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一根。”岑淮颂抢过他要收进口袋的烟盒,自顾自点火,“剩下的我没收了。”
在谢冯笙眼刀甩过来之前,他抢先解释:“别瞪我,有反对意见自行保留,否则我就上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谢冯笙将烟嘴递到唇畔:“心意领了。”
—
病房内,麦穗本就精神不振,又被岑淮颂拉着细细盘问将近两个小时,实在支撑不住,没等谢冯笙回来就陷入沉睡。
恍惚之中,她朦胧记起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细节。
怪异感觉跟随入梦,麦穗在缥缈弥漫的白雾里看见谢冯笙的背影。
男人站在湍急河流前,一步步往前走,任凭她如何拼命呼喊,都没有回过头。
这不是她熟悉的谢冯笙。
麦穗在心中做出判断,却又被对方吸引着往前,直至追赶上对方的脚步。在此之后,她看到一张暗黄无神的脸。
第37章 月照逢生
麦穗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
期间警察来过两次, 向她询问车祸细节。基于证据确凿,此案定性为刑事案件,谢卓必定面临牢狱之灾。
岑淮颂将案件进展整理好, 定期发送给麦穗。同时, 他表示被告辩护律师提出, 犯罪嫌疑人有几句话想转告麦穗,并递来一封信。
“话是谢卓亲口说的,信是对方律师帮忙写的, 你自己考虑要不要看。”
彼时麦穗已经将身上的病号服脱下, 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荣叔陪同谢冯笙给她办理出院手续, 麦穗握着玻璃杯,静坐在病床上等候。
大病初愈后, 她的面容依旧苍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这样的人, 不值得她分出毫厘注意力。
接过深棕信封, 麦穗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放下玻璃杯, 骨节施力,将轻薄的几张纸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岑淮颂挑眉:“不看也好, 如果谢卓真写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把你气出好歹,谢老板还得找我麻烦。”
“你这次来,没有其他消息?”麦穗没理会岑淮颂的揶揄,只是奇怪谢家这次竟然如此安静, 让她属实觉得意外。
虽说没有认真研读过法律,可麦穗至少看过《今日说法》一类的普法节目, 即便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刑事诉讼案件,也有家属为了给犯罪嫌疑人争取减刑机会,找到受害者协商,期待可以提供谅解书。
比如上一次,谢卓惹出来的祸就被大事化小,轻而易举解决了。
岑淮颂代理案件虽偏向金融商业等方面,但对这些流程也是烂熟于心。他了然地摊了摊手:“如果你是想问谢家有没有人找过来的事,那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麦穗对此深感费解,“你是我的律师,这些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东西,难道不应该提前了解吗?”
岑淮颂被这句话激得太阳穴突突跳,但又要顾及谢冯笙的嘱托,只能斜睨她一眼,没好气地抛下一句:“问你老公。”
说完,当即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生怕再被她盘问。
拉开病房门,迎面撞上一个人。面面相觑间,两人同时嗤笑一声。
岑淮颂头也没回,风风火火离开现场。
在他身后,虞筝仍保持着一只手搭着门把手,用力向下压的姿势。
她向来与岑淮颂不对付,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深觉气焰矮对方一大截的虞筝皱眉吐槽:“不是,这人有毛病?他吃枪药啦?”
“与你无关,应该是我惹到他了。”麦穗起身相迎,“我不是和你讲今天要出院么,怎么还来跑一趟,多麻烦呀。”
住院期间,陈见夏陪同赵元修和吴黎送来鲜花和营养品,虞筝亦多次前来探望。
每次过来,都要待上一下午,用她自己的话形容叫做‘忙里偷闲’,但麦穗明白,她是怕她一直在医院住着无聊抑郁。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一直在公司待着还要被喊去开会。”虞筝忍不住开始吐槽,“我真的想不明白,平日那些风趣幽默的叔伯,为什么只要在公司里讲话,就会变得极具催眠效果?”
麦穗忍俊不禁,柔和目光落在虞筝身上:“慢慢习惯就好,早晚要经历这些事的。”
“我真的对继承家业没兴趣。”虞筝随手将挎在臂弯的限量款包包扔在病床,苦着脸坐在椅子上,“比起学习管理公司,我更想要开一家甜品店。”
当局者迷,不是旁观者一两句劝慰就能很快想通的。
事关虞家,麦穗不便置喙,旋即转移话题:“等办完手续,我们就要离开医院了,先送你回家?”
