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手背,又想,还是算了,别吓到她。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提步向他走来的许希。
或者说,许年。
她撑着一把米黄色伞,面容被雨雾遮挡,变得模糊了,眉眼像清淡的墨笔勾勒,是疏浅写意的美。
——尽管这个形容,与充满焦躁、悲情、压抑、忙碌的医院格格不入。
走到屋檐下,她收起伞,距他仅两步之遥。
陈致一下没反应过来,忘了藏手背瘀青。
那么大一片,她果然注意到了。
许年目光被吸引,落在上面,不自觉顿了下。
“你……”她抿了抿唇,示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跑针了。”陈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带过去,反而更关心她,“你生病了吗?”
她摇头,“我,我叔母住院。”顺带解释了一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来帮,帮她取药。”
取药窗口走门诊一楼。
但只有自己知道,有多少欲盖弥彰的水分。
她胡思乱想,坐立难安了近一个小时;改变离开的方向,走到门诊门口却只花了几分钟。
疾病降临概率也许比幸运的大得多,比如母亲罹患癌症,再比如叔叔,身体平时没有大毛病,某天突然中风,救不起来。
在医院这个特殊的地方,难免多想,却不敢多想。
不如亲自向他求证。
好歹是……相识一场。
她这么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陈致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猝不及防地,她跌入他的怀中。
“麻烦让让。”
有护士推着转移病床,要从他们旁边的无障碍通道往下走。
避雨的人群纷纷避让开,有人撞到许年,她身子被迫往前,手下意识地撑住他的胸口,似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搏动,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他身上有淡淡的木质香气,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四面八方地朝她侵袭。
感觉这样熟悉又陌生。
过去,他喜欢搂着她的肩和她讲话。明明很热,但他身上是清爽的。他说,见她之前,他都会洗澡洗头。
霎那间,她呼吸都仿佛受阻,心跳漏了两拍。
静了几秒,人已经过去了,陈致才松开她,“抱歉,事发突然。”
肩头隐隐地还残留着他手心的力道,许年不自在地往耳后勾了下鬓发,“没,没关系。”
眼一瞥,他手背的针孔因用力的缘故,渗出血珠来。
她从包里翻找纸巾,刚拿出来,又停住了。
后知后觉,她根本没必要因为这点伤,这点接触,而兀自乱了分寸。
他们当初是和平分手,不是吗?
她也不再是被他亲一亲额头,就会脸红的许希,不是吗?
“刚刚没按好,”陈致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纸,抽出一张,剩下的递还,“谢谢。”
许年默默收起来。
她怀疑他看穿她了,所以他笑了。尽管唇角上扬的弧度稍纵即逝,她也没错过。
陈致问:“不是要去拿药吗?”
“嗯……”
他看了眼腕表,提醒她:“他们快下班了。”
哪有什么药可取。
她走到窗口处,那里零零散散排着几个人,她立了会儿,折返。
结果陈致还没走。
他也不问她为什么空着手,说:“你要回去吗?我送你。”
不等她开口,他又补充一句:“我没带伞,电脑里有重要文件,或者你就当捎我一程吧。”
破绽百出的一段话。
这么小的雨,哪能淋坏他的电脑,何况,这里离大门也没多远。
但想到他或许生病了,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许年正要撑伞,他说:“我来吧。”
