帝亲自教导。
虞莜也是到此时才知,阿耶对秦昶,并非仅因他是故人之子,而是当真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
她和秦昶最初的渊源,也并非六岁时被他推进水洼,安贵妃临行前笑指阿母的肚子:那里面的,是我未来儿媳妇。
若说指腹为婚,仅仅是当年两位君王的一句儿戏之言,而他们共同的心愿,盼望将来可得一适当契机,南北合而一统,共同抵御外敌,令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
摊在眼前的,是阿耶逝前来不及对她提及的愿景,亦是武昭宫中,那位垂垂将死的君王,生平最后的心愿。
突如其来的重任落在眼前,虞莜一时恍惚。
重生归来后,无人知晓,她怀着毁家灭国的妄念,放任皇兄在杜启茂的蛊惑下愈发偏激,无视南康朝堂势力倾轧,包括耿贤礼为了私心和自己站稳脚跟,纵容甚至伙同杜相,对栋梁之材百般排挤。
她愧对阿耶的信任,也当不得广义帝和安贵妃的嘱托和期许。
与此同时,单北殊带来前线的消息,秦昶已由大漠深处撤军南归,和他一起到来的,另有风尘仆仆的白南。
他跟着秦昶在沙漠征战三月,又连日快马加鞭赶回来,整个人已瘦脱了相,从前圆胖的脸庞,现在干瘪得只剩一双亮闪闪的眼。
虞莜一眼瞧去,几乎没认出他来。
“太子妃,主子命我给您带个口信。”历经磨炼,白南的性子沉稳不少,“他已绕道南下,让您到苍洄谷跟他汇合。”
虞莜即刻收拾东西动身,马车疾行一夜后,弃车登舟,顺水向东而行。
踏上船板的一瞬,虞莜身心紧绷成弦,握住了丰甯的小臂。
“小心,大船走得慢,小船快是快了,就是不大稳当,你看着点脚下。”
丰甯扶着她,这会儿已没了昨日的义愤填膺,转成冷嘲热讽。
“杜老贼把持朝政,连耿中丞也成了一丘之貉,金陵战祸是迟早的事。”
虞莜沉默不言,克服对乘船的恐惧不难,但她心底深处,另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压得她沉沉透不过气来。
临行前单大都督建议他们乘船,向东直抵毫州,自那处车行仅需两日,便可到达庆州所在的固宁关。
这是一条新近才有的水路。
舟船顺水而下,水流湍急,速度很快,船舷右侧的苍茫群山间,虞莜见到了那条自山中奔涌而出的大河。
自北向南,汇入他们脚下的沁水。
“水上风大,回舱里休息吧。”
丰甯从身后走来,不明白这几日她为何总站在船头眺望,将一件厚氅披上她肩头,“今儿是除夕,可惜,不能团圆了。”
“丰甯……”虞莜唤她一声,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你不是问我,在长城上画的什么。”
丰甯眉梢轻蹙,神色间略显不安。
“我耗费心血默出的水图,指点秦昶令密坨河转向,正是这条新开辟的河流,让诸奚铁骑……顺水南下。”
虞莜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似哭似笑,“是我,全是因为我,金陵才又一次毁于战火……”
丰甯从没见她这么失态,一把拥住她,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走之前单北殊在都督府召集留守将领议事,丰甯也去了,众人讨论的便是关于新出现的水路,以及白南带来的情报,密坨河暗流曾藏有战船。
“若不是杜贼意欲扯北齐后腿,三番几次资助左贤王,蛮子怎会有船?那些战船还配有船夫,他可真是替人想得周道。”
丰甯几要咬碎一口银牙,“自作孽不可活,若是这天要亡南康,我丰甯便认了,奸佞当道,如此还不亡国,那才是天理难容。”
她泄愤地骂了一会儿杜启茂,忽地省起,“你刚才说……又一次?”
虞莜倚着船栏,颓然垂下头去。
武昭宫掖庭地牢中,黎瑶瑶的话历历在目。
借着那口吻,虞莜悠然说道:“你信么?我做过一个梦……”
第63章 六十三
重金赎人。
虞莜一行抵达苍洄谷, 秦昶还未到来,一夜过后,地面传来震颤, 无数马蹄奔踏而至。
最前方的火红战马上,披风直直向后扬起, 一身锃亮的明光甲被朝阳染上血一般的红。
秦昶面上风霜郁重,人瘦得厉害, 虞莜一见着他,蓦地泪湿双眼。
他飞身下马,甲胄锵锵中阔步行来, 到了近前, 二话不说将她揽进怀里。
虞莜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胸甲上, “阿昶, 我……”
他追出三千里,离活捉单于只差一线, 却因为她, 放弃了这等待已久的时机。
“嬿嬿, 别伤心。”
故国破碎, 他可以想见,她有多难过。
更令他担忧的,是她必定会很快发现, 是吉安谷那处的布置, 令密坨河转向, 才给了左贤王顺流而下、直袭南康的机会。
“我回来了。”他紧紧拥着她, 满心怜惜, “我带你杀回金陵, 夺回建康宫, 救出你皇兄。”
“……”虞莜一滞,轻轻推开他一点,仰起头来,憔悴的脸庞梨花带雨,一双杏眸却澄澈透亮。
“我要救的是嫂嫂和小侄女,还有金陵的一城百姓。”她语气平静,“至于皇兄……他早就该死了。”
她这反应,着实出乎秦昶的预料。
打小他们兄妹感情不错,她这个做妹妹的,对兄长时有回护。
然而上次回去,倒是看出点她和虞岐之间的疏离,及至来洛阳一年,一次都没提过他,反倒时常把张皇后和新出生的小公主挂在嘴边。
一察觉左贤王的意图,秦昶立刻从沙漠往回赶,要替她收复国土,拨乱反正,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不救皇帝。
虞莜自香囊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蜡笺,若没有广义帝的这封信,眼下她这份心思,还真说不清。
秦昶接过去,莫名看她一眼,这才低头读信。
“南北一统……”他吸一口气,再次确定看向虞莜,“这是老师的意思?”