“不用,我今天自己开车来的。”虞筝说,“听医生讲,你身体恢复得不错,要不今天晚上出去嗨皮?我保证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靠近你。”
她说完,当即扯过包包链条,从中取出手机,在微信里搜索联系人:“还有你的朋友黎倪,她也无聊得在家里等发霉,刚好可以一起。”
麦穗赶忙阻止:“你先别急,今晚恐怕不行,我和谢冯笙要去寒山寺拜访,提前告知过归寂大师,不好爽约。”
“也对,听闻寒山寺十分灵验,你经历了这样倒霉的事,的确应该去求佛祖保平安。”虞筝说,“没关系,那就等你方便,我们再约时间。”
麦穗点头应是。
—
立春时节前往寒山寺上香已经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固定安排。
时隔半年,红旗汽车再次驶上这条笔直道路,麦穗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恍若隔世的迷茫错觉。
车厢内,悠扬乐声在封闭空间回荡,刚好放到了一首歌。
“……
那坟前开满鲜花
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呀
你看那漫山遍野
你还觉得孤单吗
……”
“荣叔,调一下电台。”谢冯笙轻啧,眉心随之蹙在一起,“这都放的什么歌。”
道路两侧松柏一如往日苍翠挺拔,麦穗原本正凝神怔怔望向窗外,闻言却莞尔轻笑。
“荣叔,不用换。”谢冯笙自上车便将麦穗的胳膊拉过去。此刻,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搭在中间的扶手上,她稍稍用力,在前座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轻轻捏了下他的指尖,“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谢冯笙不甘示弱,在她的掌心挠一下:“怎么可能忘记,那天应该算我们的求婚纪念日吧。”
麦穗到底脸皮薄,不再做小动作,也不许谢冯笙有任何过界的举动。
薄雾弥漫的寒山近在咫尺,她少见生出一丝怯弱,面对即将可能发生的风雨:“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之前在山城的时候,经常听这首歌。”
那时候麦穗住在土坯房里,衣食温饱尚且不能解决,更别提用来消遣的音乐电器。
“山城的高中也是住宿制,清晨统一的起床乐就是《丁香花》,这是我除国歌以外最耳熟能详的一首歌了。”
其实那时候,麦穗并不是住宿生,但为了赶上早读,同班同学还在睡梦中时,她早已动身往学校跑。
这些信息谢冯笙并不知晓。
在山城援助计划实施的时候,会对选定的资助对象进行调查,即便相关人员标榜自己统计整理的信息面面俱到,这样的小事却实在不值得被记录在册注意到。
但谢冯笙知道,麦穗是因为没有缴纳住宿费,才不得不成为整个年级唯一一名走读生的。
胸口像是被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堵住,沉重湿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冯笙喉口滚动,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相伴多年,麦穗对他一举一动以及神态变化掌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很容易领略谢冯笙的心意。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住,从前的事我早就放下了,你也别老替我觉得委屈,都过去了。”
谢冯笙哑笑一声,一本正经道:“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太太,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只要回想起你从前经历的那些事,我都会心疼。”
突如其来的剖白宛若当头一棒,麦穗半天没缓过神。
驾驶位上,荣叔再控制不住,依靠自制力频频压下的嘴角彻底挣脱束缚,他握着方向盘,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灿烂微笑。
荣叔背对着二人,车内后视镜却早已出卖他的微动作。麦穗瞬间涨红了脸,迅速甩开被男人握紧的手掌,装作无事发生,看向窗外。
缓神几秒,她仍觉得不解气,特意观察荣叔的动作。
在确定他没将注意力分散到镜面映射的画面后,麦穗伸直胳膊,朝谢冯笙的腰侧不轻不重掐一下。
而后低声警告,“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你注意一点。”
谢冯笙宠溺地笑了笑。他没在意这不痛不痒的警告,反而趁机攫住麦穗作乱的手,递到唇边亲一口。
故意弄出些的暧昧响声,让麦穗不想再理他。
汽车停在寺庙前,安全起见,麦穗不得不挽上谢冯笙的胳膊。因为旅途中的那点小插曲,她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不情不愿。
小僧弥引二人前往禅房等候,归寂大师到来前,麦穗不放心地瞥他一眼:“佛教重地,一定要庄重虔诚。”
“遵命。”
麦穗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她暗自腹诽,谢冯笙这是从哪里学得这样恬不知耻,都变得不像他了。
“阿弥陀佛——”
归寂大师随声而入,笑眯眯朝两人行了佛礼:“二位施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麦穗恭敬躬身问好:“大师睿智,能看出我们不只为了上香而来。”
归寂大师一手捻着佛珠,另只手做出请的姿势:“我知麦小施主近日遭遇不测,但若只为上香求平安,谢小施主做的已经够多了。”
“什么?”麦穗讶然惊呼出声。
谢冯笙前几日来过了?