他个子高,她纵是踮脚也难遮住他,索性让他接过去了,她替他拿电脑。
雨不大,但被风刮着,肉眼不可见的水雾扑在脸上,很冷,还有些睁不开眼。
陈致稍微向上风口倾斜雨伞,另只手揽住她的肩。
她僵了下。
然而伞下空间有限,路上有车开过,她也没挣扎。
他稍稍偏过眸看她。
那双眼睫因紧张簌簌地扑着,似蝶翼,往下,是小巧的鼻头,淡色的唇。
这几年,许年长了些肉,但还是瘦,刚刚半抱在怀里,那么小只。
她脸颊褪去婴儿肥,更紧致了,五官长开,显得眼睛大,分明没有阳光,瞳仁却很亮,眼神里多了沉静。
谈不上一眼惊艳的长相,在陈致半梦半醒间,出现过无数次。
还是不太一样的,他又想,他记忆里依然是她十几岁的样子。
陈致将车停在医院外。
是一辆黑色迈巴赫。
许年设想过,分手之后,他过得会很好,毕竟以他的出身,他的能力,就如同电视剧拍的那样,走着老天偏爱,独赏他的人生康庄大道,被艳羡,被众星拱辰。
可没过多久,再听说他的消息,却是他家破产,父母双亡。
这则消息在阳溪十分轰动。
许年跟高中同学都断了联系,他们怎么看,怎么讨论陈致的,她无从得知。
反而是唐黎,担心地打电话问许年的状况。只有她知道他们交往过。许年说没事,他们分手了,他家如何与她无关。
事实证明,他的确不会出事,他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陈致拉开副驾门,她坐下,他方收伞上车。
他发动车,将空调调到最大,很快有热气从风口吹出,驱散身上的寒意。
下雨,又临近晚高峰的缘故,路上很堵。
车流缓慢地动着,许年两手搭在膝上,脊背没完全放松,脸偏到一旁,怔忪地看天色越来越沉,路边店铺亮起灯。
城市变得比人快。
现在的阳溪与毕业那年,早就是两幅面孔了。
汽车鸣笛、雨声里,夹杂着陈致的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前面路口,随,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放下就好。”
“雨下大了,天气也冷,而且车多,不好靠边停。”
许年转头看他,男人神色坦然得很,没半点别有所图的意思。
她到底松了口。
车到了,她解开安全带,去拉把手,没拉动。
门是锁着的。
陈致手腕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半旋过身,曼声问:“正好快到饭点了,不留我吃顿饭吗?”
“我家没,没什么可吃的。”
“随便做点就行。”
她又想找措辞委婉拒绝,他说:“要点辛苦费,不过分吧?”
话都让他说了。
分明是他非要送她的,末了还讨车费,哪有这么强买强卖的。
她像被蛛网围困的蚊蝇,往哪儿飞都飞不出。
目光在空中对峙,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太浓烈炽热,许年似被烫到,率先败下阵来。
她住的是十来年的老楼盘,地下车库没位置,她指挥着他到后门找泊车位。
又担心他这么贵的车,露天停放,万一被剐被蹭了怎么办。
在犹豫中,陈致已经熄了火,说:“走吧。”
第23章 22.差距
进门面临的第一桩问题就是:家里没有男士拖鞋。毕竟这个家里, 除了搬家电的工人,没有异性进来过。
许年瞟了下陈致那双切尔西靴,叫他不用换了。
听见关门动静, 唐黎从房里出来,“希希, 今天……”
晚上吃什么。
戛然而止。
看到玄关处那个个子快赶上门框的男人,她瞳孔骤然放大,嘴巴也合不上了。
许年只顾尴尬,忘了唐黎白天在家, 也忘了提前知会她一声。
结果把人吓愣了。
她能猜到唐黎望来的那道眼神的意味, 大抵是:是你疯了还是我在做梦, 为什么你前男友会来家里?
陈致则淡定得多,略一颔首致意,“你好, 叨扰了。”
唐黎还没回神, 愣愣地回:“你好。”
陈致又问许年:“有鞋套么,鞋底脏, 免得你拖地麻烦。”
她灵光一闪,去厨房拿来两个一次性保鲜膜套, “将,将就一下吧。”
他也没说什么,弯身套上。
“只,只有纯净水和,和椰子水,你要喝, 喝什么?”
