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剧情,不同话剧演员的演绎,像是在告诉麦穗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她拉开终日闭拢的窗帘,将窗扇推开一道缝隙,闭眼聆听分辨,嘈杂雨声中滚滚流淌的江水。
位处中央的楼层,隔着缥缈雨幕,她似乎看到了当年与他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
眼前铺展的画面被加热器按钮弹起的轻微响动打破,麦穗摇了摇头:“岑淮颂,或许你一直以来坚持的真理是正确的。”
“我这样的人,终究不能一直和他同行。哪怕有人为操作制造的巧合存在,也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她自顾自继续说:“你其实不用来的。我现在过得很好,至少每一天都充实且舒心。不出意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烦他了。”
岑淮颂喉结滚动,无声吞咽一下。
往日想尽办法拆散两人的招数好似一把回旋刀,经过多年延迟,准确无误刺中他的心脏。
麦穗一番密不透风的回答将所有退路堵死,他没有任何理由打扰眼前这位好不容易走出阴霾的女人。
但作为谢冯笙的朋友,他希望她能够答应陪他走一趟的请求。
岑淮颂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放在桌案上。长久沉默过后,他犹豫开口:“我不是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厚着脸皮过来劝你和他复合。”
这自然不用他多说,如今的谢家有数不清多少双的眼睛盯着。倘若麦穗在此时大摇大摆回到长宁,无异于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一切都是她与谢冯笙设计的圈套。
如果被有心人捕捉利用,再大肆宣扬炒作一番,只怕会被谢平清找到翻盘机会。
岑淮颂停顿半分钟:“我只是不想让你留有遗憾。当然,最重要的是不想让他留有遗憾。”
麦穗凝眉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你一直是葆有敌意的状态。但不可否认,你很聪明。”岑淮颂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抽出装订整齐的资料,放在桌面上,缓慢推至麦穗手边,“谢冯笙故意瞒着,但很多迹象都留有破绽,你应该也有过猜测吧。”
不得不说,作为律师,岑淮颂太会揣测人心。
于麦穗而言,从前因为对谢冯笙盲目相信,自然不会怀疑他在重要事情上有所隐瞒,发现端倪后也只会宽慰是自己多思忧虑。
分开后,在一次又一次午夜梦回时的心如刀绞中,她只会让自己选择性遗忘。
当一份白纸黑字的诊断报告在眼前摊开,麦穗仿若化身长久深陷迷宫的玩家。
有多少次与柳暗花明的出口擦身而过,就有多少次回忆细节时的懊悔不已。
“很早以前就咨询过医生,这病既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在内,又有后天生活习惯安排不周的影响。遇见你之前,他一直拖着,从没想过积极配合治疗。”
大概在年少的谢冯笙心中,只要大仇得报,就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
不治而亡对他来说,算得上一种解脱。
直到谢氏集团响应政府号召,将山城计划提上日程,被父亲故意下放为难的谢冯笙遇见了麦穗。
她在山城小镇的名声并不好。
风尘女的私生子、和她的母亲一样长了一张妖孽脸庞,从小就会祸害男人、用美貌换取生存的少女……
流言蜚语自记事起便跟随在麦穗的身上。
透过她,谢冯笙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从出生开始,就陷入无法挣扎的泥潭里,被轻视,被冷待,苟延残喘地依靠别人的施舍而活。
岑淮颂讪笑一声:“你大概想象不到,谢家这种有着百年根基的家族,会让直系血脉自生自灭,依靠佣人的好心填饱肚子。”
当年冯有仪不幸逝世,冯成山虽因破产回到家乡,但多年积累的人脉还在,想要给谢平清制造一些小麻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直到冯、谢两家意见终于达成一致,谢平清早已不厌其烦,又因此事被谢际中当着谢家所有人的面厉声斥责,自然不愿再接触任何与冯家有关的消息。
年幼的谢冯笙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送到京郊别苑的老宅教养。半年后,谢际中用孩子需要父爱母爱同时关照,且需要同龄人陪伴的借口,送到大儿子谢平城家中。
佣人行事取决于雇主的态度。
谢平城夫妇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尚且不会亲力亲为,自然不会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谢冯笙身上。
谢檀烨作为家中的小霸王,起初并不是麦穗熟知的笑面虎形象。年幼的孩童领地意识极强,又有家长有意无意的思想灌输,他整日掀起事端与谢冯笙争吵,试图将这位不速之客赶出家门。