她下意识看向站在身侧的男人,只见对方神色如常,却并未矢口否认。
两人跟在大师身后,往寒山寺的正殿走。
知道麦穗应有满腹疑问等待解答,谢冯笙微微侧身,低声安抚:“我确实来过,你要是想知道具体情况,下山再和你细说。”
她应该想象不到,那时的他是怎样的焦急心悸,自然要将能想到的做法都照做一遍,以求保佑她的平安。
上香过后,麦穗在谢冯笙虔诚跪拜时看向归寂大师。对方接收到讯号,朝她点了点头。
院内银杏树下。
麦穗直言不讳:“不知大师可否记得,三年前,我曾将一串佛珠供奉佛前?”
“小友如此问,可是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归寂大师慈眉善目,询问语气中带着肯定。
麦穗面露犹豫,“我还不确定,只是猜测。”
有关谢檀烨与邻居婆婆的事,她总觉得有些蹊跷离奇,当年得知真相后,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将手串取回。
如今有机会,麦穗决定假借谢卓一事,尝试旁敲侧击探寻真相。
第38章 月照逢生
寒山寺内沉香萦绕, 微风吹拂,花瓣扑簌簌抖落,漫天飞舞。
归寂大师眼神温和, 对上麦穗那双略带迷茫的狐狸眼:“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小施主既已决定, 贫僧便命徒儿取来。”
为归寂大师跑腿办事的僧弥,是方才引二人入禅房的那位。小和尚脚步很快,三五分钟便折返回来。
与他一道的, 还有谢冯笙。
归寂大师温声低语:“有谢小施主的虔诚跪求, 麦小施主必定心愿得偿。只是有得必有失, 珍惜当下应是最重要的。”
这话似有弦外之音,麦穗拧眉, 没来得及细想,谢冯笙已走至她的身旁。
时至傍晚, 远处黛青山峰披上了橘红晚霞, 仲夏时节,月明星稀渐渐浮现浅淡轮廓。
谢冯笙嗓音徐徐:“多谢大师诵经祈福。”
归寂大师双手合十, 微微行礼,“我与冯施主多年故交,如今寒山寺又承蒙谢施主的照拂, 这自是应当的。”
他看了站立在侧的年轻僧人一眼,得到肯定信号后道:“贫僧已令徒儿备下斋饭,不知二位施主可有时间移步禅房。”
麦穗与谢冯笙对视,不约而同在对方眼睛中读出赞同。
斋饭过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人告别归寂大师, 一步步走下台阶,如来时一般互相搀扶。
山间不似城中闷热, 夜晚凉风习习,谢冯笙将身上修身妥帖的西装外套脱下,不容抗拒地披在麦穗的肩膀上。
“我又不冷。”她小声抱怨,语气却泛着醇浓的甜,酥酥麻麻渗入心脏深处。
谢冯笙知晓她一贯的口是心非,顺势低语:“知道,是我担心你虚弱受凉寒气入体,强迫你再多穿一件的。”
麦穗挽着谢冯笙的胳膊,又往他身侧凑了凑,薄唇轻抿出弧度:“你之前怎么想到来寒山寺的。”
“寻求心理慰藉吧。”他轻描淡写阐述。
引路灯的光线昏暗,沉寂几秒,谢冯笙倏而停下脚步,转身定定望向麦穗。
麦穗不明所以,一脸懵地想要询问原因。话未出口,便被一股力道扼住腕骨,而后拉入怀中。
通往寒山寺正门的台阶很窄,安全起见,麦穗不敢有大幅度动作。她踮起脚尖,仰头用力回抱着眼前的男人,双手搭在他弯曲的脊背上,轻轻拍抚。
没有人规定上位者不可以有脆弱无助的瞬间,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可以栖息依赖的怀抱与肩膀,才不得不在凛冽风与雨中顶天立地,撑起一方晴朗天空。
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灼热呼吸喷洒颈间,麦穗遏制不住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