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扯了扯唇,不置可否,低头看她的脚,“你鞋脏了。”
跑得急,无暇顾及鞋带散了,污水溅到鞋面,鞋底也湿透了,脚底板冰凉,很不舒服。
许希缩了缩脚,指他,“你,你身上,才好,好脏。”
陈致不在意,脱了外套,裤子就没办法了,说:“我们算同病相怜吗?”
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擦痕、红印,看不见的地方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伤。思之恐极,要是她晚来,或者不来……
她摇头,不算,“我可没,没挨打。”
他这回真笑了。
她默默想着,挨打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缺心眼么。
“你快,快去医院,检,检查一下吧。”
陈致说:“没事,先送你回家。”
许希习惯独来独往,想也不想,下意识拒绝:“不,不用。”
“你鞋子湿成这样,走一路回去,不难受吗?”
她正要开口,陈致手机响了。
是他的司机打来的。
“路上耽误了会儿,马上出来……陈叔,麻烦您帮我买双女生的鞋。多少码?”
许希没反应过来是问她,直到他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
他挑起眉骨,重复道:“鞋,多少码的?”
“三,三十六。”
陈致挂了电话,“我伞坏了,一起走吧。”
是被那群人弄坏的,伞骨断了。
许希撑起伞走近他,奈何他太高了,踮脚也无法替他遮雨,他从她手里接过伞,半调侃地说:“小矮子。”
她反驳不了,小声说长得高了不起啊。
他听见了,没说什么。
这样的句式,和林政那伙人说的一样,但完全不令人生厌。
甚至有点……可爱。
伞小,遮两个人很勉强,何况许希不想和他挨太近,内扣着胳膊,避免碰到他的身体。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拳的宽度,另一边的肩膀皆被雨淋着。
陈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歌词:“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心底不禁发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稍稍偏过头,目光所落之处,是她的头顶。
她的头发有些许发黄,很细很软,显得发量少。不知是后天营养不良所致,还是天生如此。
后脑勺很圆,扎着的马尾因为跑得急,而松垮了。
陈致胡乱想着,在她察觉之前,先移开了目光。
许希注意到,伞往自己这边倾了倾。
她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走出校门口的这一段路,被雨雾覆盖,朦胧不清,再无他人。
其实,也在冥冥中,暗示了他们未来的结局。
他们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陈致的司机开车过来。
陈致拉开后座车门,偏了下头,示意她上车,“就当是报恩。”
许希犹豫两秒,才坐进去。陈叔从后视镜看她一眼,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身正装,不苟言笑,莫名给她带来压迫感。
她扯唇笑了笑,小声道:“叔,叔叔好。”
他颔首,不咸不淡地回:“你好。”
陈致随即上车关门,也没向司机解释她的身份,问:“陈叔,鞋呢?”
陈叔递给他。
陈致打开鞋盒,里面是一双普通的白鞋,款式挑不出错,是许希承担不起的品牌。因陈叔不知给谁,只管往好的买。
他取出来,弯腰放到她面前,“试试。”
说完,他抽出几张纸,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又抽几张递给她。
陈叔自然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碍于旁人在场,故而没问,目光转向许希,问她家的地址。
“望北,北路,邮,邮政局附近。”
陈叔启动车。
许希见陈致没看自己,脱下鞋,袜子也湿了,一同脱了,团了团,塞进湿鞋里,赤脚穿入新鞋。
很合脚,合适得她觉得无法安心受下他的“报恩”。
她抠了抠手指,“我,我到时洗,洗干净,还给你。”
“也不能退,穿着吧。”
随即便没了话说。
座椅高档是真皮的,车里放了薰香,和轻缓的纯音乐,许希局促地将手搭在膝上的样子,格格不入。
不是穿上水晶鞋的女孩,就都是公主。她深谙这个道理,从不试图融入不属于她的阶级世界。不像学校有的人,知道陈致家有钱,特意来结交。
所幸,很快就到了。
车停稳,陈致坐里侧,他先下。
“谢,谢谢你。”许希抱着鞋盒,仰头看面前的少年,冲他摆了摆手,“拜拜。”
是讲礼貌的好孩子,却也不会说太多的客套话。
这个女孩子,跟初见时比,更少言寡语。
虽然那会儿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可看着,总没有现在压抑。
陈致目送她走远,重新上车。
陈叔开门见山地问:“伤怎么回事?”