谁给钱,谁就是老板。佣人自然向着第一雇主的孩子,久而久之开始顺从谢檀烨的意思,刻意忽视谢冯笙。
只有年幼懵懂的谢檀温愿意将自己的玩具汽车塞进他的手中,拜托照顾起居的贴身保姆,偷偷留下为数不多的食物。
……
第44章 月照逢生
谢冯笙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麦穗, 至少在当下时间节点,是出乎意料的。
六月的最后一天,麦城艳阳高照。
迈入中心医院大厅, 冷气扑面而来, 驱散满身潮热。
岑淮颂摆手拒绝护士的指引, 带领麦穗绕过曲折回廊,轻车熟路找到电梯。
医院十七楼,是住院部VIP病房区。
走廊空旷寂静, 只有巡房的医护人员间歇性推开房门, 制造出几近于无的零散声响。
瞥见电梯口来人, 一位有些年纪的护士起身,绕过工作台来到两人面前。她熟稔地向岑淮颂打招呼:“岑先生下午好, 您这几天没来,谢先生状态都还不错。”
岑淮颂笑笑, 朝来人微微颔首:“辛苦, 我带朋友先进去了。”
护士长忙跟着点头:“您先忙。”
走至走廊尽头,岑淮颂指了指最里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他在里边。”
麦穗踮起脚尖张望,透过矩形玻璃,只瞥见病房窗前摆放着的砖红花盆, 阳光照射下,叶片翠绿。
“你不进去吗?”
“我?”岑淮颂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我就不进去了,跑到临安找你这事是先斩后奏,他还不知道。现在大剌剌带你进去, 不得找我麻烦?”
麦穗搞不懂岑淮颂的脑回路:“谢冯笙要是真计较这些,即便你现在不进去, 他也会秋后算账。”
岑淮颂轻飘睨她一眼:“说这么多,你是不敢一个人面对他吗?”
麦穗一噎,哑然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我还要赶回酒店参加视频会议,你的行李箱我帮忙送到外公家?”
他口中的外公是冯成山,麦穗自觉现在没有任何合理的身份登堂入室,皱着眉拒绝。
“我定了酒店。”麦穗说,“你着急离开的话,帮我寄存在门口警卫室吧。”
两人不再僵持,岑淮颂目送麦穗走入那道原木色病房门后堪堪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
麦穗犹豫着推开病房门。
屋内的男人背对而坐,拿着小型喷壶与松土锄,给放置在移动桌板上的向日葵洒水松土。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月不见,麦穗总觉得谢冯笙的身形清瘦不少。从前的他身材虽称不上健硕,也属于脱衣有肌肉的存在。
可是现在,虽然他没有穿医院标配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上身一件干净简约的白色衬衫,下边搭配一条黑色休闲裤,却令人从背影中读出重病缠身的虚弱。
这一瞬间,酸楚涌上鼻腔,潮湿蔓延眼眶,麦穗忘了呼吸,松开手下的铁质把手,快步走进去。
慌乱脚步声没有引起谢冯笙的注意,他继续手中的动作,精心照料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嫩黄花骨朵。
种种复杂情绪缓慢心房,麦穗盯着谢冯笙的背影看了好一会,终于压抑不住喉口溢出的苦涩,哑着嗓子喊出那个于梦中呓语过无数遍的名字:“谢冯笙……”
她的声音夹杂一丝颤抖,还有几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紧绷。
轻盈的三个字飘散在空荡病房内,落入谢冯笙的耳中,却如同万鼓齐鸣。
松懈的脊背变得僵硬,反应几秒,他愕然扭转身体,看向身后。
棱角分明的面容更显凌厉,却因唇瓣与脸庞同样苍白少了血色,相较从前减去几分压迫感。
惊讶之色并未在那双深邃眼眸中停留太久,谢冯笙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往日面对她时的温和。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眼神却迥然有异,开始回避,先是落在粘有营养土的瘦长手指,再落到手背上几个已经结出深棕痂皮的针孔。
狼狈时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如今正站在他的正对面。
谢冯笙动了动胳膊,将挽至小臂中间位置的衣袖抖落,面露难堪地背过手。
“你躲什么?”喉咙像是浸了盐水,发干又发涩,麦穗吸了吸鼻子,将哭腔压下去,红着眼眶朝男人质问。
顾不上那盆认真培育的花,谢冯笙将挡在腿侧的桌板推开,快步挪到她身边。
右侧手腕戴着记录病人信息的腕带,他再没精力注意隐藏,用拇指指腹拭去那滴悬挂眼睫,要坠不坠的泪水。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面对麦穗,谢冯笙像是将那些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沟通技巧全然抛之脑后,只剩面对心仪对象的本能,笨拙又生硬地剖析心意。
麦穗不领情,抬手拂去他的手掌,拔高声调反驳:“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是不是未来的某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还在觉得这是为了我好?”