*
永隆二年末,诸奚铁骑杀入金陵,直闯建康宫,劫持帝后、妃嫔数十人,以及诸多朝臣,皆被带到紫金山上的行宫。
左贤王向南康朝廷提出两点要求——
一,重金赎人。二,奉上六军都指挥使丰承毅的人头。
留守金陵的御史中丞耿贤礼,在一众被掳官员家眷的苦苦哀求中,应下这两个条件。
这其中,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皇帝尚无子嗣,若不救,从此南康国祚便算是烟消云散,他便也无主可辅。
诸奚人要丰大将军的人头,忌惮的是遍布南康的数十万大军,迟早会回来勤王救驾。
外族人不可能永远在此鸠占鹊巢,大肆掠夺一番,仍旧是要回草原去的。
杜启茂也在被掳之列,他与诸奚勾结之事彻底败露,在耿贤礼看来,赢回帝心,在此一举。
不就是要钱么,他大笔一挥,给!
朱恭做为户部尚书,却难做得很,左贤王狮子大开口,单只皇帝一位,赎金便高达五百万两黄金,再添上皇后、公主、诸位妃嫔,还要数千万两白银。
“中丞大人,我南康再是富甲天下,这么多金银,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筹去啊?”
“银钱都是小事。”耿贤礼惯于两袖清风,视钱财为身外物。
再说,南康财政一向由杜相把持,他根本沾不着边,对这大笔赎金,概念相当模糊。
“朱尚书,眼下这光景,难不成你还心疼银子?”
朱恭与他这高雅之士实在说不到一块儿。
耿贤礼是忠臣没错,但他站得太高,眼里只有书本上那些大道理,看不见民生疾苦,这一年来,更是钻牛角尖似的,陷于党争不可自拔。
他不由想起祈岚来,“要是他在,起码能帮我筹谋一二。”
耿贤礼明显脸色难看,“提那叛徒作甚?君辱臣死,帝后现如今落在蛮子手里,便是把建康宫拆开来卖,也得凑够钱把人赎出来。”
库银不够,各地的钱调不过来,朱恭寻思着,只能从金陵各商户豪绅手里征调。
若是可以,他也想学北齐那样,叫官员捐银子,南康的官儿,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可问题现在那些人也被押在紫金山上,等着家人筹赎金呢。
朱恭一筹莫展,牵了匹马骑上去户部,往日热闹的街上,如今空无一人,当日铁骑入城的乱相尤在,百姓紧闭门户,满城萧条死寂。
偶有一队队士兵小跑经过,朱恭知晓,耿贤礼手上还有兵,是丰大将军离都时留给他的江州大营,二十万步兵,这几日正在秘密调遣。
或许,若有得力将领指挥,便能打上紫金山,一举将那区区两万蛮子杀光,便可不费一分一毫,把皇帝赎……请回龙座。
随后,朱恭低头嗤笑一声。
经此一遭,他从前报效家国的忠君之心,已然淡如烟尘,皇帝当日被掳时的狼狈,让他没了尊崇敬仰之心。
这时,拐角处猛地窜出个人影,“爹。”
“温儿!”朱恭大惊跳下马,把住他两臂,喜得热泪盈眶,“你怎地回来了?你娘呢?她可安好?”
朱恭之所以现下可以很光棍地随着耿贤礼瞎搞,就是因为家眷都不在金陵,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娘好着呢。”朱允温随口应了句,大声说:“爹,太子带兵来救你们了。”
“嘘……”朱恭不喜反惊,忙掩住他的嘴四下张望,街上并无人迹,这才拉着他避到一旁商铺廊下。
“你说什么?北齐派兵过来了?”
朱恭满眼不确信,压低音量,“昨日耿大人还说,传信边关谨防齐军过境,怕他们趁火打劫,雪上加霜。”
好么,家都被偷了,还有功夫防着友邦来援,朱允温在洛阳待了半年多,对南康不知不觉间少了几分归属感,“莜姐姐也来了,有她在,耿大人不会还防备吧?”
“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耿大人去年就说,熙沅公主的心早不向着咱们南康了。”朱恭目中大有深意,摇头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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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秦昶率军五万至固宁关下,守将泰左初如临大敌,亲自守在城楼上,严令齐军退至三十里外。
“金陵受创,孤应熙沅公主所请,前往救驾,泰将军闭门阻行,所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