他随口敷衍:“没什么,小意外。”
“我会告诉你爸妈。”
“跟他们说有什么用?”陈致看向他,“他们只会问我,是不是又闹事了,说不定还要教训我一顿。”
“这是我的职责。”
陈叔不仅是他的司机,接送他上下学,还要负责看管他。
多可笑,快成年的人了,父母居然不放心到,请人专门防范他在学校惹事生非。
之前在昂立也是这样。
本该是住宿,他们跟学校沟通,让他走读,明面上的理由是,宿舍人多,怕他住不惯,其实是怕看不住。
他犯什么事了呢?像古代犯人一样,所有行为都被监控着,一旦违背准则,就要挨罚。
陈致把脸一撇,觉得这样的争辩没意思极了,“随便吧。”
陈叔又说:“开家长会的事,你可以提前和我说,我能出席。”
“何必走这个形式呢。”他语气越来越淡,“该知道的,还不是会通过你知道。”
陈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向老师详细了解陈致的情况,然后如实汇报给他的父母,雷打不动,他们便不用参加家长会。
他对这样的模式早已厌倦。
明快清新的钢琴曲和此时的气氛十分违和。
陈致说:“刚刚那个女生的事,就别说了。她只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们不熟,陈叔见惯了人情,自然分辨得出真伪,于是应下,但仍留了个心眼。
陈致意兴阑珊地向后靠着,余光突然注意到许希坐过的地方,有一枚圆片。
他拿起来。
一枚金属的雷锋徽章,比较劣质,漆快掉完了。
上高中后,多的是生出虚荣、攀比之心的女生,要么,也知道爱漂亮了,喜欢用花哨的时兴东西。
而她身上的东西,大多与她年龄不符,甚至老旧得像来自上个世纪。
陈致将徽章放进书包隔层,妥善收好。
陈叔正开着车,没注意他的动作。
许希在路上碰到了许凌。
今天下雨,他没骑车,打车回来的,不声不响跟了她一段路,突然扯住她的马尾。
她吃痛,回过头,见是许凌,说:“你,你干吗?”
许凌问:“送你回来的那男生不会是你小男朋友吧?上哪儿钓的小金龟?”
“你,你别乱,乱说!”许希急于澄清,不自觉提高音量,“就是普,普通同学,而已。”
她长久以来生活在不能早恋、学习至上的规训下,这是多大一顶帽子啊。
“不是就不是呗,”许凌上下打量一番,轻嗤了声,“人家估计还看不上你。”
没看清那男生的长相,但想也知道,开得起宾利的家庭的孩子,怎么看得上许希这么个不漂亮,不出众的小结巴。
这种评头论足的眼神令她不舒服。
“你,你管好你自,自己吧!”她气恼,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许多青春期的男生以自我为中心,嘴欠得很,似乎以惹恼女生为光荣事迹。
许凌跟上来损她:“你先把话说囫囵才是。”
她觉得这些男生好烦。
陈致说她矮,许凌嘲笑她结巴,那些外校的以多欺一,都好烦好烦。
第8章 07.包厢
叔母回来时,许希已经做好了菜,简单的三菜一汤。
许凌是完全不会的,偏喜欢在一边指挥:“多放点辣椒”“肉切大块点”“少点盐,不然齁咸”……
往常许希大多会照做,但她今天被他惹到了,听得烦了,转头呛道:“不,不做饭的人,没资,资格挑三拣四,要么,你就,就自己做。”
“至于么你,实话实说你也不乐意听了。”
得不到回应,许凌唱独角戏也没意思,悻悻地回房间了。
许希听到门口动静,探头看,见是叔母,问:“叔叔今,今晚回来吃,吃饭吗?”
叔母说:“不知道他,我们先吃吧,给他留点菜就是了。”
饭早蒸熟了,许希盛出三碗饭到桌上,再摆上筷子。
这些事情,她已做得十分熟练。因为知道住在别人家,表现得懂事点、主动点,才不会招人嫌。
叔母没急着喊许凌吃饭,而是递给她一个袋子。
“希希,给你买了双鞋,来试一下,看合不合脚,不合我再拿去换。”
许希有些受宠若惊。
叔母不是很关心孩子的长辈,她绝不会记得,许希一双单鞋穿了多久,已经很旧了,也不会记得,她的鞋码大小。
果不其然,小了点,挤脚。
“呀,没想到你个子不高,脚挺大。”
叔母心情很好的样子,又说:“没事,脱下来吧,待会吃完饭,我去换大一码的。”
许希脱下鞋,摩挲着崭新、干净的鞋底,忍不住问:“您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买鞋?”