“水就好,谢谢。”
他没想到的是, 她给他的是一瓶……农夫山泉。
这是第二桩问题,家里只有她们自己用的杯子在,只能拿前段时间停水买的瓶装矿泉水。
陈致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屋子,两室两厅,不大,一眼就能扫完,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尽是女生生活的痕迹。
至少可以判断得出,她住进这个屋子以来,没谈过恋爱。
许年不知他所想,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准备进厨房,“你,你随意坐吧,桌上有,有水果。”
唐黎忙不迭说:“我帮你。”
一把青菜丢进水池,借着水流声,唐黎按捺不住八卦之心了,问:“你们不是前天才碰到吗,进展这么快?”
许年磕开两个蛋,用筷子搅散,低声说:“晚,晚点再跟你说。”
唐黎觑她,“吃完饭要不要我给你们腾个地儿?”
“不,不用。”
她打算饭后就让他走。
不然,前任同桌吃完饭,还要叙叙旧么?
许年本来也不是这样热络的性子,何况多年未曾逢面,没什么好聊的。
唐黎择着菜,说:“不过他更帅了哈,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有衣装的加持。”
许年笑笑,低着头,没接茬。
他穿高档的奢侈品牌羊绒大衣,真皮靴,开名贵轿车;
她呢,即使经济独立,不用再抠抠巴巴地花钱,但靠一爿小店,又能赚多少。
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而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陈致站在这间屋子里,都那么格格不入。
他坐着的那个沙发,是许年趁打折,以一千出头的价格买的,怕是连他平时一顿饭都不如。
马太效应在他们身上,演绎得那么现实又残酷。
这样的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有什么太深的交集的。
许年简单地做了两荤一素,荷兰豆炒肉片、虾仁蒸蛋、素炒油麦菜,另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卤的凉菜。
不知道陈致有什么忌口,都往清淡的做。
其实他都不大能吃。
医生叫他最好吃无油无盐,好消化的面条、粥之类。
可他要是谨听医嘱,现在也不会复发了。
他原本肠胃就不大好,后来工作忙的时候,经常顾不上三餐,久而久之,折腾得更糟,还动过手术。
他没说,也不准备说。
许年做饭很家常,但色香味俱全,他以前开玩笑说,连她泡的泡面都是好吃的。
时过经年,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饭菜冒着袅袅热气,没了话讲,静默得怪异。
最尴尬的莫属唐黎。
她很想说一句“我这个电灯泡是不是太亮了”,这样的氛围让她硬生生憋回去了,继续默默扒饭。
陈致将碗里的饭吃光,起身帮收碗筷菜碟,手背淤青在许年面前晃啊晃,好像更严重了,颜色几近黑。
她问:“你,你手怎么办?”
“护士叫我用土豆片敷,不过我住酒店,没这条件,等它自己痊愈吧。”
家里正好有土豆,许年削皮,切下薄片,找来创可贴,一起给他。
他求助地看她,“我单手不好弄。”
许年定了定,撕开创可贴。
他主动伸出手,积极得有些殷勤,但她没注意。
她低头,耳后勾着的鬓发滑落下来,她没管,新切的土豆片有些滑溜,她一手按住,另只手用创可贴贴稳。
刚贴好一边,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侧,惹得皮肤微痒。
再是耳尖。
她耳朵十分敏感,她又怕痒,即使是短短一秒,或半秒的短暂触碰,仍令她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像含羞草的应激反应。
许年手上的动作停了,抬眼望他。
唐黎不知何时躲到房里去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再待下去,浑身如蚂蚁爬过一眼难受的绝不是他们,而是她。
陈致视角比较高,他垂着眼皮,缓慢地收回手,嘴唇动了动,像有话说,却只是嗓音沉沉地唤她:“希希……”
尾音悠长,似带着缱绻。
许年撇开眼,加快速度贴好,往后撤了半步,拉开距离,说:“挺,挺晚了,再见。”
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干脆利落地逐客。
陈致顿了顿,阵阵疼突如其来,他不禁皱了下眉。
她以为是她惹得他不快,但也无惧,又加了句:“慢走,不,不送。”
陈致到底还是走了。
他出了门,捂着胃部,走到便利店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