连续堆积的情绪突然爆发,那双清澈眼眸被受伤与愤怒填充,压抑的哽咽声在寂寥环境中格外清晰,麦穗的肩膀跟随胸腔起伏,有节奏地颤抖。
她用力咬着下唇,从牙齿缝隙中挤出一句话:“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一年前的深夜,麦穗选择接受现实,平静离开,从来不是因为将这段感情放下了。
恰恰相反,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麦穗很在乎谢冯笙的感受。
没有人比她更爱他。
只要谢冯笙想,她愿意放手成全,帮他实现筹谋十余年的计划。
但这并不意味着麦穗可以接受谢冯笙在这等重要事情上有所隐瞒。
麦穗抽噎一声,深吸口气平复呼吸,手背将顺着眼尾滚落的泪水擦去。
她扬起下巴,轻颤着嗓音反问:“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我生病住院的时候,你提醒过,我们不是只有夫妻这一种关系。即便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也有权利知道你真实的身体状况。”
无数细小针尖凭空出现,随麦穗落下的眼泪,一下接一下刺在谢冯笙的心脏上,带来密集且难以忍受的持续痛感。
谢冯笙无声摇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自山城相遇时起,麦穗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像是控制着他所有情绪的开关。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被人下了蛊,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孩方寸大乱,丢失维持十多年的原则。
但从决定带麦穗长宁那日起,谢冯笙早已认清自己的真心,只是不愿因此被有心人利用,才选择了交易利用这种欲盖弥彰的烂借口。
只要她开心,他可以在连续加班几小时后的凌晨,如同心思稚嫩的学生一般,陪麦穗在二十四小时开业的店铺,用她的专属折扣卡吃一顿火锅,再沿着幽静无人的小路,徒步走回住处。
回想母亲冯有仪还在世时,曾经和他讲过的话:“喜欢一个人,就是倾尽所有,让她开心,让她无忧无虑。”
可事到如今,麦穗却因为他站在分岔路口时的错误选择与坚持,一次又一次妥协、红眼、流泪,谢冯笙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眼睑快速翕动几下,他试探性抬起手臂,将面前强撑着精神,扮演咄咄逼人姿态的女人紧紧拥进怀里。
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麦穗并不意外谢冯笙这番举动。脸颊在男人解开两粒扣子的衣领处蹭了蹭,她再难压制情绪外泄,自然垂落身侧的手臂抬起,锢住谢冯笙的窄腰,用力收拢。
呜咽阵阵,胸前一块衣襟被泪水打湿,紧贴着谢冯笙的胸膛。
相隔的薄薄一层衣料好似并不存在,他们从彼此相接的皮肤间汲取温度与养料,供养即将盛开的花朵生长。
半晌过后,谢冯笙抬手,掌心覆在麦穗脑后,软着嗓子安抚:“不哭了,好不好。”
那份被岑淮颂递来的资料早已事无巨细交代了谢冯笙的情况。为使病情稳定,家属要尽可能让病人保持情绪稳定,心情舒畅。
麦穗细细回想着,将埋在对方胸前的脑袋上下摇摆。她并没有立刻把头抬起来,后知后觉为自己方才的表现感到脸热,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尽数擦在那件价值不菲的白衬衫上。
等了好一会,估摸着两颊与耳尖的热意已经消退散,麦穗才从男人怀里退出来。
谢冯笙握上那截白皙纤细的腕骨,拉她到一侧沙发上落座,麦穗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还没有原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