“你这次不是考得很好吗,老师一直夸你,说你学习态度端正,刻苦,希希,你可真给叔母长脸唷。”
叔母看到许凌出来,叹了口气:“唉,要是这家伙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知足啰。”
他莫名其妙:“我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要被骂。”
“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了?人家许希没补课,天天走路上下学,考到班里第二,你看看你什么鬼德行。”
许凌左耳进右耳出,撇了下嘴,坐下吃饭。
这段话的内在逻辑其实是,叔母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把许希当作“别人家的孩子”,以此为参照物,训斥许凌不求上进。
但许希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
叔叔许卫民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叫叔母帮他热饭。
“你自己没手啊,”她没好气,“怎么不叫我帮你吃了得了?”
“上了一天班,累都累死了,让你帮我热个饭而已,讲这么多废话,快去。”
“没有皇帝命,偏就有个皇帝脾气,一回来就使唤这个使唤那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赚了多少钱,才这么累死累活的。”
叔母骂骂咧咧的,还是去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从许希住进他们家起,见过他们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拌嘴、争吵。秦伊觉得她很奇葩,无论教室多吵,她都学得进去。怎么做到的呢?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练出来的。
陈致送的鞋,她收进盒子,放在床上,不知如何处理。
许凌一贯粗心莽撞,傍晚那会没注意她穿的新鞋,但以后肯定瞒不住。
她没有多少钱,解释不清这样一双价格不低的鞋是哪儿来的,实话实说更加不行。
还给陈致?
穿脏了,就退不了了,他也不会要吧,说不定会扔了。多可惜啊。
思来想去,许希塞到床底下。
周末两天,三中是不上课的,追求成绩的学生就会补课,或者请家教。
许希没这个经济条件,都是自学,而且还得帮叔母做家务。
这周唐黎发信息叫她出去玩,说好不容易考完,放松一下。
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哪会愿意蹉跎在教室和家里呢?许希自然想和唐黎出去逛街,但须征求叔母同意。
“行啊,去吧。”叔母从钱夹抽了张五十的钞票,“在外面吃一顿饭,这么多够了吧?”
她点头。再多要就是得寸进尺了。
许凌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我也要和同学出去玩。”
腆着脸伸出手,向母亲要钱。
叔母照样给了五十,他嫌少,想说根本买不到啥,她看穿他的意图,立马说:“除非你考到班级前三十,否则没得谈。”
许凌不情不愿地收下。
许希进房间挑衣服。
除了校服,她的常服不多,属于是矮子里拔将军了。
她坐公交到约定地点,唐黎已经在等了。
“他们说在楼上的A03包厢。”唐黎看着手机,那会儿用触屏智能机的学生还不多,她是攒压岁钱买的,“我们上去吧。”
“楼,楼上?”
许希仰头,看到偌大的几个立体灯牌。是KTV。
唐黎安抚她说:“人很多,你坐旁边吃点东西就好了,待会儿我们找个借口溜掉。可以嘛?”
好吧。许希狠不下心拒绝唯一的好朋友的请求。
A03是个很大的包厢,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
许希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个男生在接“娘子”后面的“啊哈”?
唐黎跟许希说,跟着她就好,然后推门。
“杜允恒,我就该早点来,把你这段录下来。”
被叫杜允恒的男生是唐黎班上的,许希见过,但不熟,没想到的是,会见到陈致和杨靖宇。
唐黎也有些意外,拉过杜允恒问:“咋还叫了外班人?”
“我们平时一起打球啊,而且你不是也带了?”他扬扬下巴,指的是许希。
唐黎无可辩驳,拉许希找位置。
沙发很宽,但十来号人坐得稀稀疏疏,她们也挤不进去,有些踌躇。
陈致坐在光线较暗处,不动声色地抬眼,视线清清淡淡地落在她们身上。
或者说,仅仅是看着许希。
她今天没扎马尾,而是披着头发,穿的是一件假两件卫衣,底下是条格子半身裙,搭白色的圆头小皮鞋。
这么一打扮,不说多惊艳,只是见多她穿丑校服的样子,目光难免偏爱于她。
是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许希的漂亮。
陈致低声跟旁边人说:“给两个女生让让。”
几人一致挪位置,空出一块儿,杨靖宇挥手招她们过来,“这儿。”